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略显阴沉，好像真的要下雪了。
    竹洛随薄玄旭来到城郊军营。尚未入营，天生的敏锐已经让她嗅到不一样的味道——那种冰冷如雪的气息，是一支军队的军魂，是万里纵横间的豪情铁血，出生入死中的冷澹杀气。
    那种豪情，笑傲九天，睥睨山河；那种杀气，神佛退避，妖魔噤声。
    在军营前稍一勒马，竹洛微微闭眼、静心。再睁眼时，面纱下的脸上轻轻绽开一抹清亮的笑，骤然点亮昏暗的天际。
    即便经历过太多腥风血雨，看过太多生死沧桑，阖云骑三字依然让她热血沸腾——隆晞二十一年，阖云骑首次出征，两天两夜不停歇驰骋三千余里直达狼居胥山，两万精兵攻其不备歼灭五万突厥骑兵，血染狼居胥，阖云骑经此一战扬名北疆；隆晞二十四年，阖云骑孤军翻越离侯山，过弓闾河，在大漠纵横行军两千余里直达突厥王庭，生擒突厥可汗，从此曾经的一方霸主突厥汗国一撅不振，终被后起之秀回纥所灭。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两万阖云骑，那是雍朝的精兵，山河的魂魄！
    两年来竹洛无时无刻不向往可以一睹这支传奇军队的风采，今日得偿夙愿，曾能不心潮澎湃？
    转眸对身旁的薄玄旭粲然一笑，轻夹马腹，晨凫一声轻嘶，过辕门，入军营。
    薄玄旭引竹洛往帅台行去，一眼望去，竹洛心下赞叹：阖云骑，一如其名，阖骑如云。
    全军银甲白袍，行动处风起云涌，有如惊电。唯有银盔之上一缕红缨，放眼望去，有如血河一片。
    铁骨铮铮豪情血，不虚此行傲苍生！
    竹洛不由驻足，眸底精光闪耀，赞道：“好个阖云骑，好个展王殿下！今日一睹真容，天下第一骑果然名不虚传！”
    薄玄旭回身，隐带骄傲：“阖云骑是二哥费尽心血所建，心血所寄，自然名不虚传！带兵之人看到这支精骑，没人会不心动！”
    竹洛见他脸上飞扬不羁之中满是钦佩与心驰神往，问道：“似是心有觊觎？”
    薄玄旭一哂，道：“那也只能觊觎罢了，阖云骑只有在二哥手上才会是名震四合的阖云骑，才会是一支真正的无往之师；就是整个雍朝的大军，也只有在二哥带领下才能横扫北疆，震慑西域。你看这些年四处征战，父皇可有将这支精兵交给过别人没有？又有没有将兵权真正交给过除二哥之外的皇子？其实父皇心下也知道，带兵七年早已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二哥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人可以像二哥这样行事毫无偏颇，恰到好处。我们出去最多也就是当个副手跟着历练一下。不说了，二哥还在前面等着呢，快来吧！”
    竹洛转头望着台下操练有序的两万精兵，眸中闪过一丝颇有深意的玩味。低眼轻笑一声，跟随薄玄旭登上帅台。
    帅旗之下，前面站着两人，看着台下兵士操练，后面几人围成一圈半弧，都是甲胄披挂，腰悬刀剑。听到有人登上帅台，众人纷纷回头。
    众将看到薄玄旭纷纷按剑俯身见礼，见到他身后的竹洛，都是面露惊疑之色。竹洛也不在意，隔着面纱轻缓一笑，有如暖风扑面，润泽清爽。
    “二哥，看是谁来了！”薄玄旭笑着一声招呼，无端连空气都爽朗起来。帅旗下两人转身，竹洛早已认出那个修挺清俊的背影是薄玄展，而他身边那人竟是薄玄昕。
    虽然军中演练，薄玄展倒并没有着铠甲，只是一身玄黑色亲王常服，暗纹云起，金线绣以五爪蟠龙，窄袖之上金扣束腕，王室威仪非凡，九琉金冠束发，玉带缠腰，下以青色长络缀以玉佩，平素清冷之中更添高贵倨傲，一身让人不敢仰视的清俊肃扬。反是身边的薄玄昕一身轻甲，白色披风，腰悬长剑，年轻俊朗，眉目之间神采飞扬。两人见到竹洛都是脸带笑意，薄玄昕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竹洛微微俯身算是见礼，抬头处轻轻一笑，虽是隔着面纱也让薄玄展身边的几位将军微一愣神。眉眼带笑，竹洛说道：“今日一见阖云骑果然盛名无虚，展王殿下治军之严一如所传，实在钦佩！”言罢竟躬身一拜。
    薄玄旭一愣，薄玄昕微怔，都不明白她这是何意，那几位将军更是面面相觑。倒是薄玄展，薄唇含笑，道：“姑娘客气了。这里没有外人，不需那么多礼数。”
    竹洛抬眼，一笑不语。
    薄玄展微带愉悦，道：“来介绍一下吧。”手一指立在身旁最近的一人，道：“烈风将军徐远！”
    竹洛眸色一亮：“可是隆晞二十二年以五千精兵驻守定临关震慑三万突厥兵马十余日不敢妄动，令圣上金口赞誉勇谋俱全的烈风将军徐远？”
    徐远明显没想到一个弱质女流竟然对雍朝过往军事如此熟悉，微微一怔，笑道：“姑娘谬赞。有杨将军、胡将军在列，徐某怎敢自称有勇有谋！”
    眸光轻转，竹洛对站得最远的年轻人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就是有‘羽扇将军’之称的杨锐将军了？”
    那年轻人手一台，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杨锐。”细细打量，那杨锐清朗温和，儒雅十足，若是没有着了这一身铠甲，倒会让人觉得是个儒生。
    眸光再转，被她看住那人还未等她说话便抢先道：“姑娘好眼力，我就是胡竞锋！”言罢不但他，周边诸人连带薄玄展三兄弟都笑了起来。
    这胡竞锋打仗是员勇将，人却是个粗人，平时大大咧咧谁都不听，唯有对薄玄展心悦臣服，让他往西从不往东。这些年战功虽多，但不大不小的篓子也算捅了不少，也亏薄玄展看他是个难得的良将，只要不过分也让他去了，饶是如此，军中职称升降数他最厉害，阖云骑里私下都戏称他“升降将军”。
    再转头，四将之中还剩一人，竹洛道：“剩下这位定是‘金枪廖’廖越将军了。久闻阖云骑中廖将军一柄金枪不做第二人想，在下佩服！”这廖越出身将门世家，从曾祖父起都是雍朝大将，廖越年纪虽轻，一柄金枪上的家传武艺确实不可小觑，枪法堪论阖云骑中第一人。
    当下廖越躬身道：“姑娘过誉了，廖越惶恐，有展王殿下在廖越怎敢自称阖云骑中第一人，这柄金枪向来不是殿下对手。”
    薄玄昕拍了拍他的肩，道：“别那么客气，她难得赞人的，你这把金枪倒是该觉得三生有幸才是！”
    竹洛一眼瞪去，薄玄昕没看到，薄玄旭含笑摇头。
    四个将领面面相觑满脸疑惑，薄玄展眉梢一挑：“还不知道她是谁？杨锐你可是本王麾下智谋第一的‘羽扇将军’，不妨猜上一猜！”
    相顾莞尔，薄玄昕欺近身去放低声音道：“杨锐你若是猜不出来就绕着校场跑上五十圈如何？”周边之人尽皆失笑。
    杨锐愁眉苦脸道：“十二殿下为什么单罚我一人？这不公平！”
    薄玄旭挠了挠额角：“也是因为她今天带了面纱，没这层劳什子隔着你们就都知道她是谁了。要不这样吧，”他朝竹洛抬了抬下颌，“你把面纱给揭了，万一杨羽扇真没猜出来去跑上五十圈岂不冤枉！”
    竹洛眉梢轻吊，道：“军中唯从将令，听展王殿下的！”一双凤眸向薄玄展看了过去。
    薄玄展一笑，道：“你把面纱揭了怕今天阖云骑中的演练就不用继续了。”环视了身边四将一眼，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嚷着想见见才情武艺冠绝帝都的两位才女吗？她就是竹洛！”
    淡笑环视，略一欠身：“竹洛有礼了！”
    四将都是面带讶色，胡竞锋立刻嚷道：“我老胡正思量呢，殿下怎么会随便让女子来阖云骑军中，还是九殿下亲自相陪，原来是竹洛姑娘，这就不奇怪了。这个……帝都风传姑娘容色倾国，能不能也给我们几个见见？”胡竞锋就是胡竞锋，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声音之大，帅台之下一些正在对阵操练的士兵也看了过来。徐远几人虽没说什么，脸上的神色到底出卖了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殷切。
    薄玄展一声轻咳，笑骂：“没规矩的！”薄玄旭薄玄昕莞尔相顾。
    竹洛眉微皱，似是有些为难：“殿下可是说了我要把面纱揭了今儿军中就别演练了，有伤军规，竹洛可不敢！”
    薄玄昕到底忍不住了，一阵大笑，弄得底下士兵直往台上瞅。薄玄旭握拳掩口一阵咳嗽，薄玄展也是笑意难收。
    杨锐到底有军中诸葛之称，脑中念头一转，道：“闻说姑娘不但容颜倾国，武艺也是绝佳，姑娘不愿揭面纱，那要不就给我们露上一手如何？”言语之下到底对武艺一道略有轻慢——也难怪，不曾见过她出手的人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个妩媚的女子拥有一身惊绝江湖的武功，毕竟没什么人知道她就是雨杀。
    杨锐话刚说完，就发现竹洛眼中似笑非笑，薄玄旭和薄玄昕兄弟两个都忍得有点发颤，就是薄玄展也忍俊不禁。薄玄展摇头道：“你还是把面纱揭了吧，本王宁可让军中演练延一天也不想让你废了我这几个难得的大将！”
    薄玄昕指着杨锐道：“杨羽扇你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跟她动手你也不怕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四人纷纷对望，满脸不可置信。竹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走到帅台边向下看着士兵操练，叹道：“万人如一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阖云骑做得到了！”
    薄玄展走到她身边，自信说道：“阖云骑至今已经七年，立军七年未尝一败，大小近千战从未一次损失超过千人，阖云骑绝对是天下第一军！”
    竹洛略一沉默，侧头看着薄玄展，凤眸之内光华流转，明媚不可方物。她低声笑道：“二哥怎么不请雪茗来看看？”
    薄玄展一愕，竹洛一阵轻笑出声。
    正有些尴尬，底下士兵的操练已经结束，两万人肃立无一点多余声息，一名参将单膝点地，请示：“阖云骑合骑操练已毕，请殿下军令！”
    薄玄展稍一沉吟，突然转身问身后四将：“你们真想和竹洛过招？”
    所有人都是一怔，廖越突然上前一步，躬身拜倒：“廖越想请竹洛姑娘赐教！”
    薄玄展微微点头：“你们呢？”
    回过神来，三人不约而同上前躬身：“末将想请竹洛姑娘赐教！”
    看了他们一眼，竹洛无奈看着薄玄展，自牙缝里丢出一句：“二哥你算计我！”
    回身之时眼在她脸上一带，满含笑意。薄玄展转身负手，肃声道：“传本王军令，今日操练到此为止，各部清点人马，回营休整！”
    底下参将俯首应道：“是！”
    四将不明所以，胡竞锋率先嚷道：“殿下，这……”
    薄玄旭上前一步挡下他，低声笑语：“二哥是为你们好！”
    薄玄昕接到：“你们几个好歹也是阖云四大将，全军面前输的太难看不好！”
    四人闻言，重又打量竹洛，纷纷皱眉。
    军令一下，片刻工夫，全军退尽回营，偌大校场空旷一片。
    竹洛靠在帅台边，深瞳潋滟似笑非笑，似乎全不把一会儿的比试当成一回事。
    徐远、杨锐、胡竞锋、廖越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廖越上前道：“廖越先请姑娘赐教！”
    站直身体，竹洛曼声道：“好说！廖将军请！”
    略一点头，廖越回身下了帅台，剩下三将纷纷跟上。竹洛刚要举步，薄玄展低声道：“他们四个好歹也是本王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你给他们留点面子！”
    “知道！”挑眉一声轻笑，“那这面纱揭还是不揭呢？”
    走下帅台，廖越已经拿起了家传的金枪，枪一入手，人枪合一劲朗锋利，竹洛心下一声赞叹。
    廖越道：“此处兵刃俱全，姑娘请自选。”
    竹洛随意一点头，道：“久闻廖家金枪开碑裂石刚锐无匹，看廖将军这般应该已有八分火候了。”
    看似随意的一语，廖越心下一惊，不由收起轻敌之念：“枪法无涯，末将不敢妄度。”
    “将军过谦了！”竹洛淡淡道，“随意切磋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要不这样吧，如果廖将军可以挑落竹洛脸上的面纱，自然就是将军胜了，而若是将军的金枪脱手，那就是竹洛胜了。您看如何？”
    挑下面纱自然就可以看到那张惊世容颜，这个彩头倒是不薄，剩下三将脸上也有淡淡的惊喜。廖越往薄玄展那边一看，见三人都没有阻止之意，便道：“一言为定！”向薄玄展俯身一礼，执枪先向校长中行去。
    淡淡笑意掠过眼底，竹洛解下狐裘，抛给薄玄旭：“那么好的东西弄脏了可罪过。”轻振素衣，举步欲走。
    “竹洛！”薄玄昕叫住她，竹洛回身，薄玄昕快步走来，解下腰间佩剑，“这把剑借你，廖家金枪锋锐，不能不防着点！”
    垂眸看着递过来的剑，修眉一剔略见惊诧：“名剑落云？皇上把落云剑赐给你了？圣恩眷隆嘛！”抬手握住剑柄拔出一截，冷意袭来，映得须发皆是一寒，“的确是把好剑，不过，”手腕微微用力，“呛”的一声送剑还鞘，长眉一扬尽是骄傲，“好意我心领，但是我不需要！”素衣一振，一阵轻寒拂过，人已向场内掠去。
    “竹洛你……”薄玄昕踏上一步喊道。
    手在腰间一抚，缠绕腰间的精巧银带倏然扬起，闪电般划过一道冷光。手腕轻轻一抖，银索倒卷缠上手臂，凤眸吊起，带着睥睨的肃锐：“用这个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