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此情无归处（中）
    狄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正浮沉在某种不明的事物之中，似乎是种液体，又似乎是流动的风，好象是水，只是又比水更加厚重粘滞。没有任何的气味，也没有任何的颜色，甚至没有任何的质感，仿佛有形又仿佛无形，隐隐带着种无法抗拒的、教人深陷沉溺于其中的奇异力量。
    这事物并非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停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向前流动着，不知道它是否有尽头，亦不知它的尽头在何处。
    在这缓慢流动着的事物之中，是一种静，绝对的静，没有任何的声音，甚至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狄霖起起伏伏地漂浮在其间，无知无觉，仿佛就要随着它，这样子一直地漂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宁愿就这样一直地漂下去，永无止尽，再不醒来。
    可是，似乎总有个人，靠着他的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在一直不停地轻语低喃着。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只是，紧贴着自己的胸膛，那暖暖的细微气息，还有那热切语声所带来的微小振动，就这样一下一下传到了狄霖的心底。
    恍惚之中，狄霖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看这个吵醒自己、不让自己安心沉睡的人究竟是谁。
    一片眩晕般的迷朦之后，映入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眼中的，是一双眼角微微挑起、极其漂亮的凤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那双仿佛嵌入了宝石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眸，这一瞬之间闪亮异常，狄霜甚至还来不及分辨，在那里面闪过去的，除了无法置信与狂喜之外还有些什么，就又很快地模糊了意识，慢慢阖上了眼睛。
    在以后的几天里，狄霖偶尔会从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片刻，只不过短暂的清醒之后又会很快再度陷入昏睡之中。
    等他真正地苏醒过来，已经是离开了碧涵山庄的八天之后。
    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象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是虽然已经从梦中醒来了，但是梦里面的那些伤痛和悲哀，却象是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深印记，甚至比在梦里还要更加地清晰。
    狄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花纹精致的紫檀木大床上，透过浅紫色犹如层层云雾的纱罗床帐向外看去，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房间，满室阳光，一片通亮。房里的家具精致名贵，每一件摆设都显然经过了精心挑选，摆在最合适的位置之上，衬得一室清雅脱俗。
    左手边的雕花窗棂比起一般的窗户要显得格外的宽大，外面一道青翠如玉的竹帘卷起了一半，而里面一层淡如烟罗的紫纱帘却是低垂着，这样，让屋外明丽的暖阳经过纱帘的过滤之后，再投射进来时已是变得柔和了许多，并不觉得刺眼。不过却又并未阻挡微风的拂入，风不时地吹过，层层纱帘飘舞有如烟生云灭。而这个地方想必是临着水边，因为吹拂过来的微风之中有着丝丝的水意还有荷叶的清香。
    似乎是注意到了狄霜醒来之后呼吸的细微变化，那个背对着立在窗边的修长身影动了一下，猛地转过了身来，象是顿了一顿，然后走了过来。
    “你醒了？”杨晋之的唇边含着微微的笑意，虽然是背着光的，他的脸容依然散发着玉的柔和光泽，声音还是记忆中一样的悦耳有如清泉流过，“无忧说过，你一醒过来就要把这药喝了。”
    杨晋之高挑的身子明明是挡住了投射过来的光线，狄霖却反而象是被灼痛了似的微微转开了目光。
    “无忧可是用了玉露回转丹才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的，”杨晋之用带着笑意的凤目看看狄霖，语声中似乎带着些许戏谑的意味，“你该不会还要寻死觅活吧？”
    狄霖垂下了眼睛，他既不愿看到杨晋之脸上的神情，也不愿让杨晋之注意到他此时的眼神。他也当然不会象杨晋之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想给杨晋之增添乐趣，也不想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羞辱。
    杨晋之似乎了然地一笑，从床头的长几上拿起药盏，这药盏一直置于暖笼之中，此时拿出来还微微冒着热气。
    他优雅地端起药盏，刚要举至自己的唇边。
    “请，让我自己来。”似乎意识到了杨晋之要做什么，狄霖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嘶哑暗沉，说话时又一下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让他不禁紧咬住了唇。
    杨晋之闻声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狄霖，对上狄霖明澈清冷的眼神，唇边的笑意忽然间轻轻漾起，缓声道：“只是，你的手力气还没有恢复，还是让我来喂你喝吧。”
    说着，他就放下了药盏，俯下身子将狄霖抱着半坐起，狄霖的身体刚刚触及他的手臂就是情不自禁猛地一颤，隔着衣物也能够感觉到狄霖身体的僵硬。但是杨晋之却象是丝毫也没有觉察似的，又从旁边拿过一只靠枕细心地拍软，然后轻轻地垫在了狄霖的背后。
    狄霖浑身一颤之后，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没有继续一直颤抖个不停，直到汤匙与碗边轻叩发出一声脆响，方才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抬眼看过去，眼前是递过来的满满一勺浅褐色的药汁。
    狄霖张开口，浓浓的药汁从唇齿间缓缓地流过，不知道是药，还是其它的什么，他觉得一种难言的苦涩，而且转瞬间这种苦涩的滋味就从舌尖蔓延到了全身。
    因为每一口药汁在咽下时都会无可避免地牵动颈上未愈的伤口，所以每一口吞咽都是极为困难也是极为缓慢的。
    然而杨晋之却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耐烦，只是一勺一勺地轻轻舀起，再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到狄霖的嘴边，然后一瞬不瞬地看着狄霖将药汁慢慢咽下。
    但是杨晋之看不到，在薄被之下狄霖的双手攥得紧紧的，紧得几乎发白，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就无法维持此刻的平静淡漠。
    一碗药喝完，狄霖的额上已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杨晋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药盏，看着狄霖因为微汗薄晕而略有了些生气的脸庞，忽然伸出了手。
    “不。”狄霖发现他的手向着自己伸过来，想要躲开但是却力不从心，这一刹那，那一夜的屈辱与不堪突然间全都涌上了心头，狄霖羞愧难忍地厉呼出声。
    然而，那温润的手指只是从他的唇边仿佛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一掠而过，替他抹去了唇角边的一点残汁。
    看着狄霖那突然间变得深黑无底的眼眸，就象是被无形的利刃划破了表面上的平静与冷淡，显露出了眼底里无法掩饰的厌恶、鄙视，还有深深的恨意。
    “你逃不掉的，”这一刻，心明明已经沉到了最底处，仿佛在被践踏着，但杨晋之却还是在微笑，笑得温润如水，“就算是死，你也逃不开我的。”
    “你知不知道，这几天里，每一天都是我在用嘴来喂你喝药喝水，每一天也是我在帮你洗浴换衣。”
    看着狄霖微颤的身体仿佛水中的涟漪般久久不绝，看着狄霖愈来愈苍白下去的脸还有愈来愈黑沉下去的眼，尽管他也想要停止，尽管他也很清楚，说出这些话只会让狄霖更加的恨他，但他却停不下来，胸中仿佛有一股难抑的无名怒火在占据着他的理智。
    “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的，你身上的每一寸，连同你的心，都是我的，你逃不开的。”用淡如清风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完，杨晋之就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只留下狄霖紧咬着唇倚坐在那里，一时间象是没有听明白杨晋之的这番话，渐渐地，脸色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