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48、“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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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矫正”
麟除了勤勉工作,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玩电玩,他说电玩里的动漫人物都跟我长一个样,细细腰,大大的胸,俊美的五官,都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那会儿,我缠一身白纱布绷带,就象穿着一件白色铠甲,虽然包裹着,可依旧能看出身材挺棒。因为头上有伤,当时还理了个短短的头。其实,哪是短头,压根就是刺猬,在此之前我从没理过短发,后来也没有,那是唯一的一次。所以麟对我的印象基本是一撕漫男。在北京时,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留了头发看上去更“动漫”一点。
我开始可以离开病房了。起先是麟用轮椅推着我在院子里走,没两天我就能自己走,只是走得慢一些而已,走急了还疼。因为麟每次都要下课以后才来陪我,所以我去院子都在傍晚,白天哪怕阳光再好,护士一再动员我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也不去,非等麟来了不可。那段时间,我总是盼太阳快快落下去,那样麟就可以来了,我寂寞的病房就可以活泼一点。
散完步,麟帮助我洗澡,因为我弯腰还困难,大腿以下就由他给我洗,后背也他洗,洗得比我自己干净。常常,一边洗,麟一边调侃我:“面积太大,太浪费,一罐浴液没用几天。”我说,也太夸张了吧。麟偏说:“就是。跟洗一辆车似的。”他判断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是依据我小弟弟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垂头丧气。
洗完澡,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总是多定一份餐,那样麟就可以和我一起用餐,不必在外面买快餐吃。他胃口好,吃什么都香,那顿饭我们什么也不会剩下。吃完饭,麟收拾完,就在一边做作业,我用耳机听歌,直到麟催我睡觉。晚上麟可以睡在病房的家属陪护床上,那阶段他可以得到比较充足的睡眠。
有天,麟主动对彤姐说:“现在Tony完全可以自理了,你们不需要再用我这个护理了。”
彤姐看看我,说:“我看你们处得挺好,像小哥儿俩似的,等到Tony出院吧,没几天了他就该出院了。”
我出院后情况反而没在医院时好,胸部不时疼痛,长时间在家,人显得很沉闷,情绪尤其低落。有时一天也不愿意吃什么,完全没胃口。无聊了,就在床上昏睡,一睡就是一整天。人也不见胖,反而瘦了。
那时候,马丁开始给我打电话,打家里的座机,不打我手机,似乎有意要让我家人感觉到他所做得那些事都很坦荡,没什么避讳。
通常马丁只是问一下我的情况,有时也问问我需要什么不?他可以让商家给我送。我总是尽快把通话结束掉,所有的问题都用简短的一两个字来回答,有时一通电话我总共没“嗯”出几声。他感觉得到我冷漠似冰,但还坚持打,他说:“小Tony,现在你怎么对我都是对的,都不过分,是我叫你受苦了……”
马丁有电话进来不是问题,问题是只要一接他电话,我就开始烦躁不安,许多试图忘却的往事重又被提醒,以致那些软和的话我没听出一点好来——一个人的神经怎么能老被撩拨,这和一次次精神折磨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情绪特别差,跟这不无关系。
更重要的是,我对今后很没信心,病假这么多日子,课程还能不能跟上?眼下的身体状况要多久才恢复到能够拼功课?还有,能不能彻底摆脱马丁,这事到底算完没有?花了那么大代价。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家人总在猜忌我,特别是爹哋妈咪老担心我还会不会做出第二次自杀行为。大夫在我出院时曾经提醒,有过自杀行为的人,内心通常很脆弱很敏感,有可能患上抑郁症,重复自杀的几率很高,千万不能大意。因此,我任何一点情绪变化都会让他们紧张不已。可他们老不说,老不问我,连马丁来电话都不干涉,事后又特别小心我的情绪变化,弄得神经兮兮,双方的猜忌和提防越来越深。
说白了,我在家就是被视作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孩子,重不得,轻不得,管不得,放不得,反正挺遭人烦的。我自己都烦自己了。
其实,我不是,我清楚自己没有心理疾病,更没有得抑郁症,我只是感到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没有劲而已。我希望伤痛赶紧好,我想去打网球,我要游泳,要健身,要开着摩托去拉风,要买最新款的运动鞋和牛仔裤,要和朋友一起吃饭泡吧打电游……我需要回到一个正常的生活环境中去。
可是,家里非要我去做心理治疗。他们瞒着我反复商量,终于给我选定了一个心理大夫。
于是那天,我晃晃悠悠进了心理大夫罗宾•刘的心理诊所。这是一次奇怪的经历。我之所以肯去,是因为表哥特地从北京打来长途,说Tony你别再给你爸妈添堵了!
罗宾大夫看见我,愣了半天,问:“你是Tony?你爹哋妈咪认为你需要进行心理康复治疗?”我不知道大夫的意思是我看起来特别需要治疗还是一点都不需要?那会儿,我手插在牛仔裤屁股后的兜里,斜睨着他:“我不知道。反正来了……做就做吧。”
诊所一尘不染,窗户上挂着银色防紫外线帘子,看起来有点像太空实验室。
罗宾大夫是个三十岁上下男人,蓬松的卷发使他看起来更像个艺术家,而不是大夫什么。我注意到他额前有一缕头发被染成银白,靠,那么时尚做什么心理大夫?在我眼里,心理大夫神叨叨的没什么科学含量,跟跳蚤市场卖二手货的小贩也差不到哪里去,特晃人的职业。
我对大夫说,我从来没玩过这玩意儿,我们现在该怎么玩?
罗宾大夫面有不悦地说,这不是什么“玩意儿”,是正经的医学,科学!他的表情立刻让我想起那些一厢情愿的单恋者。
他让我在一张窄窄的床榻上躺下,我故意腻歪地说,这单子换过吗?多少人睡过这床?干净吗?他不愿意搭理我,让护士当着我的面把床单再换一次,同时肯定地告诉我,在我进来之前床单已经换过,而且每一张床单都经过严格的消毒,然后上浆、熨烫。
于是我躺下。把自己平摆在跟我肩膀差不多宽的床榻上。罗宾大夫让我全身尽可能放松,回答提问时可以闭上眼睛,但注意力要集中。
我偏不闭眼睛。我发现罗宾大夫盯我很紧,要把我看穿似的,视线的焦点不太老实,我要闭上眼睛他更可以不老实。我现在忌讳别人这么看我,尤其是平板板地躺着。我痛恨人们用眼光猥亵我,然后,躲一地方对你意淫。特别是男人。
他说,“我们主要是通过交谈和沟通来取得治疗效果,你要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哪怕是模糊的、不成形的东西,你可以把状态描述出来。”特诡异。我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回答,他怎么要求我都无所谓。
他开始提问。第一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可以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吗?说你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最痛苦或者最开心的。大事。
我说,什么也没发生。我说,已经发生的事干吗要去记?记那干吗?
罗宾大夫默了片刻,他开始意识到我是个难弄的“病人”,于是在寻找针对我的特殊方法。
少顷,他说:“我们相互配合好吗?否则治疗是无法进行的。”我说,我要治疗了吗?在你们眼里我难道是个病人?罗宾大夫说:“是不是病人不是你说的,要看这次谈话后的结果。”
我说,那就谈吧,但我告诉你,我肯定没有心理疾病。
接下来,罗宾大夫向我提了无数个问题,时间大约有一小时,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根本不屑回答,即便回答,也是极简短的,很不诚心的样子。有一刻,我闪开他的话题,突然竖起身子指着架子上一个小摆设大惊小怪地嚷道:“哇,这东西好雕唉……哪儿买的?”大夫有点忍耐不住了,提高声音对我:“你注意力集中!我这里每一分钟都是要付费的,你就这么糟塌你爹哋妈咪的钱吗?”我说,你要是觉得这次诊疗特不值得,就给我免单啊,打折也行。他恼怒地对我说:“你以为我这里是饭馆?是鲜果铺?可以随便讨价还价?!”
现在我能够回忆起大夫要我回答的问题大致是这些:“你现在最希望见到的是什么人?”我回答:没有。
“你有最痛恨的人吗?”
我自己。
“为什么你要恨自己?”
我就这么一说,你当真了还?我恨自己干吗?
“你学习上有障碍吗?”
没有,成绩好着呢。班上的女生都跟我抄作业。
“你有女友吗?”
没有。
“男友呢?”
多了。
“我指的男友是什么,你明白吗?”
靠,我没那么傻。你说的那种男友我没有。
沉默。然后继续——
“你能告诉我,你躺在这里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想……就想怎么还不结束!
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说:“放松——”
我说:没紧张。有什么可紧张的?请您把手拿开……
“你有没有想过躺在这儿的样子不自在,想过有一条布单盖着会好些?”
没有,我挺自在。
“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躺着的样子很容易受侵犯?”
没有。
“你有没有受到过侵犯?”
被偷过一钱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说身体的侵犯,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性骚扰?”
有吧。
“什么时候?”他紧接着追问。
不记得了。
“可以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值得说吗……也就是公车上无意间被人摸一下。算吗,性骚扰?
“算。是女性还是男性?你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不知道是男是女,公车那么多人……我当时的反应就是,靠,找抽啊?!
“没别的了?比如……”
我抢白:没别的!
沉默。大夫做记录。作斟酌状——
“我现在每次说三样东西,你不必去思考,以最快的速度、凭直觉挑选出其中最愿意接受的一样,我先说颜色——可以开始了吗?红、白、蓝——”
白。
“香烟、雪茄、口红——”
雪茄。
“戒指、手表、耳坠——”
手表。
“中指、食指、拇指——”
食指。
“背心、裤子、裙子——”
裤子。
“鼻子、眼睛、**——”
眼睛。
“兔、狗、猫——”
狗。
……
我应答飞快,一秒钟延宕都没有,开始觉得挺好玩,但很快就觉得没劲了,我说,大夫,这没意思。大夫说:“这是测试!”我说,测个雕啊?你没发现我回答问题的规律吗?大夫说:“我已经发现了——我很惊讶。”
我说,这就证明这个测试毫无意义,是白痴设计的。我说我是根据声音的距离在做选择,而不是通过瞬间产生的意象——太远了已经闪过去,太近了还没来得及进入大脑,我选择的都是中间那个。大夫说他也发现了,他说我思维敏捷,调整思维程序的能力和适应性非常快:“我几乎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你是一个特例。”
我说,别管特不特例,反正一点都不好玩。
“你要觉得不好玩,我们玩别的?”
不玩了,你提问题吧,
“好——你喜欢绘画?”
不。
“那你经常去画廊干吗?”
我有吗?
“你最近去的一家画廊是哪家?还记得吗”
不予回答。
“你为什么要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没去过画廊,你难道没听见吗?
停顿。继续——
“你有过性经验吗?”靠,知道你早晚要问这。
涉及隐私的问题可以不回答吗?
“我希望你回答,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会对你回答的所有问题进行数据分析,并实行最严格的保密,请你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凭什么?你做着笔录,还有录音机开着,你保密?怎么保密?
“如果我不作笔记,把录音也关了,你愿意说吗?”
好,你关。我讨厌那东西了。
罗宾大夫关了录音机,回过身。我看着他,干脆地说,没有!罗宾为我的出尔反尔而摇头:
“你说你从来没有过性经验?肯定吗?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我怎么觉得像在回答警局的审讯?
“根据我的经验,你这年龄的男孩,身体又很强壮,很少会毫无那方面的经验。”你这不是在诱供嘛?身体强壮怎么啦?没有就是没有!
“你……最近住进医院是由于什么?”知道还问?
浪费时间就是浪费我爸妈的钱啊——这是你告诉我的。
“你在医院曾经对人说,你遭遇的这次车祸是自杀,准确说,是对履行调查义务的警察说了这话——这是事实吗?如果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样一个运动型男孩轻易是不会产生自杀念头的——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闭眼,拒绝回答。
“你现在对当时的行为后悔吗?”拒绝回答。
“知道自杀的后果吗?”拒绝回答。
诊疗在我的蓄意破坏下,眼看进行不下去了。我开始烦,又热又燥,心像有猫爪子在挠一样。我几乎躺不住了。
罗宾大夫看出我的情绪,说:“好,我们谈些轻松的话题。你喜欢穿短外衣,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腹部肌肉很好看?”这话题轻松吗?我没觉得。
“你有没有意识到,当身体有比较大动作的时候,由于你穿着短外衣,腹部这一段就有可能露出来?或者说你有意要这么做?”
我有病啊?!
“现在我们在谈一个有关下意识的问题。”
大夫能不能把窗户打开?我觉得闷。
“是不是经常有人夸你长得帅?”
“现在的人说话能听吗?谁没被恭维几句?我根本不听这些,听了也当没听见。
“被人夸奖不是都要表示感谢吗?你通常不这样做?”
我有谢啊,可我没往耳朵里去——那些夸我的话。
“你是个愿意听父母建议的孩子吗?”
听吧。
“你愿意和父母交流吗?比如发生事以后,倾诉的对象首先是自己的父母。”
不。(这年头谁会找自己的老爸老妈说心里话,妈宝啊?)
“那你会对谁说?”
谁都不说。
“我可以理解你是个比较自闭的人吗?你通常感到孤独?”
有时有。谁不孤独?大夫你从不感到孤独吗?孤独是城市病,挺时髦的。
罗宾大夫笑了,说:“我开始感觉到你是个挺有意思的孩子了。”这话怎么这么拗口?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罗宾大夫也开始说恭维我的话,他说,你真的很帅,性格也很可爱,属于那种蛋白质很丰富的男孩……我知道大夫在和我套近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很想看看他会使出什么花招降服我。
突然,罗宾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你自WEI吗?”我靠,这么蠢的问题值得搞突然袭击吗?吓我一跳。于是我说,大夫我觉得你的问题有点下流……我要问你你能告诉我吗?大夫说:“我不这么看……许多事都是可以拿出来交流的,尤其是涉及到医学方面、心理方面的。好,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通常这样的话题,也就是你感到有点下流的问题,和同学交流吗?”
我警惕地说,不,我们从不交流这些。我们这年龄的人都是有廉耻心的,也可以叫做“自尊心”。
大夫说:“可以问你一个也许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吗?”我顿了一下,意识到大夫的话题在逐步深入,我怕我招架不住,于是说,大夫,你刚才已经说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说话要算数……我站起来,整理着衣服,打算结束。
罗宾大夫无奈地收起病史记录,说:“好,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如果下次你还愿意来,我希望我们能配合得好一点。”
我走出诊疗室前,迟疑了一下,我问大夫,你最后想问的那个问题是有关哪方面的?我想知道。
大夫说:“有关同性关系……怎么?”
我郑重地点头,说,哦。
我说完“哦”,径自走了出去。
我走到走廊上,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罗宾大夫正在看病史纪录,见我回到诊疗室,意外地问:“怎么啦?”我说,叫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刚才我躺着的时候,你眼睛盯着我的某个部位看,时间也太长了……我觉得大夫你那眼神特像一基佬。
狗血。大夫脸涨通红。
我不知道这次心理诊疗的结果是什么?当晚,罗宾大夫和彤姐通完电话后,彤姐和我父母关在屋子里谈了很久,之后,他们对我说:“大夫觉得你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不愿意去,下次可以不去。”继而,他们又说:“Tony,罗宾大夫夸你少见的聪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