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下部 95、壁炉前的大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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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壁炉前的大狼狗
午夜,房东爷爷开车到列治文接我,让我深感惭愧,感到自己不仅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根子上说,还是个坏孩子。
爷爷一边开车一边咳嗽,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缩在后座暗影里一声不敢吭。爷爷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下,我赶紧主动说,爷爷,我……喝酒了。
爷爷说:“上车就闻出来了。不过,你已经过18岁,可以喝酒了。”
这句话对于我简直是莫大的安慰,爷爷没有责备我,他是那么善解人意。我讨好地对爷爷说,我抓紧去把当地的驾照办了吧,那样,我就可以当爷爷的司机了,不让爷爷再受累。
爷爷回头对我笑了一下。
其实,我之所以没有抓紧把驾照办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压根没打算在这里长待!
车到家,我跑着去搀扶爷爷,跟爷爷认错,说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爷爷什么也没说,回房休息了。
我懊悔得几乎要哭出来。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早餐桌上只见到奶奶,我用手势问奶奶,爷爷怎么样?
奶奶也用手势告诉我:还在睡。
爷爷的病是不是因为我加重了?昨晚是不是咳了一夜,折腾了一夜?我没敢问。
知道犯错就装乖,凡幼稚者都这德行,从来想不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一天,我不敢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去院子里打球,连走路都蹑着脚,奶奶见我又光脚,说:“会冻得拉肚子的。”我说,怕吵到爷爷。奶奶说正在给我织一双毛袜,在屋里穿,织完就不用光脚了。
奶奶一整天都在起居室加紧织毛袜,爷爷一直没起来,我躲在自己屋里,想起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又暗自庆幸。
中午的时候,我给爷爷送茶,见到爷爷还躺在床上,脸色特别差,还时不时咳嗽,心里难受得要命,手里的茶盘和杯子颤得叮叮响。
我说,爷爷,都怨我。
爷爷露出一点微笑,宽慰我说:“已经好很多了。”他说,“人老了,总是那么脆弱,我年轻时候和你一样……”我不知道爷爷说的“和我一样”是什么,是身体棒不轻易得病,还是一样荒唐,一样没心眼,见天喝酒到午夜?抑或是爷爷发现了我别的什么?
不敢出声,没事做,我找出几天没洗的衣服到洗衣房洗衣,呆呆地沉思……
“你好——”
我被一声问候惊醒,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抬头,见进洗衣房的竟然是尤瑟夫。
尤瑟夫穿着随意,布衬衣,细裤腿的裤子,没过脚踝的皮靴,金发束在脑后,特别有艺术家的范儿。由于金发不再遮挡脸,五官就成了视线的重点。人说,一个人,再次看,如果同头一回看见一样让人惊艳,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美了。尤瑟夫就是名副其实的美男。
由于再次为美艳悸动,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特别没出息地说了句,我,快洗完了……
“不用着急,”尤瑟夫说。“你洗完把我的衣服放进去就行。”
他的英语不怎么好,口音很重,用词不准确,但是我能听懂——以下我和尤瑟夫所有的对话,都是在我理解的基础上进行了修饰,如果与原意有出入,那都是我的错。
尤瑟夫把衣服一件件拎起来,抖落一下,放进洗衣筐里,我看到有贴身的衣服,内裤、袜子……他说:“你没踢球,今天?”
我说,不是每天都是我把你吵醒的吧?
他笑了一下。
我发现我的回答特别拗口。
“一个月前,房东告诉我,有个男孩要来这里住,”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说,“我以为你多小,结果一看——都长胡子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几天没光脸了,觉得没必要,是不是显得很老啊?
他有点幽默,还算善于和人打交道。我神经比较松弛起来,
尤瑟夫说:“之前以为亚洲人很少胡子。”
我说,哦不是这样。不过,确实很少有人长你们托尔斯泰那样的大胡子。
尤瑟夫梦幻般的蓝眼睛闪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俄国人?”
我点头。那一下我又被闪到。
他再次交待我洗完把他的衣服放洗衣机里,然后打算离开,走上台阶,用手比了一下下颚,说:“弧线很好看。”我理解他说的是我的“下颚线”或者“须际线”,可他好像不会说这个词,于是用“arc”代替,并辅以手势。
我怔怔望着他。
…………
我把尤瑟夫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后,回到自己屋,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浏览,什么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尤瑟夫的身影,还有那总也是迷蒙蒙的蓝眼睛。
那电视机真小,在中国早淘汰了。
……他的微笑很浅,很淡,每次都是嘴角微微一抽,很快敛住,特别高傲,特别酷。我不由自主地学着抽了抽嘴,心想,这才是成熟男人的表情,不会像孩子那样,想笑了就咧开嘴,笑容凝滞很久,两边的虎牙一直露着,很呆萌。
还有,把他衣服放进洗衣机的那会儿,我再次闻到了一股植物般好闻的味道,就跟他屋子里的气味一模一样,那么奇怪,那么经久,以致都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还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当时,倘若把衣服凑近鼻子,反复闻了几下,我也许就能辨别出这是什么气味。但我不愿意这么做,这是非常猥琐的行为,即使在私底下,不担心被人瞧见,我也不可以这么做。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的那会儿,内心还是跟做了小偷似的。
我坐不住了,兴冲冲走出房间,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应该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当我无意中选择返回洗衣房,看到尤瑟夫面对洗衣机的背影时,突然意识到,内心原来是有一番盘算的——我想这会儿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尤瑟夫该来取他的衣服了。
尤瑟夫回过脸。标志性的微笑。似乎在问“怎么了”?
我愣住了,半天才想到要为自己冒冒失失的返回来做解释,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该洗完了,来……看看。
果真已经洗完了,尤瑟夫正把衣服从洗衣机里取出来,我站在两米远的地方都能感觉到那股烘热和蓬松。经过加热,衣服上那股植物的味道更加浓烈。我吸了下鼻子。
“你昨天去列治文了?”尤瑟夫一边把衣服折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我说,嗯。
起初,我没觉出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心不在焉,再是认为他一定有听房东奶奶说,否则怎么会晓得?
“昨天,你在VOVO前徘徊了很久。”他双手扶着叠好的一摞衣服,盯着我看:“你为什么不进去?”
这一下,我真被吓到,他怎么知道?
我一直感觉上帝躲在灌木丛里监视我,难道他就是,化身为一个金发男?要不,尤瑟夫是上帝派来的,他本人还不是上帝?反正我觉得这事挺妖怪的,让我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见我瞪大眼睛的吃惊样子,尤瑟夫说:“我在列治文一家酒吧上班。昨天我在那里看见你了。”
我说,VOVO?
“哦,不是,Fouseel,你见过吗?”
我摇头,可奶奶说你在食品加工厂做搬运工,她还担心你干不了那里的重活。
“奶奶?哪个奶奶?哦,你说的是房东太太吧?我早不在食品厂工作了。”尤瑟夫说,“你为什么想进去又不进去呢,昨天?”他还是把话题扯到原点,看来不想放过我。他真想知道。
我很勉强也很赖皮地笑着,这笑容企图告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就是知道怎么回答你也不回答你!
“知道VOVO是个个性酒吧?”
我点头。
“嗯,很激情,很好玩。有跳舞,有爵士乐,重金属的那种。”
我说,招贴上是这么写着。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不进去看一看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进……那地方,是不是属于我。
尤瑟夫把衣服捧起来:“我从前工作的舞团,有不少人有你同样的信仰,他们每到一个城市表演,都去那里的个性酒吧喝一杯,享受一下和莫斯科、彼得堡许多俄罗斯城市不一样的气氛。他们都是一些好孩子,舞台上的表演很棒。我们对他们的个人信仰很接纳。”
雷到!我们?他们?他就这样把我归入了“他们”的行列,盖的行列?还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不是盖,附带着阐述了他“能接纳”的主张。这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挑明了?哦靠,我的脸朝哪儿搁,我怎么回复他?接下来我怎么接他的话茬?蛋痛!
我说,我……只是好奇。我说得期期艾艾。
尤瑟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哪天,我领你去,那一带的酒吧我很熟。”
洗衣房里,一旦洗衣机不转,就出奇地安静。这种安静太容易让人产生无穷的联想。在这个避人耳目又特别安静的场所,光线不是那么敞亮,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都可以做,说私密话,亲昵,吸食大麻,乃至做爱、杀人……这场所,这周遭的氛围太诡异了,简直是滋生罪恶的温床。当尤瑟夫把手搭在我肩膀时,足足有十几秒,我们双方都在感受这种别样的安静,测试着对方到底有没有狎念?即使有,又升温多少?十几秒钟之后,尤瑟夫的手从我肩上挪开,嗵嗵嗵,走上木楼梯,他的皮靴好沉,脚步好响……间或,他回过身,冲我眨了下眼睛。
我不知道这是心领神会的暗示,还是只是一种俏皮的道别方式。反正,那一刻,我已经懵了,离发傻仅一步之遥。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尤瑟夫,很多天。
在没见到尤瑟夫的那些日子里,有件事,我始终萦绕于胸,不能释怀,那就是:尤瑟夫自我表白说自己不是盖,凭我的直觉,凭我这几年和各式各样的盖打交道,我不能全信。当然也不能不信。
我恍恍意识到,当时尤瑟夫把手搁在我肩膀上时,他的两眼并没直视我脸,而是妩媚地垂着。他垂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在关注我的胸。当时,我不敢顺着他的目光,看他的视线究竟停留在哪里,等他离开后,我看了下自己,哦靠,由于刚从屋里出来,我的衬衣穿得特别烂,纽子大多开着,不仅能看到我明显的胸廓,稍有存心,或者说稍有歹意,还能窥见我藏在衬衣里头的一切。直到他离开后,我才想到去拉领口。什么样的男人会借着跟你说话,偷眼朝你这地方多看两眼?这点我想我是知道的。
然而,尤瑟夫终是没出现。这不能不让我对自己的揣测又怀疑起来。没准,他就是想证实一下,这个男孩是不是如他猜测,是个小盖。
眼看当年的圣诞就要到了,寒冷在加剧,平时我们很少户外活动,爷爷自打那次感冒后,也很少去院子里伺弄花草,偶尔,在温暖的午后,爷爷由我陪着在附近林子里散步,看着树叶由绿变黄,在太阳下泛出亮闪闪的金色……后来,金色就全在脚下了,每走一步都稀里哗啦。之间相隔没几天。
傍晚,起居室需要生火,这是我比较快乐的时刻,因为在壁炉里烧火是件很好玩的事。我特别麻利地从院子里搬来劈柴,在爷爷的指点下燃起火,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没干过的活。
火,总是能给人带来暖融融的浪漫,一个心存柔软的人,能从摇曳的火苗中看到许多幻影。
壁炉点起来后,我就坐在离壁炉不远的地上看书,脱掉毛衣和奶奶给我织的毛袜,让身体像夏天一样不受拘束。间或,用铁钩拨一拨没烧着的木柴,那一刻,火势突地蹿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红红的,暗影倍加浓重、夸张,像被群魔魅影包围。
拨木柴的手势大些,木柴噼里啪啦一阵响,随之有黑色灰烬飞起来,带着星星点点的火星子,亮橙色,像妖冶的虫虻,恣意飞舞……书读累了,便就地躺下,对着千变万化的火影,胡思乱想一番。遐想中,困顿就来了,于是,惬意地睡去,书却还攥在手中。
睡中,依然能感觉到壁炉在升温度,都有点烫人了,但我懒得挪窝,翻一个身,背对热浪滚滚的壁炉,把明显感到烫的部位蜷缩起来。房东奶奶老是在我好睡的时候来逗我,躬下身子,拍拍我的脸,说都烧成一只红苹果了。我微笑不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
倘若,这时候奶奶歇下来织毛衣,坐沙发上,我就蜷缩在她脚下,像只小猫。呵呵,形容自己偌大的身躯“像只小猫”似乎忒不恰当,怎么说我也是条大狼狗啊,牧羊犬什么,即便是苟成一团。但奶奶说我像猫。她对我说:“去户外打球吧,小懒猫!”没说我像大狼狗。
想是奶奶也看出我太无聊了。
那个冬天,奶奶经常给我做黑豆肉汤,说这东西营养好。我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营养好不好,凭我的经验,可口的东西营养都差不到哪儿去。通常,我把米饭或者面包泡在肉汤里,吃得稀里哗啦,倍儿香。喂下这些东西,眼看身上肌肉一天比一天饱,都圆了。
自从身体复原后,我开始有发胖的趋势,更要命的是,摄入大量蛋白质的后果是体内的欲望也在发泡,两腿间老是倔倔的,一天里多半时间属于不睡觉的不安分状态。这是让我倍感痛苦的事儿。
于是,我开始做锻炼,举哑铃,去附近林子里跑步,借以消耗自己。有时天气不那么好,就在冷风和雨里跑。跑过森林边的小木屋,我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但是,每一次都听不到尤瑟夫的动静。有次,我索性在木屋外拍球,存心吵他,想把他吵出来。但是,依然没有看到的身影。
尤瑟夫似乎是失踪了。我很纳闷。
打那次洗衣房邂逅,这个上帝的“特使”好像被召了回去,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