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断天涯无觅处 三、此情无归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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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此情无归处(上)
那一刻,极静。
“不必。”
只听见狄霖的声音轻而清,如同寒玉轻叩,却又决绝犹如刀斩,在偌大的空间里听来,竟连一丝的回音余韵也没有。
然而不知为什么,杨晋之的心却是不由得猛地一缩,仿佛有根烧红了的锐针,一下子直刺入了心底。
他什么也没有去想,就一步冲了上前。
推开了面前的无意,杨晋之却仿佛突然间被生生钉在了地上,竟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出现在他眼中的情景,是他这一生之中所看到过的最绝美最炫目的一幕,也是他在今后的余生当中永难忘怀的、每每想起便会心痛不已的一幕。
充满了整个视野的是血,深红色的血,那样的红,红得耀眼而且刺目,泉水一般喷溅而起,在漫天如梦如幻的珠光清辉之下,仿佛一朵灿然而开,并且在瞬间开到极致的花朵,无比的鲜艳却又带着些许的妖异。在这鲜血的映衬之下,狄霖的脸仿佛是血已流尽了之后的那种颜色,依然极美,但却带着种无机质的感觉。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在了他的那双眼眸之中。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能够想象得出,这样一双平日里清彻透亮的眼眸,一旦燃烧起来的时候,竟会是如此的炫华夺目,仿佛燃烧着焚天的烈焰,在瞬间将万物照彻。
这一刹那,杨晋之对上了这双流转着夺目烈焰的眼眸,也不禁为之心动神驰。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教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而这时,突然就听到外面“轰隆轰隆”连声巨响,仿佛落下了惊天霹雷,连带着“云齐阁”中亦是震动连连,扑簌簌落下了大片的灰尘,穹顶垂吊的紫水晶灯一阵哗哗乱晃,纷纷怦然坠地。
“不要……不要……”巨响仿佛震醒了杨晋之,他不觉失声惊呼,猛地扑了上去。
他用力地抱住了狄霖软滑下去的身子,尽管这具身体已经因为失血而模糊了意识,但在他刚一碰触到的时候,还是觉出了这身体潜意识里对自己抱拥的反感与抗拒,他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大力地将这具身体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尽管已经用手紧紧地按住了伤口,可是为什么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涌出?
手,怎么掩,也掩不住。
这么多的血,温热的血,还是在不停地从掌缘指缝间涌出来,象是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眼看着狄霖的眼眸就象是瞬间燃尽的灰烬一般,焕散、黯淡下去,最后紧紧地闭了起来。这一刻,仿佛是被一种最为深远、最为沉重的绝望所击中,杨晋之抱着狄霖,一下坐倒在了地上。
他就象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时候,只有八岁的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喜爱的人离去,那个时候,他还那样天真的以为,离去的人还会回来。
可是现在,他却是要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无形的生命以鲜血的形式,一点一点地从自己怀中人的体内流出、流尽。
远处的惊天震响以及身边的刀剑相击声忽然间就象是全都变得遥不可及、轻不可闻,已被无尽的绝望搅成一团的头脑中在这一刻是迷乱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要……不要……”杨晋之喃喃地低呼着,同时下意识地用手紧紧地按在伤口之上,仿佛觉得这样做就能够挽留住那将要逝去的生命。
当岑无忧和令狐无天带着数人一路冲杀进来的时候,这所昔时富丽巍峨的华厦已是灯火明灭、危危将倾。
透过扑簌腾起的灰尘看过去,只见杨晋之怀中抱着半身染血的狄霖,低着头坐倒在地。
而无意奋力挡在杨晋之的身前,手中银电闪动,正执着短剑与几名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无意的身上已是数处受伤,满身浴血,却还是招招凌厉,只攻不守。
“无意,退下。”无天断喝一声,已是挥舞着双钩冲了上前。
无意却只是微微斜瞥了一下,一双褐眼之中神色异常狠厉,并不答话,而是张口咬住一截披垂下来的散发,连剑带人抢攻了上前,短剑化为一线银光猛地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咽喉,完全不管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直流。
“主人,快,快走。”岑无忧快步抢至了杨晋之的身边,“我们已经引发了庄中各处的炸药,云齐阁就快要坍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所说话的内容似乎并没有引起杨晋之的注意,反而是听出了说话者的声音,杨晋之一下抬起了头。
岑无忧不禁惊呆在了那里,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在杨晋之的脸上竟会露出这样绝望、无助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仿佛从十年前起,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就一直是淡淡微笑着去面对所有的事情。
“无忧,快,快救他。”似乎是在绝望之中忽然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杨晋之向着岑无忧慌乱而且热切地道。
岑无忧靠过去,取出银针迅快地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又探了探狄霖的脉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在那苍白的肌肤之下有血脉的搏动。
“失血失得太多了……”岑无忧微喟一声,然而却又生生将下面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被杨晋之眼中突然涌现而出的某种神情所深深震惊,那种神情象是恐惧,“无忧会尽力而为的。”
他从衣内拉出一根银链,银链下坠着一个小玉佩,旋开玉佩从中取出了一枚药丸喂入了狄霖的口中。
“无忧,你在搞什么?怎么还没有带着主人离开这里?”将剩下的几名黑衣人解决掉之后,令狐无天又旋风般地冲了过来,对着岑无忧几乎是在咆哮,而在他的身后,无意惨白着脸,身体摇摇欲坠,望向这边的眼神却是复杂难明的。
杨晋之缓缓地站了起来,除了没有往昔那温润如水的微笑,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岑无忧看着他,几乎要怀疑刚才自己所见到的只不过一种错觉。
他们很快从地道中离开。
很快地,整个“云齐阁”轰然坍塌,飞扬起半天高的灰尘。
※※※ ※※※
眼前到处都是血,遮天蔽日的血,深红色的血,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他知道,无论自己向着什么方向跑,也无论自己使出多么大的力气,都跑不出这片漫天涌起的血海。他不停地、拼命地跑着,早已是筋疲力尽,但却不能停止下来,因为他也深深地知道,不能停,不能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被这漫天的鲜血所淹没,生生地窒息在其中。
“主人。”一声恭敬的低语声惊醒了他。
杨晋之一惊,回过了神来,一只手不觉抵上了自己的额,指尖冰凉,额上沁着薄汗。少顷,他缓缓睁开眼睛,凤目之中光华流转,看了看周围,方才省起,自己此刻正在渭水之上的一条船中。
外面此时想必正是风平浪静,平稳前行的船身只有些微微的起伏,虽然是在逃亡之中,虽然是并不宽敞的舱室,但却也按照他平素的喜好布置得华美精致而且异常舒适。
此刻,他正半倚在浅紫色锦绣罗帐的云床之上,而身边静静地躺着狄霖。只不过几天时间,狄霖的脸廓已是瘦下去了一圈,让俊逸的脸容更显出了刀刻般的线条,有种说不出的倔强。从侧面投过去的淡紫色珠光掩去了他苍白的颜色,薄被下他的胸膛在慢慢地、微不可查地起伏着。
“无忧,进来吧。”杨晋之起了身,站在了舷窗边。
“是,主人。”门外的岑无忧应了一声,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中端着一只碧玉盏,其中热气蒸腾,散发着一种奇馥的香气,“今天的药已经熬好了。”
杨晋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岑无忧将手中的药盏轻轻置于低几之上,就听到杨晋之低声问道:“那件事情,查得如何?”
岑无忧先是怔了一下,想了一想方才悟起杨晋之所问的是何事,他忽然发现,杨晋之竟象是连君宇珩的名字也不愿意在狄霖的面前提起,尽管狄霖还尚未苏醒过来恢复意识。
“查过了,那天突然就昏倒不省人事,似乎是旧疾发作,现在已被护送回了皇都。”岑无忧并不敢在面上露出些微的讶然,低下了头。
杨晋之一时间仿佛沉吟着,并不说话。
当然,如若不是那个时候君宇珩突然发病昏倒,就算是无天、无痕及时来援,就算是引发了碧涵山庄各处预先埋设下的炸药,就算是有通往山外的秘密地道,又岂会容他们这般容易地逃出生天?
只是此时杨晋之脸上的神情似乎并无庆幸,反而是有种说不出的表情。
“无忧告退了。”见杨晋之许久不说话,也并无其它的吩咐,岑无忧正准备离去,杨晋之却是忽然出声唤住了他。
“都已经好几天了,他,为什么还没有醒?”杨晋之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琴弦,极轻极慢,仿佛不这样子,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语声。
“狄公子是伤及血脉,伤得太重,需要一个恢复的过程,我之前已经给他服下了玉露回转丹,再过一两天应该就可以醒过来了。”岑无忧斟酌着语句,缓缓地道,“若是……”
“若是什么?”如他所料,杨晋之微微皱起了眉。
“若是两天以后,他还不醒来的话,那就说明,他自己并不愿意醒过来。”一口气说完,岑无忧就又垂下了头。
“下去吧。”好象是过了很久,才传来了杨晋之的声音,悦耳动听的声音平静得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岑无忧很快地退了出去,门阖起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身影,挺直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他停在了门外,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无意因为全身伤口发炎而烧红的脸,还有那些梦中如同哭泣般的呓语,不觉苦笑了一下,对于无意的伤痛,主人终究还是连一句都没有问起过。
听到门阖起的轻响,杨晋之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是一种空白的、仿佛什么也没有的表情。
他慢慢走到了床边,却又没有动,而是久久地看着。
他的双手伸出,抵在了狄霖的喉间,那里被细细地包扎过,看不到那道可怖的伤口。而手覆在那里几乎感觉不到肌肤的温度和下面血脉的流动。
忽然间,他的手开始用力地收紧,仿佛要将这纤细的脖子捏断。
只要,再用一点力气,这微弱的呼吸、孱缓的脉动就会永远的停止。
或许,这样就可以当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他突然又撤开了手,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紧紧闭上了眼,无声地喘息着。
良久,他从几上端起了玉盏,低头喝了一口玉盏中的药汁,仿佛想用这满嘴苦涩的药汁压下心中的无由而起的烦闷。
他俯下身,伸手托起了狄霖的头部,然后低头覆上了狄霖的唇。
紧闭的唇舌仿佛在下意识地拒绝,杨晋之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尚未苏醒的身体极其微小的绷紧。
杨晋之突然发力握紧了狄霖的肩头,同时用力顶开了那紧闭的唇舌,慢慢地让药汁流入了狄霖的口中,而一股浓浓的、无法言喻的苦涩亦随之慢慢地从心底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