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断天涯无觅处  三、此情无归处(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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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此情无归处(下)
    狄霖坐在水榭之中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倦意涌起,便随手放下了书,站起了身来。
    他转身轻倚在扶栏边,眼前是一湖绿水碧波微漾,湖面上田田的莲叶青翠欲滴。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之下,水波轻澜,点点泛金,时不时地微风轻拂,送来满湖的莲叶清香,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只是此时的狄霖,满心里烦闷郁结,纵然是面对如此美景,心情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他如今被拘禁在这“听雨小筑”已是两月有余,每日里锦衣玉食,闲散度日,另有四名丫环小厮细心侍候着。他冷眼看了几日,便瞧出那几个岁数虽是不大,但却是聪明伶俐,应承对答滴水不漏,武功竟也是不弱,想必是杨晋之刻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作用自是不言而喻,狄霖虽然心知肚明,却也始终装作不知,并不去点破。
    此时他临风独立于湖中水榭,尽管纵眼望去四下无人,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尽落在他人的眼中,若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就自会有人去报知杨晋之。
    思及此处,狄霖心下不觉一声冷笑,自己的伤势虽已痊愈,但是每隔七天便要被迫着喝下化功散,一身的功力尽失,这样的他又能跑去哪里?
    且不要说从这个“听雨小筑”里走出去,就算直到现在,他也只知道这里是杨晋之的一所别院,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却也并不清楚。
    只是就这一点而言,他倒也不得不佩服杨晋之。他当然知道君宇珩的心思是何等的慎密,既要对付碧涵山庄,定然是已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势必要断了所有的退路,而杨晋之不仅能顺利逃脱,还一早就备下了这么个安身立命的隐秘之所,亦不可谓不老谋深算。
    湖中的成群锦鲤追逐嬉闹着,其中一尾突然离水跃起又落下,“噗”地一声,溅起水花点点,湖面上顿时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向远处漾开。
    刻意去回避,此时却又不经意地在脑海中浮现而出的名字,令狄霖的心中也不禁泛起了阵阵涟漪,只不过渐渐漾开的是隐约的疼痛,连绵不绝。
    ※※※ ※※※
    杨晋之站在离开水榭五十步外的柳树浓荫之下,远远地看着狄霖。
    事实上他早就来了,只是走到这里,抬眼看到狄霖正坐在水榭中,倚着栏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书,就不由自主地停伫了下来。
    远远地望过去,那道浅灰色身影融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静谧背景之中,无比的柔和。满湖粼粼的波光投映在他的身上,变幻的光影无声流动着,然而他的整个人却是那样的静,宁静而专注,那满湖的清香似乎就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发出,隽永得仿佛一幅千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画卷。
    就在杨晋之恍然以为此情此景已将凝固在时间流逝之中的时候,狄霖已是随意地放下书,站了起来,长衣临风,宽袖轻舞,说不出的潇洒逸然。然而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望过去,杨晋之却是不由得有些惊觉,狄霖似乎消瘦了不少,丝质的单衣被风吹着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衣下极为优美流畅的身线,也显得宽袍下有些过于空荡。
    这其中的缘由,杨晋之也不是不知道。那每七天一剂的化功散怕是首先脱不了干系,尽管他已将这种药对身体的伤害降到了最低,但长期服用对于人的损伤还是无可避免的。
    而在狄霖平静冷淡、沉默无言的表象之下,敏锐如杨晋之又怎会觉察不出他内里的心事重重与郁结难解呢?
    原本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了双翼,失却了飞翔的自由,被束缚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
    只能一天天看着他,原本健康的浅麦色皮肤转成了羸弱的苍白,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眸失去了鲜活的光彩而变得黯淡幽深,原本矫健挺拔的身影如今只能终日无所事事。那种从他的神形间透出来的淡淡憔悴,虽然丝毫无损于他的俊逸脸容,甚至更给他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柔美气质,但看在眼中却会令人不自禁地有种心拧起来痛的感觉。
    远远地又看到狄霖微微皱起了眉,最近的他常常会有这个举动,他总在不自觉的时候深深将眉宇锁起。
    忽然间,杨晋之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起,只是他虽然心痛,却并不准备放手,不管狄霖是痛也好,还是恨他也好,他都要将狄霖紧紧地绑在自己的身边,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尽管面对着这样的狄霖,自己也是痛苦不堪的,但他还是不要放手,也绝不会让狄霖离开的,至少要让他待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
    ※※※ ※※※
    狄霖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他知道这样走过来的只可能是一个人,身形微微一凝,但却没有转过身来。
    从他醒来的那天以后,摔门而去的杨晋之竟象是突然变回了最初见时的模样,如同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似的,对自己笑语晏晏、殷情周到,而且一直以礼相待,从不逾距。狄霖一时间也猜不透他到底有何意图,只能戒备防范着与他小心周旋。
    那脚步声在离开狄霖三步左右的位置停顿了下来,接着传来了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狄兄今日好有雅兴,不如我回头令人再多送些书来,可好?只是不知道狄兄喜欢看什么样的书?”果然是杨晋之,好听的嗓音干净清柔,与这一湖的碧叶莲香倒是相得益彰。
    “不必了,也不过是长日漫漫无事可做,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罢了。”狄霖极淡地回答。
    狄霖的声音淡淡的,只有细细品味才能觉出这里面的无可奈何与淡淡苦涩。只是这淡淡语声之中的无奈苦涩要比话语中的拒绝之意更令杨晋之心弦触动,他一时无语。
    “对不起。”看着狄霖的后背,那消瘦后显得纤弱的后背倔强地挺直着,杨晋之知道,在衣袍下面的肌肉此刻应该是在充满戒备地僵硬着的。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字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说出后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禁紧紧抿起了唇,象是生怕自己又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狄霖似乎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以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缓缓地道:“是少庄主救了在下的性命,又何言对不起?”
    杨晋之原本是满怀歉疚的,为着自己曾经对狄霖所做过的一切事。但是狄霖这表面平淡,实则充满了讥讽的一句话,却又引得他隐忍已久的不稳情绪将要渤发。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一种无力的悲哀将杨晋之紧紧地攥住,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从来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在面对着这个人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
    他深恨这种感觉,也曾经想过要杀了狄霖,但是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有将狄霖散去功力囚禁在这里,尽管他也知道,这样做,只会让狄霖更恨自己。原想着每日相对着、软磨着,时间长了,或者可以让狄霖将之前的不愉快忘却。虽然他也很清楚,以狄霖宁折不弯的强硬性子,机会怕是极渺茫的,但到底还是存了这份心思,盼着狄霖能够稍有些回心转意,至少能象起初时一样笑谈畅饮。
    只是狄霖,无论自己怎样地对他,他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好象不当回事却又在暗里时刻提防着排斥着,更教人难受,象是永远也无法靠近似的。
    就象现在,虽然离开狄霖只有几步的距离,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但是为什么感觉还象是和远远地站在柳荫下时一样,一样的那么可望不可及呢?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杨晋之轻轻地问,嘴里不禁有些发苦。
    “放我走。”背对着他,狄霖的声音听来淡淡的,但却极坚定。
    “绝不行,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杨晋之一口断然拒绝,绝无回转的余地。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狄霖猛地转过了身,直视着杨晋之,他的脸色在渐渐地发白,眼睛仿佛冒着无声冰焰的寒潭,“我并不是沈静。”
    “我知道,你不是。”他当然知道不是,因为他从未对自己的哥哥有过这样的情感,沈静永远都只是他童年时最温暖的记忆而已。他也知道这是狄霖心中一块不能触及的痛处,所以杨晋之静静地看着狄霖,将声音放得极为柔软。
    “想不想听听我哥哥的事情?”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狄霖,杨晋之忽然又问。
    出于本能,狄霖并不想听,因为这个名字与太多心碎神伤的记忆相连,然而潜意识里却又那样急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于沈静的一切,一时间狄霖的脸色阴晴忽变,他又转过了身去,保持了沉默。
    “世人都说杨景天夫妇伉俪情深,其实,在我父亲娶我母亲之前,就已有了心爱之人,并同她生了一个孩子。可是为了碧涵山庄的前途,他后来还是遵从父命娶了我母亲。直到那女子一病身故之后,母亲才同意将沈静接到庄中抚养,但对外只说是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庄里的一所偏僻小屋里,那里你是见过的,母亲待他并不好,父亲也做不得主。”
    杨晋之的声音从背后缓缓地传来,但是听起来这声音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讥意与嘲讽。
    “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我并不亲近,母亲每日有诸多事务,我的身边只有一大堆的奴才下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种只有一个人,孤单寂寞的感觉,狄霖在父母双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曾经承受过,他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后来,我遇到了沈静。那时候,我八岁,他十五岁。开始,他总是自己看书,并不理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不理我。再后来,我偷听了父母的争吵,才知道他是我的异母哥哥。我高兴极了,我也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哥哥了,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杨晋之的声音本就非常好听,此时又满含着情真意切的笑意,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弦,想是正在回忆着当日的那种愉悦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向下说。
    “我们在一起看书、玩耍,有时也吵架,不过吵过以后很快又和好,整整一年的时间,直到母亲将他送走做了太子的侍从。”
    原来,从未得到过并不是最痛苦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这种幸福的话,也许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得到再又失去的痛楚了。
    “刚开始,哥哥还有只言片语捎回来,后来就再无音讯。那时候我只深恨自己的无能,只盼着能快些长大手握权柄,可以找回哥哥、保护哥哥。可是等我有了这能力的时候,才知道哥哥早已经死了,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仿佛是已将痛楚强行地剥离了出去,杨晋之的声音出奇地空洞平板。
    又过了很久,久到狄霖都以为杨晋之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杨晋之的声音才又传来,“你知不知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象是找到了失去已久的珍宝,可是我很清楚,你不是他。”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弄错过。”
    “我要的,就是你。”
    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坚定地说完之后,并不容狄霖再说什么,杨晋之就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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