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儿！”
    “钗儿！”
    “钗儿！”
    ……
    老天，还让不让人活啊！一会儿嚷着金簪不好看要我去找翠玉簪，一会儿又说胭脂不香要我去找她大哥买新的，一会儿又……唉，我现在几乎就是柳云思的私人生活助理了，大小事全都往我身上招呼，真是命苦啊……我捶了捶自己快要跑断的腿，忍不住嗫嚅着埋怨那小妮子不识尊老爱幼。嘁，若不是形势所迫，又看你小我几岁，我才懒得在这人任你差遣呢！
    “钗儿！”
    唉，又来了……我慌慌张张跑进里屋，一看却傻了眼——柳云思正拎着一件郁金香色的长裙，见我近来后便“唰”的甩开来。我顿时只觉星辉四射，满眼金光，闪得让人挪不开眼。
    哇，这是什么料子？凑过去摸了摸，质地倒是上好的缎子，光滑飘逸。但这色彩着实鲜艳的……有些过了。她明天难道要穿这个去迎接太子？？哎呀，未免太招摇了吧？
    我多少有些嫉妒，低眼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件灰鼠色纱裙，又看了看摊在她肩上的那件漂亮衣裳，再看她陶醉地左转右转摇来摇去，我忽然好想使性子扭头跑开算了……呜呜，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使劲再拧自己一把，赶忙上前帮她把衣服换上，扣子系好，还不忘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个我不喜欢……”她忽然从头上拔下一只翠玉簪递给我。“就给你好了！”
    我犹豫片刻，止不住心底笑意，马上接过来收进袖子里。见桌上放着一只蝴蝶金簪，便拿来别在她发上，抬头对着镜中的她绽开一抹微笑，意思是——看，美吧？呵呵，我心里也挺美的。
    “对啊，这样子顺眼多了！”她开心地举手欢呼，转而跳起来拉着我转圈，发上那只蝴蝶随之翩翩起舞，确实好看得紧。
    哼，我的审美也不比你差！我在心里暗暗笑着。
    “钗儿，你也该好好打扮打扮，明天可得跟我一起去呢！”
    呃……啊？我也要去？！还是不要吧，那个太子……他，他还能认出我吗？我原以为我已经记不清赵凛长什么样子了，可脑海中却依稀存有一点点印象，或许只是因为他长得与谢云寒有几分相像吧。情绪忽而有些低落，我差点儿忘记了柳云思还站在我面前。
    “钗儿，怎么啦？你是不是想说没有漂亮衣服啊？呵，我给你找啊！”她自说自话大包大揽，拉上我就要去翻箱倒柜。
    我是知道的，像那种场合，柳墨眉肯定期待自己的女儿先声夺人、众所瞩目，而我打扮得再漂亮又算怎么回事儿呢？我可犯不着惹那个不自在。可柳云思却有些缺心眼，压根不知道明天那场面对于柳家人的意义之大。以她的性格，若是知道父亲、哥哥在包装推销自己，怎么也是要大闹一番的吧？
    我是不是该同情她呢？有些抱歉地看她没头没尾乱翻一气，终于忍不住拉下她的手。我笑着向她摇摇头，那张俏脸却不领情，皱起眉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怎么，你不想陪我去吗？”
    该怎么跟她说呢？我学着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又冲她连连摆摆手。
    “我爹？我爹不让你去？”
    我勉强点了点头，心想这意思也差不多。
    “为什么……”还没问完她就忽又想到了答案，先前瞳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哼，明天县衙的人也会去，到时候就没的好玩好看了，真烦……我也不去了！”
    啊？这怎么行啊！
    “不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好像是柳墨眉啊！转身一看，正好见他一脚迈进门槛，满脸愠怒地走过来。
    “你说不去？”
    柳云思也是登时一惊，吓得头也不敢抬。“爹，我……我说着玩的……”
    “玩？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见到太子殿下你也敢说着玩，嗯？”一连串的逼问将柳云思问得彻底失去了方才的慷慨豪迈，两父女一个厉声训斥，一个小心赔罪，我这外人站在一边就像透明的一样。
    “爹，要不叫钗儿陪我去好吗？其他丫鬟都太听话了，我不喜欢……”她小心翼翼撒着娇，瞅着柳墨眉脸上怒气消了大半，便大喇喇将我拉了过来。
    “钗儿？”他拧眉转过头，见到躬身立在一旁的我便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云扬带进来的吧？”
    呃，他不记得我？我恭顺无比地福身施礼，默默点头。
    “抬起头来。”
    我听命，却见柳墨眉一脸怒容刹那变为惊恐。他愈发瞪着我只是摇头，眼神中分明流露出某种无法名状的情绪，似乎是失望又似乎是悲伤。我眼睁睁见他伸出手，却又立即收回，失神地倒退几步。
    “爹，您……您怎么了？”柳云思自然讶异，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扬手扫开。
    “你……你好好准备，我去你哥那儿看看……”
    她不解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我，嘴中念叨着“奇怪、奇怪”。
    是奇怪，可也不奇怪——他是想起了他的妹妹吗？
    原本安排我跟着柳云思住在秋水别院，不知为什么，傍晚时，柳云扬突然从柳府赶过来，说要带我回去。
    乖乖，这又是在摆什么乌龙？我无可奈何，只能跟他们坐了马车赶回柳府。谁知才下马车，立即便有人带我去书房。沿途小心留意，我慢慢地才反应过来，那人领我去的地方不是柳云扬的书房，只会是……
    那扇门紧闭着，领路人留下我便离开了。我依照嘱咐推门进去，果真看到柳墨眉端坐厅中，好像专门在等我一般。
    “坐吧。”他说，不带一点儿寒暄客套。我也没有推辞，径直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位置，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乱得要命。
    “令尊……还好吧？”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语调吓到了我，我本能地抬起防备的目光看向他——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
    柳墨眉见我吃了一惊却不答话，并不介怀，只是微叹口气道：“令堂，终究是回不来了啊……”
    那一刻，我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兀自站起，想了想又安心坐下。
    “至于你为何来到沁州，我不过问。不过，只要你一日待在这里，我便有责任保你一日平安。”他顿了一顿，有些神秘莫测地望向我。“老朽不过风烛残年，不想再争也不愿再争下去了。等你有朝一日回到京城，务必将此话转告令尊……”他一个人径自说着，丝毫不介意我无法应答他。
    我有一些混乱，有一些困惑，还有一些……难以说清的感动。原以为柳墨眉仍旧是老样子，到死都不肯冰释前嫌，可依他现在这番话，对丁家哪里还有半分敌意？我可以相信他吧？丁辛的母亲早已去世，也许柳墨眉是碍于先前的嫌隙不愿主动与丁家联系，并非真的狠心不闻不问吧？
    一想起这段骨肉亲情却落至如此境地，我不觉有些动容。看着背对我站立的柳老爷，我忽有种冲动想要说话，却被他出声打断。
    “明日你便随我前去迎驾太子，现在，就先去休息吧！”
    我……又是我？！
    虽不至于是晴天霹雳，可我却真的僵在了椅子上——干嘛让我去？他不是还有自己的女儿吗？他不是想着……我慌忙跑过去想同他分辩什么，思及自己不能说话，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柳墨眉转过身来，见我眉间似有忧愁，以为我是在担心柳云思，便报以慰藉一笑。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母亲失望了。她以前，可是一直期盼着这么一天。”
    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有人来我的房里帮我梳洗装扮，前前后后忙活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放过我。我还能怎么说呢？看看身上这件郁金香色的薄纱裙，不由害冷得抱紧双肩，再任由她们将一件件贵重的金银首饰别在我发上、挂在我的脖子上、套在我的手腕上……
    呜呜，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呢？还是要送给那个……
    呕——
    我真要绝望到底了，三日已到，吴哲威何时才会出现呢？抬手揩了一指雪花粉，想到什么，便抹在了左唇上边。
    门口的软轿也是崭新的，金黄色的流苏随风飞舞着，在我低头跨入轿门的一刹扫过脸颊，酥酥痒痒的。
    我安坐在轿子里，心，不觉沉了下去。又忽而，似乎所有一切都想明白了。
    这，是母亲的愿望……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挤上这条路，可我想逃却逃不开。
    轿子在城门外五里处停下，却没有人提醒我下轿。我听到骑马男人的说话声，听到五里亭那儿官腔响作一片，还听到身后似乎围拢来很多很多欢迎群众……好似只有我一个人闷在轿子里。
    一阵阵风将轿子四壁吹得鼓鼓的响，陡然间，轿帘被高高掀起，是柳云扬。
    “下来吧。”
    我终于得了许可，便扶了他的手踏出轿门。抬眼望了望远方，正见柳云思远远地站在那儿，也向这边眺望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色调的玫红裙子，发型与发饰都极为简单，只在臂弯上搭了一条黄色披帛，像一朵朝阳下的海棠花，混在这五颜六色的仪仗队伍中也算不上扎眼。
    呵呵，扎眼？我不觉失笑，扎眼的那个人是我吧！
    一路紧随柳墨眉来到欢迎人群的最前方，我知道周围的人都是本地的达官显贵，便更怕自己这副尊容上不了台面，丢了柳家的面子。
    “快看快看哪！那个，那个……”不知群众队伍中谁那么眼尖，即使窃窃私语我也知道他们好奇盯看的人是谁。脑子轰然空白一片，不论抬眼或是颔首，皆是茫然。
    前方的天地交际处仍是一条灰褐色的线，等了许久，赵凛一行人还是没有出现。
    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在这里呢？嗅着身上缕缕沁人馨香，脑筋却越发混沌起来。
    “辛儿……”这是柳云扬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一时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转身回头，见他往我这边靠了靠，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我不知道你是……”他一脸赧然地看着我，没说抱歉的话，可我从他眼神中能看出他的懊悔。
    原本这般近距离接触不合礼仪，可是我没有抽回，只淡淡笑着回望他。
    “对不起。”他终于憋出了这句话，却满脸涨红不敢正视我。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又成功收买了一个人心，心中对他仅有的那点儿戒备一下子消失。我心安理得点下头，表示接受他的道歉，却听他又道：“云思说……谢谢你。”
    谢我？这句话倒让我迷糊了。我不解地看着他等他解释，他却松了我的手，后退一步站回了他的位置。知道他不便多说，我也没想纠缠。再去人海中寻找柳云思的身影，却只寻得到她那抹红艳的轮廓，像火苗一跃一跃地跳动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
    这兄妹俩人还真是……没等我发表感慨，柳墨眉忽然回头看我一眼，只是为了看我是否还站在远处，很快又回过头去。
    不觉间，脚下土地开始震动，空气中渐渐弥漫着尘土喧嚣的味道——远眺，果真看到天边出现一队褐色人马，正快马加鞭朝这边疾驰而来。
    哪一个是赵凛？
    飞腾的黄土一浪浪卷上天空，将人啊马啊全都包裹其中，层层遮挡住我的视线。我抬手遮了遮阳光，眯紧眼却也分辨不出。我的视力原本在习武之后已有所好转，只是现在看来提高的幅度还很小。
    身后的欢迎队伍立时吹奏起喜庆的乐章，笙箫铙钹震天的鼓，万众齐呼着吉祥如意的话，场面一时喧闹沸腾起来，近处更是挤得人几乎站不住脚。待远处人马渐行渐近了，在我前面为首的一个官员急忙笑哈哈快步前进，一旁更早有守候多时的衙门差人上前接过对方手中的马匹，接着又有全副武装的卫队七头八脑一齐上阵，将那行人如包元宵一般团团围在中央。
    呵呵，好在我知道那是衙门派来专门保护太子的高手，要不还以为是造反呢。
    太子真身一亮相，人群几乎如爆炸了一般，欢呼声震得我的耳膜一阵发酸。
    接下来的仪式远比我想象的简单。府衙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竞相上前问安，连带那些膀大腰圆的保镖护卫也露了露脸，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太子一行人与百姓隔绝开来，直到所有人都回到沁州城门以内，我还没能瞧上那个太子一眼。柳墨眉倒也不着急，只示意我紧跟他走，与那些官员亦步亦趋地走在队伍中间。
    快要回去了呀，可……吴哲威呢？
    前方隐约可见几个身穿锦衣的人换乘了高头大马，继续领头走在最前面。原本也没什么可瞧的，只是其中一人的身影引起我莫名的关注。说不上因为什么，单单觉得他甩起衣摆、抬脚上马的动作很熟悉，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进城，更有不计其数的百姓蜂拥而至。虽然维持秩序的差役们已经全部出动，却远远挡不住大家的热情。行走的道路越来越显艰难，拥挤中的我渐渐感到有些吃力，不曾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上来一个人。
    “谦谦……”那声期待已久的低唤登时唤回我的神思。我不禁浑身一震，转身便见吴哲威正站在我的身后。
    四周的嘈杂成了最好的掩护，我激动地向前一步，还没等说什么，便觉腕上一紧，他已拉着我冲出了欢迎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