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Shaw(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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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
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渴望……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指针已经偏到三点,我索性不打算睡了。
“0107……”纸上的数字,在微弱的床灯透下来,迷离又真实。
手机显示屏上跳动着熟悉的数字,伴随着一阵震动。
电话那头是Archibald,姐姐的孩子,今年7岁。
“舅舅,你到了么?”
“嗯,下课了?”
姐姐出事后,我把他接到波士顿,安顿在布鲁克兰,他本想跟我一起回来,被我拒绝了。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郊外,我看到小河底下有好多的鱼!”
“开心吗?”
“不开心,”电话那头孩子的语气有些沮丧,“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奶奶陪着你不好吗?”
Archibald的爷爷是学校教授,因为繁重的科研任务,一年到头几乎很少回家。
“奶奶很好,可我还是想跟舅舅一起生活。”
“Archibald,舅舅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在姐姐的葬礼上,人皆散尽后,Archibald的奶奶才带着孩子过来——他的爷爷依旧没露面。
我从没见过这个教授老头,他厌恶自己的儿子娶了个东南亚女人,即便Archibald已经出世,他依旧不愿和我们有一丝接触。
他奉行吉卜林的话: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难相融。
比如他总觉得鱼露是一种颜色深如墨鱼汁、且气味极其难闻的调味汁。
我曾经在某本书中看到,英国俗语“There-is-something-fishy-around-there”,就是形容我们这样的人。
(注:“There-is -something-fishy-around-there”原意指附近有可疑的人,这里形容附近有散发着鱼腥味的人。出自小说《同情者》)
我并不觉得被冒犯,就像我也时常疑惑,他真的不会觉得,散发着浓浓的臭酸奶味的奶酪,其实也很恶心吗?
那时,Archibald一个人落寞地站在父母坟前,问我:“爸爸和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
“他们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很遗憾,可能以后你得独自长大了。”
他长着一头黑卷发,眼睛的湖蓝色,是撒上余晖的查尔斯河。
现在他也对我说句话:“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Archibald从小跟我走得很近,不仅仅是因为和他的父亲年岁相差太多的缘故,更多的,是他的爷爷灌输给他父亲东西方泾渭分明的观念,导致Archibald在他父亲那里,完全不能获得他期盼的父爱。
于是他把这种期盼转嫁到我身上,所幸我表现得还算不错。
“那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
“可能要很久。”我从不骗他,我想他应该也明白,短时间内我是回不去的。
长久的沉默,接着是一阵轻得听不见的叹息。
对于这个孩子,我始终抱有难释的愧疚。
“好吧,如果你期末评语能得A,我可以考虑让你来这里度过假期。”
“真的?!”叹息转而变成惊呼。
“对,”我又强调一遍,“前提是,全科目的评语都要A。”
“没问题!”
……
坎达街很安静,听不到一丝车子驶过的声音。
“先生,您带的衣服不多,需要帮您买一些吗?”
帮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黄黑暗淡的脸上,皮肉松弛,交叠出一条条深刻的纹路。
“不用,”我故意没带很多衣服来,“我自己去就行了。”
安江的龙川,我可是对那个地方抱有浓厚的兴趣呢,正好借买衣服的由头去看看。
“安江许多老区的路比较复杂,您要是去的话,阜明区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迷路。”
“还没问过,您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咧嘴嘿嘿一笑,“大家都叫我二哥。”
从前这里并没有相互称呼对方“先生”、“小姐”之类的习惯,大多用“二哥”、“二姐”作称谓,自加入UN成为理事国之一后,这个国家也渐渐走上全球化的道路。
西方文化的涌入,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些亚洲国家。
“二哥,”要不是这老人提起,连我都差点忘了这个旧俗,“你负责打理这栋房子吗?”
“是的先生,”他虽上了些年纪,身子骨却硬朗得很,“我原先在后勤安全一局做事,后来负伤,之后政府规划了一片区域出来,打算建造别墅,就把我调到这里来了。”
“负伤?”
“前些年南部发生一起枪击案,子弹打碎整个一局的玻璃,崩裂的碎碴子切断了我的手……”
说到这里,他抬起左手,我才看清二哥左手的无名指跟小指,自根处被齐刷刷斩断掉。
“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起枪击案中,凶手在射杀了两位要员后,饮弹自尽,至于其他情况,新闻没有再作详细报道。
五年时间过去,案件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被掩盖过去,无人问津。
“先生也知道这起案子吗?”
“嗯,我在美联社看到的消息,印象挺深刻的,毕竟……”
“毕竟国内很少发生这样公开刺杀的枪击案。”
“没错。”
外面隐有天光漏下,黎明正于黑夜中挣扎,曙光已有了初露锋芒的态势。
“先生不准备睡会儿吗?”
“不了,”柜子里的衣架是新买的,好多连防尘纸都还没拆,我把衣服拿出来,“麻烦帮我熨一下,我今天需要穿它。”
“好的先生,”他接过那套西服,手掌在上面轻轻摩挲一回,不住赞叹,“啧啧,这料子是……”
“骆马毛,”当时正好拿到项目奖金,我随理查德教授去那不勒斯时,顺道挑的这身西服,“麻烦二哥了。”
“是。”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我找了件棉白衬衫换上,站在衣柜镜前,眼镜拿下来,又架上去——眼里的东西,果然还是需要镜片来掩盖。
“先生,衣服熨好了。”
二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个子不高,只能把手举得老高,以此保证裤脚不会沾地。
“谢谢。”衣服上的余温还在,袖口处的暗扣也调整得刚好,他做事果然细致。
“呵!先生这身段,简直活脱脱的衣架子!”
二哥站在我后面,从镜子里上下打量我。
“前几年外线局也来了一个小伙子,长得很英俊,听说第一天上岗,局里的女人都一窝蜂抢着去看,唉,只是后来也死在那场枪杀案里了,可惜啊!”
“死了?”听到这里,我停住整理头发的动作,看着镜子里的二哥,“不是只死了两个要员吗?”
“真实情况很复杂,哪里像新闻上说得那么简单,”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低,“说来奇怪,那小伙子本来当天都请假了,说是忘记处理一个文件,又急匆匆地赶回来,可惜了……”
他又走近几分,言语里带着深意:“先生,您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我故意忽视他的语气,指指他背后的桌子,“二哥,麻烦梳子递给我一下,谢谢。”
见我在整理额前的碎发,二哥称赞着:“先生的额头露出来,很精神啊,啧啧!”
“比那个小伙子英俊很多啊……”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
对于称赞我外表的话,我早已经习惯了。
临走前,我把那张写着“17,0107”的旧纸叠好,放进衣服的贴身处。
餐桌的桌面干净得能倒出人脸,上面摆着准备好的早点。
我让二哥也坐下,问他:“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后勤部指派了十位工作人员过来,负责别墅区的餐食和清洁工作。”
“别墅都有人住?”
“大多数有名分,不过基本都空着,”二哥替我倒满牛奶,“您住的这栋是将军名下的。”
我就着牛奶,随意吃了些吐司——美式早餐,毫无一点新鲜感。
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时,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二哥站起来打招呼:“哟,点掐得真准哪!”
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块头,看到我,面色闪过瞬间的讶异后,微微鞠躬:“Shaw,我来接您去报道。”
“隔着一条街,开车来接我?”
虽然来之前我已做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竟夸张到这种地步。
“领导吩咐,您是重点人才,要小心保护。”
我走到门口,看着那栋仅隔一街的公安部大楼,清晰可见。
“开车过去的话,要用多长时间?”
“四五分钟。”
我抬腕看一眼时间,现在是七点半,八点半报道的话,还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可供我逗留。
“吃过早饭了吗?”
这司机体格健壮,面色凶恶,他口中又说着“小心保护”之类的话,想必还兼保镖之用。
“还,还没,送您……”
“二哥,带他吃早餐,我处理点事。”
这个时候,阮文越应该在写实验报告。
电话里,他筋疲力尽地咆哮道:
“分子排阻层析为什么这么难!?”
“层析柱尺寸没错,制备凝胶的型号也没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啊!?”
我把听筒拿开些距离,等他咆哮过后,再慢慢开口:“早知道你的实验没过,我就不打电话来了。”
“不不不,你电话打得正好,快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实验数据不对?”
“我托你办的事……”
“已经拿过来了,”那头隐隐传来沙沙声,是笔珠和纸张摩擦的声音,“地址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寄。”
我们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他那里现在应该是晚上七八点。
我报给他地址,顺道补充几句:“下次注意看看自动点样机的机械臂,实验室那台机器时间长了,机械臂换行可能出现轻微误差,数据不对,多半是这个原因。”
“解决方法?”
“守着样品,在机械臂换行的时候,人工调整。”
“一个样品守两个小时,我得在4°C的温度下守五个样品啊?”
“二十分钟调整一次,注意每一滴过滤样品,都要收集正确。想过关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做,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好,我守……”
其实我打这个电话,不单是为那本笔记。
“文越,我对ASN的案子很感兴趣,特别是五年前……”
“Shaw!”
我还没说完话,他就已经打断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