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浮尘叹北漠 第十八章 疏疏一树五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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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将军府的令牌进入延西大营并非难事,在守营将士的指引下,很容易地找到了何将军的营帐。
马车停在帐外,阿福卸下马车,牵着马前去喂草。
芷萧的脚步滞在帐外,并不急着掀开帐帘。
“小姐。”
惟妙出言提醒,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也不见小姐犹豫。
“姐姐她似有心事。”
芷萧轻叹一句,换作平日,若是有人在屋外徘徊,姐姐定会警惕地出门察看,更何况是此刻形势危急的延西关,何以容得下她两人在帐外徘徊良久。
惟妙只觉得帐外凉风刺骨,多待片刻小姐怕是会吃不消,也不经小姐同意,伸手掀起帐帘。
帐内的何芷青猛然转身,惊愕挟着强忍的痛心袭上心头。
“芷萧!”
从未见过如此苍白的芷萧,素喜红衣的她只披了件白色狐裘,脸色竟是比那狐裘还要苍白胜雪。刹那间的失神,错以为时光在这一瞬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次重逢。
自小便随师父逍遥仙云游四方的芷萧,似乎早已习惯于把太多的感情,太多的情愫埋在心底。那日的芷萧也是这般突然出现,脸色惨白,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笑,那些刻意隐去的过往伤痛,恍若已在她浅浅的笑靥中零落成泥,幻化为虚无。只是自那以后,还真未见她离开后院半步,江湖上的事,似乎就此与她绝缘。
芷青的思绪随着步伐愈益靠近帐外的芷萧,芷青一把握住那双微凉的手,拉着芷萧进帐。
一旁的惟妙往暖炉里多添了些炭,不消片刻,屋内的寒气消融了大半,倚在暖炉边的芷萧脸色有了轻微的缓和,不再如方才那般苍白。
“姐姐,延西关形势如何?”
愈是不愿被问及,却愈是躲避不了。
“芷萧,爹爹他,在衍州一战中失踪了。”
那个总是板着张脸的何大将军,那个在芷萧记忆中从未抱过自己的父亲,那个只会严格训练芷青武艺的父亲,失踪了。
难怪方才进城会暗觉不妙,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果真是出事了。
在将军府的十年里,极少见到爹爹,即便是见到了,也是在忙着教导芷青。偶尔撞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初是错愕,下一瞬又闪过些让人难以读懂的柔情,可是很快,他又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对她视而不见。
自小,芷萧就知道她和爹爹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直到那日在府内东厢房的密室里,见到了母亲大人的画像,那眉眼,那神态,还有那嘴角总是不离的淡笑。
原来自己与母亲竟是如此相像。
心中的疑惑顿时消失,那些刻意被尘封的往事倏地掀起一角,已经不必追问也无需追问,父亲和母亲之间定有着不能言说的秘密,或许那还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
芷青注意到芷萧的失神,自小父亲似乎就不疼爱芷萧,所以才会同意尚且年幼的她跟着逍遥仙云游四方吧。
“芷萧,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若是他因此被离国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芷萧望着满脸焦虑的姐姐,伸手握住她紧握的拳头。
“姐姐且放心,父亲他戎马半生,身经百战,此次定也能逢凶化吉。”
芷萧心中却没有任何把握,今时今刻所要面对的是同样骁勇善战的慕延太子,加之北地的寒冷气候,更是给了离国一个甚佳的契机。
“芷萧,你和相爷……”
芷萧倏地立起身,踱至离国地形图边。
“姐姐,请勿将此事告之相爷,芷萧在延西大营里的身份只是望江楼萧楼主。”
芷萧并不抬头,只望着离国地形图,视线自昆都移至乌尔苏,地形图上单薄的黑点渐渐变得真实,耳畔似乎传来离国骑兵营的号角声,渐行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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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德三年元月十一,肆虐五日的暴风雪平息,离国将士蠢蠢欲动,慕延太子率领一队骑兵行至衍州附近,以示挑衅。
洪德三年元月十二,驻扎于衍州的骑兵已达两万,离国勇士一日挑关三次,皆被司徒副将及何将军所化解。
洪德三年元月十三,延西关东北方的狭长走道布满离国两万骑兵,战鼓震天,离国的火焰旗随风摆动,苍茫的雪地上鲜艳夺目。
慕延太子的银色盔甲反射着雪地的熠熠光芒,硬朗的外表上透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坚毅的眼神直望着延西关城墙上的玄青色身影。
离国的骑兵营步步紧逼,浩大的声势如黑云压城般逼近延西关城下,扬起的雪尘在地面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久久不见消减。
首当其冲的箭队紧随慕延太子,离国将士的箭术自古令人叹服,据说五岁便能拉满弓的慕延太子即便是在飞驰的骏马上依然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压阵的骑兵营全副武装,高头大马,棕黑色的毛色,是离国最善战的战马,骑兵手中的弯刀高擎,处处张扬着北疆男子的豪气。
兵临城下,延西关的守关将士亦是整装待发,三个身影傲然立于城墙之上,目视城下。
慕延太子一招手,自军中推出一辆囚车,嘲笑声四起,高国的何大将军半生戎马,三国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识,此刻的何大将军却是衣冠不整,手脚被缚,已然全失当年一脚定江山的雄姿。
延西关的将士亦认出囚车中人,愤怒袭上众将士心头,紧咬的牙关喀喀作响,眼神中迸发出一片怒火。
“慕延太子太过分了!”
何芷青紧握拳头,怒火中烧地盯着满脸笑意的慕延。
“何芷青。”慕延太子的目光自左往右扫过,不放过城上三人的任何的表情变化,“不过是头容易发怒的母狮。”
一丝哂笑顿时闪过心头。
“邹靖涵!”
慕延太子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邹靖涵身上,即便隔着苍茫的天色,那青色的身影仍似能超越空间的阻隔,屹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白衣逍遥,玄青靖涵。”
今日我倒要看看这个素来以淡定著称的高国当朝首辅邹靖涵如何自乱阵脚。
目光相接,那专注的目光凌厉射来,穿透尘土飞扬的狭长走道,即便是兵临城下,即便是知晓接下去将是一场恶战,眼神中仍是一贯的淡定,没有退缩,没有慌张。
慕延太子右手缓缓举起,这是“攻城”的手势。
骑兵营挥动缰绳朝高高的延西关奔去。
自延西关城门内鱼贯涌出一列持长戟的骑兵,戟,是高国将士擅用的兵器。
刀戟相接,火光四射,高国的战马体型较小,给了高国将士一个袭击离国骑兵底座的契机。长戟扫地,离国战马有些吃痛地退缩。
心有不甘,离国将士发动第二轮进攻。
数丈之外的慕延太子注意到形势的变化,自背后抽出一支利箭,上弦,拉弓,快到只在瞬息之间。利箭出弓,直指城墙上的青色身形。
“邹相小心!”
城墙一隅闪出一道白色身影,身形一动,夺过身旁弓箭手手中的弓箭,对上利箭射来的方向,四指一扣,微一施力,手中的箭在离邹相尚有几米之处与银色之箭相撞。
慕延太子的银色胜利之箭竟是射偏。
城下有了片刻的沉静,所有的目光聚集在银色之箭上,是谁,只是轻轻施力,便在千钧一发之间化了直冲相爷的杀气。
“嘶”的一声,是布条撕裂的声音,定睛一看,银色利箭偏过邹相,偏过他身后的白色身影,射中高国的“高”字旗。
离国的将士现出雀跃的神情,象征着高国的军旗被拦腰射裂,大大鼓舞了离国的士气。
谁也没有料到那位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物手中还握着两支羽箭,手形在半空幻化,同样的满弓回敬的却是两支利箭。
须臾之间发起两场攻势,即便是自幼修习箭术的慕延太子也自叹不如。
他看清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白色身形,那双一见就难以忘怀的明眸只在初现之际闪过轻微的慌张,下一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放眼望去,宛若一潭平静的春水,没有波澜,却又分明让人感觉到内中暗潮汹涌。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苍茫雪色的映衬下恍若漆黑的夜幕,拥有足以吞噬人心的力量。
白色狐裘掩映下的红色,如斯耀眼,摄人心魄。
那是,她最喜的红色。
骤然间,云开雾散,天光乍现。
谁也不会忘记慕延太子自马上坠下时的情形,左手微伸,似是准备撤兵,却更像是想要捉住些什么,中箭的刺痛在他脸上捕捉不到半分,令人诧异的是他脸上越来越浓的笑意,即便是追随慕延太子多年的将士都不曾见过的笑意。
“叮!”
还有支箭不偏不倚,射落慕延太子身后的火焰旗。
所有的人都在惊愕,目光自羽箭折回到那愈益明朗的白色身形上,她的目光竟没有聚集在前方如潮的离国骑兵上,而是微微朝前,望着身前的邹相。
似乎明白过来,那个如天神般的女子,便是高国转败为胜的希望,尽管那苍白的脸色掩映在狐裘之上,可一股耀眼的红色光芒却似要喷涌而出,几缕青丝被风吹散,像是正对着慕延太子抬手的方向。
延西关城下已是一片混乱,人影汇集,围在坠马的慕延太子身边,羽箭直刺胸口,鲜血顺着黑亮的箭身汩汩外流。
离国的韩将军下令撤兵,还未分出胜负的离国将士慌乱北撤,谁都见证了方才传奇性地转折,主帅中箭,被射落的火焰旗上碾过无数匆忙的蹄印。
韩将军的最后一望布满怒火,此仇不报,愧为离国将军!
离国的骑兵朝衍州方向撤退,高国将士亦得到撤退的命令没有趁势追击。
混乱的形势之下,仍是没有落下何大将军的囚车,何大将军也认出城上之人,是芷萧,是他已有十年未见的小女,何芷萧。
多次在黑夜中行军的何大将军早年就练就了一副好眼力,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仍能看清她的面容,这孩子,竟是愈来愈像她,只愿这孩子不要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囚车混在慌乱的队伍中,撤离军队扬起的沙尘已是散乱一片。
邹相转身,其实早已辨出那个足以让他魂牵梦绕一生的声音,是那个不曾给他承诺却给了他无尽希望的“有缘,定能相见”。
两年的时光带不走任何属于她的特质,她的巧笑倩兮,她微微逃避的目光,她的曼妙身姿,那三千青丝,仍是任由根银色丝带随意系着。时光似乎不曾流转,一切恍若还停留在秋意渐浓的苍州,她没有转身离去,他没有打马东归;他不曾问过“我们还会相见”,她不曾回答一句“有缘,定能相见”。他们之间,似乎还不圆满着一个承诺,一个足够牵连一生之长的承诺。
白色的光芒没有消融在延西关苍茫的天色中,天光乍现,自天际投射下一束清晰的光束,照耀在延西关土灰的城墙上,照得延西关如入云端。
眼波流转,四目相接,又遇上他淡笑之外灼灼的目光,总将自己想要遁逃的心绪击得溃不成军,惟有迎风对上他专注的目光,平静却显深邃。
“多谢萧楼主救命之恩。”
邹相拱手作揖,眉眼间见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举手之事,邹相不必多礼。”
方才的两箭已消耗了太多这几日恢复的体力,强忍着体内肆意蔓延的寒气,芷萧语气极轻。
你,无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