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 情在心底苦自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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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辰宫的西北角,碧远轩。
    碧远轩本是紫辰宫里少有人到的一个院落,空置多年无人居住,简直和长门冷宫无异。然而自从烨帝最宠爱的两个女子住到这里,碧远轩渐渐就成了后宫最受人关注的地方。两年间这个小小的院落非但大了不少,而且花草遍植,有水有树,亭台楼阁,风景比之御花园只怕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串串清丽缥缈的琵琶音如雾般轻泄,融入亭下的淙淙流水里,飘然而去。琵琶和水声溶在一起,挑起心底最隐秘的思绪。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①蓦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安谧,些许散漫些许调侃,好像一颗小石子掉进湖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涟漪微波,给一直安静的碧远轩带来骤然的活力。
    修长的手指微按住琵琶弦,琴声断去,唯剩袅袅余音不绝。竹洛回头,幽深的眼眸里一闪而过晶亮的光彩,然而只是一瞬,光彩掩去,又是那种妩媚慵懒的笑:“我还指望你说一句‘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②!”
    “那就‘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③如何?”薄玄旭还是那般俊朗潇洒,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侧头笑道。
    轻捻琵琶弦,竹洛瞟了他一眼,打趣道:“可是九殿下又不是江州司马,才不会为了我的琵琶问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④呢!”
    “这可麻烦了。”薄玄旭做皱眉沉思状,“要不赶明儿叹一句‘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⑤怎么样?”
    竹洛摇头失笑:“堂堂雍朝九皇子吟的怎么都是那么落魄伤魂的诗词,又不是‘马上琵琶关塞黑’⑥!”
    绕着“琵琶”打了一串机锋,薄玄旭终于放弃了,笑道:“算了算了,说不过你,怎么的都是你有道理,还是我理屈词穷。”
    “难道不是吗?”略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然而眸底却全是淡淡的温柔。
    雪茗和竹洛都是生性喜静的人,略有特殊的身份,也不欲招人注目,偌大的碧远轩极少有宫奴随侍。多年漂泊江湖也让她们不习惯轻易让人近身,做什么都是自己动手。当下竹洛搁了琵琶,起身替薄玄旭斟了茶,转手送了过去。
    随手接过递来的茶盏,薄玄旭指了指琵琶,问道:“刚才那什么曲子?听着不像中原的,倒像是塞外来的曲调。”
    复又坐下随手轻抹了一段,竹洛眉尖轻挑:“耳力不错啊!这是草原上的琵琶曲。喜欢吗?”
    “不错,很有草原天苍苍野茫茫的味道。哪儿学来的?”
    轻抚琵琶,望着廊下的淙淙流水,眉眼之间带着一点寥落的回忆:“琵琶本就是来自西域的乐器,况且,”略略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想瞒他,满是无奈的一勾唇,竹洛看着他的眼睛,轻道,“我本就不是中原人。”
    “什么?”手微微一晃溅出几滴茶水,薄玄旭似是没听清楚一般。
    竹洛斜身靠着,唇角处一缕无奈一丝伤感:“我的母亲,是龟兹人。”低头看着那把她一直视若珍宝的琵琶,低声道,“这是我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抚着琵琶弦竹洛有点恍惚,薄玄旭看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秘密,最初的一点惊疑过去之后反而显得平淡了,只是心底突然泛起一点淡淡的疼惜。她的身上似乎有太多沉重的过去,她不愿提起,然而有意无意之间他们却一直在提醒着她的伤口,让她陷入那些回忆。他很像替她分担,却不知如何开口。
    突然觉得很愧疚,与生俱来的防备和戒心,一直在伤害她。
    竹洛突然推了他一把,戏谑:“怎么?被吓傻了?”
    “啊,没有,”突然回神,薄玄旭回答,“我是在想我怎么一直都没有发现。”经她一提,再细细看她,果然是和中原女子不同的。她的皮肤相比之下更白,额头很高,一双凤眸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略带着蜜色,虽然痕迹不重,但仔细之下还是看得出端倪。只是一直以来所有人见到她都惊异倾倒在她的整张脸所展现的绝世容貌之下,很多细微之处反而被忽略了。
    如今这一仔细打量,才发现单论容貌她比雪茗更甚上半分。雪茗的美在于雍容端庄的冷艳风流,而竹洛的这张脸,却是真正的精致妩媚到倾国倾城。只是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质,她似乎可以掩藏自己,她想让人注意多少别人就能注意到她多少,剩下的,都被掩在淡烟疏云后,无从琢磨。
    侧眸发现薄玄旭一直盯着自己看,饶是竹洛也有些窘了,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展眉一笑,环视了一下周围,薄玄旭回头问道:“雪茗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当然就我一个人了,”竹洛拿过一边的锦套把琵琶套上,答道,“冷二小姐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当然回府去住了。不过她过几天就回来,皇上可舍不得让她出宫长住呢!”
    薄玄旭道:“我都差点给忘了,什么记性!不过真的没想到,雪茗竟然是冷相的女儿,如今冷氏一族里唯一的嫡女。”
    “这世上很多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巧,皆有定数吧,真是什么都会发生。有时候想来的来不了,不想要的却连连不断。”竹洛微微摇头,一丝落寞。
    薄玄旭倒是没在意她的些许异常,喝了口茶忽然说道:“这两天三哥倒是经常往冷家跑,七哥似乎也去了好几次了。”
    手下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愆王看来是真有这心了,联姻,对出身不高的愆王来说的确是个好选择吧,只是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至于潇王,早就隐隐有感觉了,桐山的一连串事情倒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了,他薄玄潇就已经陷进去了。
    把琵琶往边上一放,回头说道:“放心吧,出不了什么事的。你们这些皇子要立妃都得皇上赐婚,皇上不点头谁都别想。更何况现在雪茗怎么说都是冷家唯一的嫡女了,皇上心里得计较着,冷相心里也得计较着,一时半会儿不会那么快的,再说雪茗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她没那么好欺负!”
    薄玄旭语气里还是微见凝重:“话是这么说,但到时候赐婚的圣旨一下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二哥这几天倒是一切如常,就是把我这个做弟弟的给急的!”
    “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办法的。”长眉一拢,竹洛说的似乎有些高深莫测,“二哥可比你清楚,这时候去搅和只会把事情弄复杂。雪茗心里有他就不会错,别的都不重要。”
    看着竹洛淡淡的确定和一丝莫名的神秘,薄玄旭问道:“雪茗心里的人是二哥?你确定?”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然呢?如果雪茗心里的人不是他你在这儿瞎操心有什么用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竹洛语气还是淡淡的,随口问道,“喝酒吗?”
    “不了,我差点都给忘了,今儿来是为了别的事。”
    “恩?”
    薄玄旭俊朗的脸上露出一点神秘的笑:“这两天阖云骑在军内演练……”
    “阖云骑!”竹洛霍然回首,脸上是飞扬的惊喜,“我能去看看吗?”
    薄玄旭忍俊不禁,点了点头:“二哥就是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去看看。你也知道阖云骑向来二哥说了算,你去瞧瞧也没什么关系。”
    薄玄展自十五岁带兵,七年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是因为有这支所向披靡的阖云骑。两万阖云骑是他一手创建的,多年来出生入死情同兄弟,在北疆威名远扬,无人敢掠其锋。但凡如云铁骑过处,便如一把锋利的长剑直入敌人心脏,从不落空。
    这两万阖云骑都是铁血战火锻炼出来的铮铮男儿,人数虽不多却是雍朝第一精锐的部队,镇守边疆抵御外敌另西域诸国心胆俱寒,始终对雍朝保持着起码的尊重和臣服。竹洛自来对阖云骑有数不尽的向往,奈何贸然不可插手军事政务,两年来一直强压着不曾对薄玄展提起,如今有这般大好机会怎能放过。
    “你怎么不早说啊!”掷下茶盏,竹洛转过身,绝艳的脸庞透出的是逼人的光彩,如同星辰般亮丽夺目,“还坐着干什么?快走啊!”语罢便往回廊外行去,肃衣翩跹掠过青瓷地砖,描下一地或深或浅的魅惑暗影。
    薄玄旭一点不急,扬声道:“等等?”
    竹洛回头,长眉轻挑。
    闲散一笑,不急不缓地起身,顺手捞过刚才搭在阑干上的披帛。看到竹洛略有不解的眼神,薄玄旭轻笑:“十一月的天气了,倚陌城冷得紧,看看天都要下雪了,这样去军营还不怕病了?”随手抖开披帛替她围上。
    竹洛的眼神先是不解,再是惊异,渐渐化为如春水般细密的温柔和感动,微微潮湿的水雾蒙上那双潋滟妩媚的眸子,平白升起叫人心疼的柔弱。薄玄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专心俯下身替她系好丝带,略退了一步打量:“果然很合身,给你没错!”
    薄玄旭对上她的眸子,眼中朦胧的雾气明显让他莫名一滞。竹洛略有些仓皇地回头,打量披在身上的披风,竟是极上等的白狐腋裘,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色,这样一件只怕价值万金尚不为过,而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给了自己?震惊抬头,竹洛问道:“送我了?”弹指的功夫,眨去眼中的水雾,然而却怎么也掩不掉那丝惊诧。
    薄玄旭一脸赞叹地打量着她,笑语:“也只有你才配得上,丢在我那儿又是何必,当然给你了!”当日第一眼看到这狐裘时,他立刻想到的就是这清华妩媚的女子,他可以想象她披上这件狐裘时的风姿,也只有她能赋予这袭华贵狐裘应有的风采。果然,现在的她不仅娇俏妩媚,还有一丝锐利和清明。
    竹洛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幽深的凤眸里似有千言万语涌动,却不知如何诉说。薄玄旭似乎被她的眼锁住了,一动不想动,一动动不了,只觉得一颗心随她的眼神一起,翻惊摇落。良久良久,她眼中惊涛骇浪般的神色缓缓落下,回复幽深的清湛。
    眉微吊,唇轻勾,淡淡展开一抹笑容,倾城倾国倾天下。
    那一笑,刹那芳华,如同昙花乍现一刻绽放出的所有惊艳和温柔。
    那一笑,颠倒众生,沉醉其中即使刀山火海也会在所不惜。
    那一笑,是隔了百世千生的魅惑,是无法形容的熟悉和牵挂。
    时光凝固在这一个点上,十丈软红退尽,万里山河失色,都在这一笑中。
    笑意缓缓散去,竹洛的脸上回归一片漠然,半转身走到回廊边,伸手握住栏杆,带着深深的怅惘和迷茫喟叹:“你终不知道我是谁。”纤指紧握,雪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脉绷紧隐现。
    散淡的笑意浮现在薄玄旭俊朗的面孔上,带着潇洒的不羁和自信。他缓缓走到竹洛身边,低头看着那张绝世的面容,慢慢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抚而过,略俯下身在她耳边轻道:“不,我知道你是谁,只有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梦想,是我蓦然回首的那一点灯火!”
    柔弱的身躯微微一震,转头处落入他一湾深情的注视里,那样的温柔和宠溺。薄玄旭愉悦地抬手,为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青丝从指尖拂过,带着幽香的沁凉:“不是想去军营吗?再不走二哥怕要等急了。”言罢在她肩上轻轻一带,转身先去了。
    依然立在回廊边的竹洛看着他修挺的背影,却是满脸复杂的叹息。良久良久,抬头对着长天在心底一声暗叹:都已经决定放弃了,为何还要再激起她心湖的涟漪?莫非这就是她注定的宿命吗?
    荒凉而荒谬的人生,何处是归程?何处是尽头?
    PS:
    ①②③④皆出自唐代白居易之《琵琶行》。
    ⑤宋代晏几道之《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线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⑥宋代辛弃疾之《贺新郎•别嘉茂十二弟》: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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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期结束回美国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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