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阮文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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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
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
我错了。
——W-H-奥登
Shaw果然去了安江。
他在电话里提及ASN,我立刻打断后,只随口敷衍几句就挂断了。虽然越洋电话比起国内电话而言,监听起来难度要大一些,但也不排除会被监听。
我和他同学六年,从没见过他这样鲁莽——大约是因那个人的缘故。
那本棕榈色笔记本上,留着他们两人的笔迹,难怪他要托我找回来。
我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他。
Shaw是个有双重人格的家伙,据我这几年的观察下来,他的(I)人格不仅不具备完全的记忆,并且丝毫没有察觉到(II)人格的存在。
两个人格如果能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地共存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可取的治疗方法。
这是我隐瞒他的原因。
当然,如果能通过治疗让那个讨厌的(II)人格彻底长眠,是最好不过的。
可我并没有把握究竟会不会弄巧成拙。
晚上的实验室格外安静,只有钟表走过的声音。
我没能按要求完成理查德先生留下的实验任务,偌大的实验室,只有冷冰冰的器材。
我无法领会理查德先生的课程内容,即便不能领会,我也做不到腆脸去请求教授再将知识讲解一遍。
因为他一定会问:“哪个地方没听懂?”
而我又怯于说出“哪里都没懂”这句话。
这不会让教授再重复一遍知识,只会让他大动肝火。
被留下来要求重新设计实验记录数据,也是经常的事。
临床生物不是我的强项——这门学科太枯燥,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
虽然我在心理学方面的成绩也不怎么出彩,可至少不会像临床生物学这么吃力。
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心理学作为自己的第一专业。
直到遇见Shaw。
之前曾不止一次提到本校发生的那起枪击案,我想现在应该具体讲一讲了。反正已经这么晚了,理查德先生应该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检查我的功课。
在我本科阶段的时候,Shaw的名头已经风靡整个学校了。
他以研二学生的身份,参与理查德先生的科研项目,协助理查德先生的团队研究哺乳动物雷帕霉素靶蛋白在细胞增殖和生长方面的作用,取得重大突破。
一时间,理查德教授再次名声大噪,以及他的团队成员。
这群博士科研者中,Shaw是惟一的硕士,而且他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成员。
其实Shaw早在本科阶段时,就已经有初露锋芒的势头了,而这次理查德先生的科研成果被报道后,更让Shaw的名声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
或许博士这个学术头衔对Shaw来说,只看他想不想要而已。
一个个资本家们,接二连三地找上校委会,甚至找上理查德先生,希望能将Shaw招至麾下。
那段时间,“超级天才”这个词,甚至盖过了他的名字。
虽然在这之前,我和Shaw已经熟识,可那仅有的一点自知之明不断提醒自己:你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平凡如我,耀眼如他,当中筑着一道高墙,无法逾越。
那天,他作为授课嘉宾同克劳德教授一起进来时,实验室立刻一片沸腾。
在这样一个以学术著名的高等学府,学生们追崇超级天才,就像人民信仰耶稣。
更何况这位超级天才,还长着一张不凡的相貌。
Shaw即便不说话,只往那里一站,跟电视上的明星不相上下。
如果你见过他,就知道,我完全没有一丝夸大成分。
实验室不大,只有七八个人,全是实习研究生——保送的研究生具备提前实习硕士课程的资格。
他今天主讲生物心理学。
“别担心,按照你的方式来就行。”
克劳德教授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教室——看来Shaw是被临时抓来的。
他连手腕上的表扣,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扣实,等到克劳德出去后,Shaw才无奈地把手表扣好。
“抱歉,克劳德教授的课件没有提前给我,阮文越先生……”
他忽然点到我的名字,我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教授之前上到哪个部分了?”
“那个……”我反应不及,连忙翻着手里的教材,“中脑和脑桥网状结构处存在睡眠神经元……”
“存在启动和终止REM睡眠的神经元,”他把表带扣好,朝我稍微鞠躬,戴上操作用的橡胶手套,“谢谢提醒。”
将近两个小时的课长,换做往常,恐怕早就趴倒一片了。
克劳德教授的讲课方式实在太有助于睡眠,所谓的关闭REM睡眠神经元的重要物质,说的可能就是教授的课。
我惊讶Shaw的授课方式——亲和且幽默。
他总能用形象的比喻,将抽象概念具体化,以便学生们理解。
那双眼睛,即便面前隔着一副金框眼镜,也难掩睿智。
可要是看得久些,似乎除了睿智,还能看到别的内容——我说不清楚是什么。
毫无预兆的,骤然响起那声枪响,每个人被吓得僵在原地!
当危险就发生在身边时,鲜少有人能立刻给出反应。
又是一声枪响!
大脑得以重新启动后,学生们似乎也察觉到发生什么了,一连串的尖叫、哭嚎响彻整个实验室……
……那声音离得很近……很近……
Shaw将实验室窗帘拉上的瞬间,门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
那个蒙面的家伙,正举着手里的枪对着Shaw!
恐惧的学生们被破门声吓坏了,所有人下意识抱头蹲下,喘息声中混合着啜泣。
除了惊恐、害怕,我们再也无法表达出额外的情绪。
子弹再次出枪!
墙角的两台监测仪器被打爆,玻璃碎地声,震得耳朵嗡鸣。
远处似乎传来渺茫的警笛声,好像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Shaw开口,说出一句让我大惊失色的话:
——“你逃不掉的。”
……他不怕激怒劫匪吗?!
果不其然!!
匪徒拉动枪栓,枪口顶着他的脑袋。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冲过去挡在Shaw面前,喊道:“不要开枪!别……”
话还没说完,匪徒手里的枪托照着我的脑袋就是狠狠一击!
我的大脑深处顿时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双腿跟着瘫软下去的瞬间,被一双大手及时扶住。
“别动!”
那双搀扶我的手稍微停了停,继续。
短暂的混沌后,我努力晃着头,试图让意识清醒几分……伸手揉脑袋,感觉头发有些湿……手掌上什么时候沾上猩红的液体了?
“别乱动,”劫匪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惊慌,“我已经杀了两个,不在乎再多添几个!”
他是害怕的。
我勉强趴在桌上,Shaw正搀着我的手臂,那双橡胶手套上,落满血迹。
介于模糊和黑暗之间的景象,令我的眼皮忍不住下坠……脑子也开始再次混沌。
“能让我先救他吗?”Shaw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一丝惊惶,他实在是个怪人,“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Shaw撕下衣角,背对劫匪,转来替我包扎头上的伤口。
“为什么杀人?”
这话是在问劫匪吗?
我努力抬头看向Shaw,他的眼神里,依然是睿智……以及我看不清的东西。
劫匪并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杀人?”
第二遍。
他疯了吗?!
面前站着一个持枪杀人犯,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那些同学也早被吓趴在地上,他怎么还敢?
“杀人需要理由吗?!我想杀就杀!反正大家都活不了,一起死……一起死!!”
崩溃、焦虑、害怕,统统掺在这几句话里,一股脑泄出来。
我看到他再次举起枪口,对准Shaw的后脑勺,发了疯似的大喊:“一起下地狱,下地狱!!我,还有你们,都得下地狱!!”
对!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我看到了……
在Shaw的眼神内,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诡诞。
原谅我只想到这个词,可他当时的神色,绝不止诡诞。
直到今天,想到那个眼神,我依旧忍不住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地狱那个地方,我比你熟悉。”
Shaw说完这句话,转过去的刹那,一道血泉猛然从劫匪脖颈处喷出来。
手里那把解剖刀,正正插在劫匪的脖子里,血液如同被释放的囚犯,肆意狂欢。
作为法医学的高材生,怎么用解剖刀来剖开人体组织,没有人比Shaw更清楚。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杀人。”
Shaw背对我,抓着劫匪的脖子,一点点把解剖刀按进去,指节处因为用力的缘故,开始泛白。
直至那把刀,连带着刀柄悉数没入释放口,我忍不住低下头去——胃不太舒服。
——“有些人活着,就是对生命的亵渎,比如你。”
语言竟还带着几分玩味……他是在享受吗?
——“上帝最大的仁慈,就是让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可惜,我讨厌仁慈。”
他开始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我不敢再抬头,连眼睛也畏惧睁开。
可那些骇人的言语,不受控制地传进耳朵,无比清晰。
似喜非喜的语气,以及克制不住的笑声,让我快要疯了。刚才劫匪那一枪托,要是能再重一点,索性把我打晕,或许我就不会经历接下来的噩梦了。
我听到劫匪的抽搐声、喘气声、挣扎声逐渐淡弱,睁开眼时,那根脖子上的血柱已失了气焰,戛然而止。
Shaw站起来,劫匪的尸体躺在他脚边,血孔处隐隐泛着银光——那是解剖刀的刀柄。
他拿过劫匪那把枪,缓缓转过来——
那张脸已经被血喷满!是的,整张脸!猩红猩红的,Shaw正咧嘴露笑,贝齿在暗红的腥血中,异常显眼!
“Shaw,你……你怎么了?”
学生当中,终于有人崩溃了,尖叫打破这短暂的诡静。
“嘣”地一声枪响,安静了!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干什么?!”
Shaw居然把枪口对准学生,没有一丝犹豫!子弹在那个女生额前,留下核桃大小的血洞。
“杀人啊,”他看着我,依然保持着笑意,“你想试试吗?”
在那场校园枪击案中,实验室里的所有学生,无一幸免。
匪徒是Shaw。
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一声接着一声的枪响,在耳边依次炸开。
我双腿发软,从椅子上跌下来;我也不敢睁眼,双手拼命捂着耳朵,拼命大喊,声带却像被人割断一样,完全喊不出来。
枪响平息后,只剩嗡嗡的耳鸣,和清晰的心脏剧动感。所有血管都被胸口这个器官猛烈拉扯着,仿佛要把身体撕开!!
要轮到我了吗?
“文越,胆子真小啊!”
他把枪丢到我面前,像是安慰一只受惊的田纳西羊,帮我松开捂着耳朵的手,说:“起来。”
那把枪……枪管余热未散。
“别动……”
Shaw不是怪人,是魔鬼!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
我把枪口对准Shaw时,他转过来看着我,镜框已经被血遮住大半,“你用枪指着我?”
“你这个疯子!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周围躺满尸体,白色的实验服上,沾满血晕——这是他的杰作。
他语气悠然,问我:“你看过海吗?”
“什么?”
“海浪触礁,被撞得粉身碎骨,人们会站在岸边,指着那些青骨白骸嬉笑着说,”看,浪花真美啊!””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向遍地尸体,“你看,浪花是不是很美?”
“你疯了!”
我握紧枪口,手忍不住颤抖,让我像他这样从容地杀人,我真的做不到。
“我当然是个疯子,”他开怀大笑着,“文越,你大可以开枪杀了我这个疯子,趁警探还没到。”
“什么意思?”
他头偏过去,看向一地死尸,“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一个活口。你猜,警探会不会重点怀疑你这个唯一的幸存者?”
那一刻,我甚至真的想扣下扳机,了结他的性命。
“你不敢开枪。”
他把碎了的眼镜摘下来,眼里的狰狞、嚣张,悉数毕露。那双眼睛中,比之睿智更甚的,是暴戾、凶残!
后面隐约有微弱的声音传来,还有人活着吗?
见我分神,Shaw猛然抓住枪口,对准尚有一丝气息的幸存者。
下一刻,子弹轰然爆裂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我!
我以为Shaw要夺枪,本能地扣下扳机,那个幸存者……被我杀死了?
“我……我……我不是……”
他一脸戏谑,“看,你也杀人了。”
我疯了似的将枪口抵在他的胸前,他却盯着我,语气森然:“上一个敢拿枪指着我的人,已经躺在那儿了,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疯子……疯子!”
我叫喊着闭上双眼,选择扣动扳机!
一枪空响?
“温彻斯特枪,只能装十二发子弹,”Shaw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最后一发子弹,刚才已经被你放出去了。”
子弹响起第一声,他就已经在暗暗计算。
我的父亲啊,你要我战胜的人,是那么强大!就像你要我攻读的课程,是那么艰难!
恍惚间,门被踢开,一群穿制服的警探闯进来。
闭上眼那一刻,黑暗终于成功占据我的全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