正文 第八十二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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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秋雨过后,天气便日益冷了开来,好像真的就要进入冬天。渐紧的西北风不知疲倦地扫过屋顶,稀稀拉拉的声响喧嚣一阵,瞬又停歇。即便坐在房中喝着热茶、点着炭盆、裹着棉衣,我仍不觉心头颤动,只不知是因为害冷或是其他。阎岭自那日接应我来到这个小城,第二日就出了远门。后来,口口声声说来替班的二师兄方夕岩也懒得很,见我手上青肿可怜,什么事也做不得,便顺便带我闲逛小城山水,品尝街头不知名的小吃,听茶馆说书人讲些天马行空的逸闻趣事。如此过去很多天,我和他师兄妹两人日日都这般逍遥快活,过得天昏地暗,简直比神仙还快活。
“呶——张嘴!”正吃着茶,二师兄已拾起筷子夹了一片肥肉过来。我习惯性地愣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咬进嘴里。“哈,这才乖嘛……”他满意地抿抿嘴,粉白的脸上不觉添了几道皱褶,收回筷子后又径自夹了什么放入口中,丝毫不介意那筷子上是否沾了我的口水。
这样的日子啊,快活,的确快活。可是……
“师兄,巾儿姐什么时候回来?”
那双魅人的眉眼紧了紧,转而瞪着我,埋怨我的不解风情。“哟,怎么,你师兄我伺候你伺候地不好吗?”
“呵呵,好好好,太好了!可这个和巾儿姐姐何时回来是两码事嘛!”我吭吭一咳,故作严肃。“我现在暂时没什么危险,二师兄可以先不用担心我了。巾儿姐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又不知道人在哪里……”
“谁说不知道的?”他隐忍一抹笑,抬起筷子又夹了些菜肴入口,一边嚼着,一边细细回想着什么。“她现在很好,至少比你好。你就省省吧,别再瞎操心了。”
“你知道还不告诉我?真差劲,你这不是让我白担心嘛!”我气呼呼轻拍桌子站起来,想走吧,美味佳肴还没吃够,看一眼桌上又坐了下来。“哼,师父也真是的,才新婚就让你们分别两地。下次见到他,我一定得好好说道说道!”
“有些事情,并非你看到的样子。就说现在吧,这菜实在是不合我的胃口,可我还得吃下去,也许多吃几次就能习惯了……”他无奈摇头笑笑,却又长叹一声。“很多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嘛,一个个都说我不懂、不懂,不告诉我我怎么能懂呢?
“二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干嘛非得小看我?”我闷闷不乐扁了扁嘴,将杯子斟满酒,刚拿起来想一饮而尽却被他伸手挡了下来。
“还说不是小孩子,看看你的伤,怎么能饮酒?”他不由分说抢过我的酒杯,一仰脖便喝干,然后将所有的酒壶、酒杯都拢到自己那边。
“二师兄!”我本能地握紧拳头,却被手上瘀伤刺激到,恍然又松了开。“哎哟……我,我烦都快烦死了,又不能喝酒,我怎么这么悲惨!哼……我担心巾儿姐又没错,可你们明知道她的下落却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也就算了,干嘛还要笑我?我比不得你们聪明,可我真的尽力了呀!哪怕我做错什么,有个人批评、指导我一下都好。可你们谁都不说,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憋都憋死了啊!!就算为了磨练我也行了吧!可气的是,你还装出一副不屑和我说的样子,还说什么菜不合胃口……呜呜……我哪里晓得你在打什么哑谜!”
“非心……唉,真是麻烦了……”他低声嘟哝,难得蜕去那嬉笑的面孔,眸中迅即闪过一抹忧愁。“你怎么这么想呢?师父他老人家可把你看得比我们几个都重,现在不过受了一点儿点儿委屈,就坚持不住了?哎——你别哭啊,这还在外面呢,叫人瞧见就不好了……”
“呜……”我赶紧噎住哭音,泪汪汪咬着唇。
“唉,就知道你这大小姐脾气,早晚有一天会露出马脚来。幸好你现在面对的人是我啊…”
“呜……”
“好吧,只准喝一口,小小的抿一下就好。”说着,他将方才那只酒杯斟上一些酒,递到我嘴边。我含泪忍笑低头喝了一口,正要再喝一口时杯子已被他拿走了。“看看你这日子过得,还好意思抱怨?”
我呵呵傻笑,尽管吃菜不说话。那一瞬,我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满满的全是骄傲和幸福。原来二师兄这么好对付!嘻嘻……我虽然有点儿无事生非,但多日以来挤压在心底的烦闷总算借机发泄出来,浑身都觉得轻松舒畅。
哈哈,我将来再也不怕被二师兄欺负了!付老头儿也好说话得很,大师兄性格爽朗不拘小节,自然也不会同我计较,三师兄……打住,不可以再想他了。
“不气了吧?”
“嗯嗯……哦,还有件事我得声明,我一直都会站在巾儿姐姐这边……”
“明白明白!你再说下去,我耳朵都要长茧了。”
“呵呵……”
我们彼此互望几眼,忍不住笑了开来。他和巾儿姐的事本来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不过我好像可以相信他,相信今后他和巾儿姐一定会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想着想着,不禁越看他越觉得可亲可爱,于是不由得欠起身,上前抱了抱他。
“吔……”他好似从未料到我会出此一招,浑身立即僵住一瞬。“你……小心叫你巾儿姐姐瞧见了哈!”
我不理他打趣的说法,抬起一张笑脸来,却见他正用袖子作嫌恶状掸了掸衣襟。
“你……方夕岩,你真讨厌!人家不嫌你脏就好了,你还……”报复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我便趁他不留神,作势往掌中一啐,然后狠狠地擦在他的袍子上,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下楼去。
“丁……肖金荷!”
楼上楼下进餐的食客们都不约而同望过来,只见一个肤色异常白皙的俊朗男子秀眉紧皱,独自站在楼梯上,一双手不停地揪扯身上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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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夜色弥漫,不觉间,大街小巷已是悄无人踪,只听得月影下时时乍起的风声,噼啪、呼啦,像是不经意间摇折了哪家的窗扇,又像是恶作剧地掀开了谁家的门帘。总归是冬天了,空气里透着由表及里的冰凉,好似走到何处都寻不到温暖一般。只是那属于夏日的风起云涌似乎仍未离开,它收敛起雷鸣,压低了雨噎,隐隐潜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悄悄地萌芽,等待喷薄欲出的时刻。
清冷夜色中,同样清冷的街巷尽头闪现两抹身影,只一瞬就相继消失。
暗处矗立着一位青年男子,他见来人如约现身,便脱口唤出一声“师父”。
“你已不是我徒儿了。”那名年纪稍长的男子沉声打断他,背手兀自低叹后,不免又警告他一番。“找我所为何事?你可别忘了当日对我的承诺。”
“徒儿不敢忘。”许是发觉一时口误,青年男子急忙辩解。“输给丁辛,是徒儿技不如人、棋差一招……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儿不敢或忘,还请……请堂主允许徒儿将功补过。”
“……暂时不必了。你现下同堂里其他人一样,一切都要听命行事。即便我再舍不得你,也不能为你坏了规矩不是?你啊,暂且好生守在王府。至于将功补过……等来日再叙吧!”说话间,长者已然前行几步,随后便施展轻功离开了黑暗所在,转眼间竟不见踪影。
青年出神地望着远处,神情掩在暗处瞧不分明,却听得到他紧紧攥起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挣扎一会儿,终究无奈地放开来。
再不甘心,他还是输了。只不过输掉的,不单是一个徒弟的名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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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外躲了大半个月,手上的伤也差不多痊愈了,师父在我再三恳求下,终于许给我一个机会——进京探亲的机会。听说垲城搜寻盗贼的官兵已被撤回,想是信王知道大势已去,当务之急该是如何自保而非继续寻我。那晚被我拿到手的信笺果然派上了大用场,师父依据上面的信息抽丝剥茧,拟出了一个名单,又马不停蹄将之交到皇帝手中。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就听说皇帝开始着手军力分配与人事调动,即便表面做得好像寻常变动一般不着痕迹,但信王花费多时培植的党羽亲信自然难以逃脱,无声无息便已损兵折将。即使事已至此,我仍不敢像师父那般断定信王存有谋反之心,只是知晓他也绝做不了那鞠躬尽瘁的良臣。一个老得行将就木的皇室贵族,皇帝怎会这么忌惮他?我倒是怀疑这场龙虎斗还剩多少好戏可看。
入冬后,天黑得早,我们便趁暮色未至大大方方上路,到了垲城城门时,太阳刚好要偏西。在城门外换下马匹,二师兄一直步步紧随我身后,生怕会出什么意外。我却潇洒得很,虽然为了掩人耳目扮作寻常女子,且素面朝天、脂粉未施,重回故地的喜悦还是让我暂时忘记了信王那档子事。
平平安安进了城门,果然没有看见四处巡查的官兵,甚至连先前听说的那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也已被撕了下来——不会吧,那老头儿当真放弃找我算账了?我呵呵一笑,心头警觉再次降低一分。一路顺利到达城南的护国寺,或许临近年尾,即使已是傍晚,出入寺院的百姓也不在少数。周边兜售小商品的摊贩自然也来争地盘,这寺院前方长长的一条路径便显得拥挤不堪,行人、香客来来回回,哪里还像是佛门清净之地?今日天气可巧阴沉沉了些,只是等我们挤过人堆来到寺院内院时,我身上早已然沾了薄薄的汗。
唉,又胖了,这样子养尊处优可怎么办……
“人这么多,在这儿住可靠吗?”我仍不免忧心,望着乌泱泱涌来又退去的香客,当真被这护国寺香火鼎盛的气势吓到了。
“放心,这里可比皇宫安全。”
我带着惊异质疑的眼光瞥他一眼,二师兄却只回我肯定的一笑。方才在寺院外面人来人往觉得拥挤,进到内院人流便刹那分散开去,顿觉豁然开阔。前面,一座大殿高高地矗立在数十层台阶之上,即使只有一层建筑也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拔地通天之感。尤其那装潢更是极尽张扬奢华,放眼望去满满全是精致的镶金彩绘,若不是明知自己身在何处,打死我都不相信这里是座寺院。再左右一望,这院子从东到西竟然看不清尽头,一眼难以估量其真实大小——呵,简直比皇宫都气派嘛!想起那小气巴拉的皇宫,忍不住闷笑连连。原来这个所谓的大宋朝,皇帝那家人一直都信奉“俭朴”的生活信条,而且鄙视奢华无度、纵欲糜烂,哪怕背地里多么穷奢极欲,开国皇帝定下的这条规范却万不可违犯,于是便有了那座比之地方富商豪宅豪华不到哪儿去的皇宫。即使不清楚现在的皇帝是否一直恪守俭朴,但至少迄今我的见闻皆是如此。想那信王府,想那沁州的秋水别院,与我想象中富丽堂皇又美轮美奂的宫殿楼阁相比,真算朴素得可以了。
穿过香火繁盛的大殿,我们在一个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后殿,继而再穿过一个庙堂、一座楼阁,绕过一条湿润的窄巷,才来到位于寺院后方隐蔽的一处角落,入眼是连成一线的若干间厢房。许是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还未等我们踏上台阶,就见一旁的房间里冲出一抹身影,二话不说便就扑了上来。
“表姐我想死你了……”云思一身素白灵动飘逸,搂住我的脖子撒娇不已。
我笑着扳下她的胳膊,无奈地瞪她一眼。“呵,我们刚见过面才几天?”
“啊!是金荷姐,我又忘了……”她小小声地改口道,面上却依旧笑盈盈。“金荷姐姐也住这里好不好?碧云一个人很孤单啊……”
“呵呵……”我看着随后走出来的公孙育林,一派坦荡适然,即使对上我略含深意的眼神也没有先前那般窘迫难安。我心中明了,他竟也了然地对我点点头,理所当然一般站到云思身后。“小妹,公孙没有欺负你吧?有他陪你,你还要我?”
“我才不要他陪,我就要表姐你!”云思头也不回就甩手往身后打去,公孙却也丝毫不闪避,任她欺负个够,脸旁不觉挂上一抹淡淡笑意。
我忘了要更正云思的语误,不要再堂而皇之叫我“表姐”——唉,这个孩子啥记性啊——可乍看他们两人好似没什么进展,不禁想多问几句。眼光一晃,见肖大叔正从房中走出来,他看见我自然又是一番激动难言。
“唉呀大小姐,来了快进去啊!”
“大叔还好吧。”
他也不管我答非所问,原本微笑的双眼望望我,只一瞬便不能自已地紧眨几下,马上偏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异样。
好吗……我怎么问了个这么笨的问题?丁家出了大事,他怎么会好呢!
胸口微跳,我歉疚地轻拉他的衣袖,不知为何竟飙出一行眼泪来。“大叔……”
“小姐不用安慰老朽。有朝一日,若能再见到老爷……”他忽而清清喉咙,以咳声带过悲伤。“先进来坐吧。”
我默默抹净脸上,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丁家倒了,受此牵连因而家破的自然大有人在,那些下面忙活跑腿的小掌柜、小伙计们会去哪里呢?我忽而开始莫名庆幸,庆幸自己当初一时兴起开了留云阁,进而也将肖仁义牵扯进来,虽然害他被夺了铺子、被排斥在丁家之外,但现而今总算因祸得福另有了一份生计。
丁家,我无论怎么催眠麻木自己都割舍不下。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天色几乎全黑了,我心知今晚或许要耽搁回程,便悄悄询问二师兄是否方便留宿。意外的是他没有拦我,喝完一杯茶后,就说有事要办自己先出去了。我便同大家闲坐聊了会儿天,肖大叔点上灯,自去前面张罗我们的晚饭。原本缠着我的云思不知何时又和公孙育林杠上,两个大小孩儿不厌烦地打起嘴仗,实在无话可说时便耍起你瞪我、我瞄你的游戏。
可是……哥哥呢?我原以为进来后他自会现身,没成想我不问、别人不提,他竟也没有出现。等我后知后觉问出口,忙着和公孙闹脾气的云思却抛给我一句“可能还在藏书阁吧”,然后便没了解释。
他难道不知道我今日会来看他吗?好似又被看成可有可无的人,心中再次憋得难受。虽然知道他不善言辞,也最会让人对他产生期待却又落得失望下场,我仍不免有些生气,当下问清藏书阁的位置便径自跑去找他。
半空已经挂了个大大的月亮,照得四处都明亮亮的,即便入夜后寺院里清清静静没有多少灯光,我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里。抬头望那一层高过一层的藏书阁,最上面一层正亮着灯,却瞧不见是否是他在里面。守门的小沙弥听我说要找楼上看书的公子,犹豫一会儿还是放了我上去。我只知道自己的小性子快要克制不住了,踩着一阶又一阶磨损严重的木质楼梯,前后左右走得晕头转向。
头上烛光豁亮,我终于大踏一步踩上最后一级木梯,看见恍若书海般浩瀚的书阁中,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孜孜不倦地伏在书堆里。
“哥哥!”
声落,他浑身一震,转身望向站在楼梯口的我,眼中神色分不清是喜悦抑或遗憾。原以为重逢是件悲喜交加的妙事,却纳闷他为何这般看我。随后便听他无奈地叹出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书,对我说:“我还是没能找到。”
“你找什么?”说话间,我已来到他的身边,这才看清他右手食指已被摩擦得沾了许多墨色。“你的手……”
“找你那个故事啊。”他不无遗憾地笑笑,抬眼瞥见我唇边时讶了一声。“你的痣……不见了!”
“啊,是啊……”咦,我那个故事……我哪个故事?“哥,你刚才说哪个故事?”
“百里奚啊,你同我说起过他的故事,我至今还清楚记得的。”
惨了,他记得这个做什么?这个年代会有百里奚这个人么?我不禁觉得内疚,那时我不过逞口舌之快,现下岂不害他浪费了许多时间?“那,你找了多久?”
“从来到这儿那天开始的。”他毫无隐瞒地说,见我人已亲自前来寻他,而他却仍未找到丝毫线索,不觉有些失落和沮丧。“原本想找到旁人对他的评价也好,野史也好,唉……现在看来,这护国寺的藏书阁还算不得包罗万象……”
“就算你找到那个,又要干什么呢?不过一个故事,听听而已嘛!”
“你不是曾经为百里奚的妻子抱不平吗?说世人皆道她夫君如何痴情专一,却没有考虑过她的苦难。我想……也许这之间还有什么细节是你我都不得而知的,比如百里奚识不得妻子的面孔是因为另有隐情,又或许他的妻子以琴音与夫君相逢是后人穿凿附会……”他清湛的眸子不带一丝矫揉地望着我,一本正经地阐述自己的假设与看法,我登时恨不得赶紧挖个深坑钻进去再说。
我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嘛!我干嘛和他一个书呆子说这些?呜呼,老天啊!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挤出抹笑,想着该如何解释这压根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是……呃,那个……哥,我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记起来了。”他忽似恍悟般眸光一闪,看向我时却并不觉有丝毫异色。
我说得这么简单,他这么快就理解了?
“你真的晓得了?我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难道你都不害怕吗?”
“你以前就问过我啊。”
( ̄。 ̄)
“哥,你……真不是一般人!”他那认真却不以为然的神情分明不是装出来的,我放弃再怀疑他,转而将话题引回百里奚。“既然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自然知道一些这里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比如说,这个百里奚啊,小白菜啊……”我下意识打住,眼神不觉又瞥向他。
“呃,这么说……我白忙活了?”他只是低眉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最后微微叹了口气。“我,我还以为能……呵……”
他真的懂得我在说什么吗?我忽然又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哥,我问你,就算让你找到某本书上记载着百里奚和他妻子之间还有其他故事,那又如何呢?”
眨了眨眼,吴哲威神色微变。“是这样的,我认为这世上……海枯石烂的爱情仍是存在的,所以,我希望你……”
“嗯?你希望我啥?”
“妹妹……”
我的神思倏忽因这一声轻唤而崩断。我心跳不已地盯着他淡拂笑意的面庞,一时竟有种想逃的欲望。
“为兄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有所畏惧,想爱的话,就去爱吧!”那灼灼的眼神定定落进我的眼波,却在烛光中透出一抹别样神彩,霎那直达我心。
“爱……”我轻声低嚅,却不知心头为何松开,又为何一紧。“哥,你说什么啊,我还没心上人呢,什么爱不爱的……”
他并不理会我的否认,只是用他的双手包握住我的,像以前为我暖手时那般轻轻摩挲,却在见到我手背上些微可见的伤痕时皱了皱眉。“为兄是真心的,真心希望妹妹你可以拥有像寻常女子那样的幸福,不必时时以身犯险,不必时时委屈自己故作坚强,也不必违逆心意做你不愿做的事情,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过一生……”娓娓的话音略微一顿,再开口时却格外低沉。“谦谦,你是我的妹妹啊,做哥哥的岂会忍心看你难过呢?‘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你将自己这样圈起来,防着别人也防着自己……不辛苦吗?”
不辛苦吗?
不辛苦吗?
不辛苦吗……
……
我,我是辛苦吧?呵……所以,才叫丁辛的吗?
“去爱你想爱的人吧。”
兀自垂首,我沉默以对。我该反驳些什么的——我不寂寞啊,我有一个哥哥,我有师父和师兄们,我还有云思表妹,我还有……我拥有很多很多……
可是,心底那渐渐变得明晰的期望,它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我应该为哥哥对我的关心感到欣喜的,只是我高兴不起来。我像被人一眼看穿,又像从云层跌落谷底,一声声喊着“不可以、不可以”躲进他的怀里。
“傻妹子,为何不可?等你找到他,只别忘记我这个兄长便是。”
“呵呵……”混着鼻音的笑声闷响着,心口好似一下子鼓胀起来,萌芽中的勇气带着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涌上来,将我那瞻前顾后的纠结情绪全都淹没下去。我抬起笑脸,视线与他相接,眼泪却没能忍住,断线般掉落下来。“哥……”
“嗯?”
“你真好……谢谢你把话说出来。被你关心着,我觉得很幸福。”
“我是兄长,自然……会关心你呀。”
“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伯父救出来,一定的!”我坚定地许下誓愿,心中忽又沉甸甸的。
眼中飘忽一瞬,他当即笑着点头。“嗯,我们一起想办法。”
“那你要对自己好点儿,长得再强壮些,永远都不要生病了。”
“嗯。”
“也别再读那么些书了,像我这样伤了眼睛多不好。”
“你的眼睛?”
“呃……我是说我天生眼神儿就不好使,哥哥可别弄成我这样子啊!”
“嗯,好。”
“我还希望,希望这一辈子……”凝着他的眸子,我咬了下嘴唇。“你都能让我叫声‘哥哥’,好不好?”
“好,你永远是我吴哲威最亲最爱的妹妹。”
嗯……就这么吧,就这么栓住你,让你只做我的哥哥,做我一生一世都不离不弃的亲人。
去爱你想爱的人吧……去爱?我去爱谁?呵呵,以前师父打趣我,说女人终究还得嫁人,我私下还跟他生闷气,这次却被哥哥几句话就摆平了——爱,嫁人,我是选择“爱”还是选择“嫁人”?也许现实根本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当晚,二师兄没有回来,我便名正言顺在护国寺借住一晚,只等他明日回来一起出城。虽然睡下时已近子时,云思却难得好精神,非要跟我谈天说心事。
“表姐,让我摸摸好吧……”一只温暖小手忽的凑近过来,只是立马又被我扔了回去。
“干吗?”
“人家想摸摸嘛!我耳边也有一颗痣的,我也想去掉它啊。”
“你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弄这个干嘛?再说乱点痣搞不好是会破坏运势的,你比不得我……喂,别以为黑黑的看不见,我就不知道你在撅嘴!你姐姐我可是逼不得已,我还巴不得留着它呢!”呜呜,只可惜留它不住啊。
“我只是想去掉颗痣而已,又不是要出家……”她又不服气地咬咬唇,几乎吞没话音。
“想知道就去问你公孙师父,这是宫廷秘方,他对这个在行。”算了,总归把一切都推给公孙去烦好了,我在这儿顶着困意和一个小妮子争个啥劲儿?
云思一听我提起公孙,说着说着便开始口沫横飞地数落他的不是,什么没有男子汉气概啦,长得又老又丑啦,对她又凶又抠门啦,缺乏风度啦等等,听得我只能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唉,都是我开的好头儿,现在这些年轻人……
好不容易,她大小姐那张小嘴叨叨累了慢慢睡下,偏偏搅得我没了倦意,干瞪着黑漆漆、空荡荡的房顶,怎么也无法入睡。想翻身又怕惊醒了她,于是只好披了衣服下床,推门走到院子里静静心。
呀,好大的月亮!细想想,十五了?怪不得。院子里虽然同样是静谧,却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偌大一片无遮无拦的天空就在眼前,斜着挂了一轮皎洁的圆月,深蓝色的天幕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半颗星子。淡淡的夜风和缓地吹过面颊,竟也不像白日那般吹得人肌肤生疼。我不禁深深吸取几口空气,舒展几下筋骨,困意却更是全无。不经意探首望向西面,只见哥哥的房间依旧闪动着烛光。
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我又是叹气,索性抬脚走过去,想催他快些休息。那房门紧闭着,我正犹豫是在窗口提醒他或是去敲门,却意外发现旁边那扇窗户并未关严,心中莫名一动,便蹑手蹑脚凑上前去。
手中捧着一本书,旁边还有一摞书——房中人果真还在挑灯夜读!缝隙中看进去,烛台上已挂满烛泪,显然一截粗粗的蜡烛已经快要被他耗尽,真不知他连续奋战了多久。读个书嘛,难道真会有趣到让人废寝忘食?恕我这个懒鬼不甚理解,尤其是对着这个年代的书籍,一看就头晕眼花——唉,哥哥真是强人。我闷闷一笑,伸手想掀开窗户吓吓他,只听椅子“吱”一声响,他竟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吓死我……我不知为何要庆幸自己没被发现,躲在房外眯紧双眼盯住房内动静,见他抬起几指轻轻揉按太阳穴,过后,便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袋子——呀,是我送他的钱袋呢!
我正暗自得意,吴哲威已从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儿,娴熟地将盖子扭开,倒出一粒丸药,捻于指间便扔进口中……
瓷瓶……
我怔了怔,忽的悄然无声退离几步,还未及多想就已转身飞奔回房。云思被我突然闯入的关门声惊醒,茫然间睁睁眼,没等开口便被我推回枕上。
“我……去了下茅厕,睡你的吧。”
她脑袋一沉,马上又倒回枕头呼呼大睡。
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我坐在床沿只觉颓然无力,眼前却自动闪回方才那幅画面。
一个瓷瓶儿而已,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天底下相似之物千千万,假使我眼力再好,也不能一眼就认定呀!
可即使躺下身来说服自己暂且安睡,我却只能揪着胸前的锦被,呆望着头顶的床帏,心中千回百转,反反复复。直到天外鸡鸣声声,熹微光亮洒在面上,我才发觉自己竟又是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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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这么早什么事儿啊?”公孙兀自打着哈欠扭几下肩膀,见我许久沉默不语,不觉紧张起来。“呀,出大事了?”
“哼,你也很会演戏嘛!”
“这……这什么话!我……”迎向我倏然淡漠的目光,他终于识趣地打消继续装傻的念头。“那,大小姐就请直说吧。”
“你早就知道吴公子,是不是?”
“这个,也不算早……其实属下也是到了沁州才知道的。”他恭敬地回答,看起来一副诚实厚道,倒叫我一时看不出他话里真假。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既然那时你已知情,为何和他一起瞒着我?难不成还是师父的意思?”
“不是不是!呃,这要我怎么说啊……”他犹要挣扎该不该有所保留,却见不远处方夕岩忽然出现,忙不迭转换了话题。“看,二公子回来了!”
我听到了那愈走愈近的脚步声,却不打算回头,两眼紧盯着公孙,不紧不慢道:“公孙育林,我不是和你闹着玩。”
面色一僵,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见方夕岩并未走过来而是径自回了正堂,无奈地叹口气。“好了,我说,我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