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邂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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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老伯确实不是个老人。
薄如蝉翼的面具撕掉后,露出的是一张明显不过只有三十几岁的脸。骨骼虽是明确,五官也很清晰,但大半张脸都生着一块青黑色的狰狞胎记,将好端端的一张脸硬是变成了丑陋吓人。
白染沉默许久后,终是叹了口气:“他是?”
“那壮妞的哥哥。”
“这么说……”
所谓的受伤也是骗人的吧。
魏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突然起身夺过白染手中的果子塞入了他的口中。
先时看魏燃吃起来明明是脆生生的果子,落入白染口中却变成了一滩甘甜的汁液。汁液顺着舌尖滋润心窝,让白染有些酸涩难受的心莫名好受了很多。
魏燃这才随手丢掉了手中的核:“这两只小狼常年在周边的几处镇郊游荡,那壮妞的易容之术也确实不错,再加上他们一直都谨慎的将猎物圈定在落单的行人身上,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猎物虽然吃了不少,却一直没被人逮到。
小郎君你也是赶巧了,他们前天才刚回到聂家村,昨个儿不过是外出踩点而已,居然就碰见了你。
原本猎物来的突然,仓促之下,他们的伪装其实存了诸多破绽,比如那小公狼脚上的伤做的并不完美。换个稍微警醒点儿的人都会选择检查一下,可你偏偏就毫不怀疑的相信了。
换句话说,若是为夫来的稍晚点,娘子你可真就被人生吞了。”
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后怕。
白染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抹后怕背后的有恃无恐,不禁灵光一闪:“你是在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在你封了五感之后啊。”
魏燃一脸诚挚。
不然还能怎么说?说从这两只小狼盯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只是那会儿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苏醒,所以一直都在以紫烟之身作壁上观的眼瞅着自家娘子被别的女人压在身下?
不合适,不合适。
“为夫现在好奇的是,”魏燃冷静的转移了话题:“作为一只侥幸从狼口脱险的小绵羊,面对的又是恶贯满盈的羊皮狼,娘子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
“……”白染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默然望着被梦魇住了的聂家兄妹,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他不知道这两兄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也不知道魏燃口中的“老朋友”是谁,可看着两人满脸惊恐的绝望模样,白染就不禁想起了陷入梦中的自己。加之他也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倒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魏燃泼墨的眸却闪过了一抹璀璨火色:“小郎君果然单纯又善良,只是赫萝给你看的那些书册看来还是不够深刻,没能让你清楚的认识到如今这世道,善良的人往往活不长。”
边说着,边抬脚在椅子腿儿上“咚咚”的敲了两下:“话说第一次走进这木屋时,小郎君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白染蹙眉瞥了眼魏燃刚刚敲过的地方:“你指的是这些焦痕?”
这屋里的所有门窗桌椅几乎都带着入骨的焦痕,这是白染早就发现了的。只是初时虽曾留意但却并未在意,如今听魏燃问起,便知这其中怕是又有故事。
魏燃颔首:“你可知这些焦痕是如何来的?”
不等白染开口便又自顾自的开口,并在同时推出了手边的第一只酒杯:“其实聂家村的人没有走也没有散,而是被村里的一对兄妹毒杀了。不过这故事说来实在冗长,所以若是信得过我,小郎君不妨喝了这杯酒自己看吧。”
被推出的酒杯洁白如雪,无暇如倾世美玉,其中盛着的酒水却浑浊不堪,萦萦缕缕,似酿着前尘过往。
白染微微一愣便明白了魏燃竟是早有准备,可到底还是对聂家兄妹的故事有所好奇,再加上对魏燃的无端信任,故而略一迟疑,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浊酒入口立时化作了一股强烈的酸苦,逼迫得白染不禁阖起了眼眸。
待双眼重新睁开时,四周却已没了魏燃的身影,也没了那间焦黑小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地,一圈围篱,还有一个在结冰的河里洗着衣服的小姑娘……
聂晓柔四五岁的时候,个子就已经有五尺高,加上样貌丑陋、身形魁梧,所以从小就是其他孩子眼中的怪物。
他们打她、骂她、笑话她,就连爹娘都嫌弃她,嫌弃她能吃,嫌弃她以后很可能换不了嫁妆钱。
为了讨好他们,聂晓柔只能拼命的努力,努力的帮爹爹上山砍柴,努力的帮娘亲洗衣煮饭,努力的帮其他孩子摘落在树枝上的风筝、捡掉进泥坑里的沙包……
可这些努力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好过一点儿,反而被所有人当成了理所应当。愈是讨好,他们便愈是过分。
唯一对她好的就只有哥哥聂大壮而已。
可笑哥哥妹妹的模样正好颠倒:妹妹聂晓柔壮硕无比,哥哥聂大壮却瘦小如猴。
瘦小的哥哥虽是爹娘的心头肉,可因脸上那丑陋的胎记,在村子里仍是难逃被其他孩子捉弄的命运。
仇恨的种子便是在那时埋下的。
好在那时生活虽苦,可到底还怀揣着希望,聂晓柔的希望是聂大壮,聂大壮的希望是爹和娘。
直到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聂大壮九岁,聂晓柔七岁,他们的爹娘却被山贼杀害了,化作了山头的一包枯坟,化作了荒野的一块碑。
聂大壮的希望没了,聂晓柔也跟着坠入了深渊。
于是仇恨的种子发芽了,并在八年后聂晓柔十五岁及笄那天,结作了一包要命的毒和一场滔天的火……
“小郎君是心有不忍了?”
清朗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惊退了白染口中酸苦和眼前过往。
从聂晓柔记忆中抽离出来的他看着手中空空的酒杯,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他们终究也算是情有可原……
“那不如再尝尝这杯。”
魏燃并未辩驳,只微笑着推出了第二杯酒。
不同于之前那杯浊酒,这是一杯极为清澈的酒,酒水通透如山间清泉,漾着圈圈喜人的光。就连白染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都在那清澈的酒光中好了许多。于是微微舒了口气,搁杯换盏,饮下了这杯清酒。
酒水入口是喜人的醇香,四下却变成了一片浓重的黑。只是随着口中醇香蔓延,黑暗中悄然多了许久白色光点,并相继幻化成了一道道人影,伴着一句句短暂却温暖的话音:
“大壮啊,二婶家今年的收成也不好,就省出这点儿东西来,你们可别嫌弃。”
“晓柔啊,我家那小子浑的很,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保准狠狠地揍他一顿。”
“晓柔,听说我家那小兔崽子又让你帮他捡沙包了,衣服都湿透了吧?这会儿天冷,衣服不好干,婶子就用你叔的几件旧衣服给你缝了件新衣裳,还在里面给你加了点棉絮。样子虽然不好看,但大小合适,穿着也暖和。”
“大壮、晓柔,过年了!我们几家一起给你们凑了盘饺子,赶快趁热吃了吧。”
……
温暖的话音、和善的笑意,白染眼角微湿,一时竟分不清先前的恶意与此刻的善意到底孰真孰假。
魏燃体贴的从白染手中接过了酒杯:“先前那杯浊酒是以聂晓柔的记忆所酿,那记忆中除了聂大壮,余下的似乎全都是恶意。可他们爹娘去世那年,他们才不过是两个丁点儿大的小屁孩儿而已,那聂晓柔又格外能吃,若无村里人的接济,就算他们兄妹再能干又如何能健健康康的活到给别人下毒的那天?
所以恶意也是真,善意也是真。她只是被仇恨的黑雾蒙了眼,看不到身边的光而已。”
可惜了,明明用来酿造这杯清酒的也是她的记忆。
一哂之后,魏燃推出了手边最后一杯酒:“这杯有点呛,你且悠着点儿。”
瓷白酒杯中换成了一种血色的酒,酒色妖艳,像是夕阳映在河面,又像染了满塘的血。
白染长叹一口气,平复心情后,却未急着端起这第三杯酒:若是浊酒色浊,入口便作悲苦;清酒色清,入口便作馨睦。那这最后一杯酒是否也会与它的颜色一样,入口化作满目腥红雨?
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可先前魏燃问的那个问题也许只有在饮了这杯酒后,他才能给出最后的回答。所以沉吟半晌,终是将其饮下。
不想这一次酒水入口,出现在白染面前的却是一片枯黄的山林,还有一个陌生的佩剑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劲装干净利落,面容虽然青涩但却神采飞扬,双眸更是熠熠生辉,满含了对未来的无限期望。
只是白染的视角却有些古怪,鬼祟的好像是躲在林木之后窥伺的野兽。
正不解时,忽闻远处响起了几声虚弱的呼救。
白染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切的欲上前提醒少年千万别去。
可明明心中焦急万般,身子却无法挪动分毫,反而怀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期待目视着少年吐掉了口中衔着的草叶,凝神辨明方向后,朝呼救声传来的方向飞快地赶去。
心底又升起了一股不属于他的窃喜。不受控的身体也随之动了起来,一路远远尾随在少年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