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47、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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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挺过去
我在医院,除了和麟说话,其他时间基本不说话,见谁都一样。
对于我究竟怎么会遭遇这场“车祸”,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采取回避的态度。没有谁直接问过我。人们不问,说明人们“心怀鬼胎”,至少是心存疑窦,不相信我这么聪明机灵的人儿大白天平白无故就被车撞了,觉得一定另有隐情,虽然医院所有的医证都记载着“车祸”这两个语焉不详的字。
母亲从英国赶回来,在我床前什么也没问。通常,她是最应该详细询问整个事件发生过程的人。但母亲蹙着眉,始终在沉思。她只说:“你爸爸知道后会难受的。”这是我清醒之后听到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她看见我浑身裹着纱布,是不是也感到心疼难受?她没说,光说爸爸要难受。后来,她对我说:“Tony要坚强。你是男孩子,你能挺过去。”
她要我挺过去时,我给所有人的感觉几乎就是挺不过去了——我开始昏迷、发烧。再度昏迷前,我听到妈妈说要我挺过去,可是我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
人们都说我继承了妈妈的美丽容貌,包括白皙的肤色。但我从来没有觉得妈妈是美丽的,只有在凝神注视她的照片时,才发现妈妈的五官是那样精致,无可挑剔,但刻板的表情影响了她整体的美丽。至于白皙,我本来就觉得没什么好,我反叛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弄黑,彻底和妈妈对着干。
我在医院的时候,妈妈没有给我送过吃的。开始我是不能吃,等我后来能吃了,想吃了,她也没有给我买过什么送过什么。她只是发号施令,要我表嫂代为执行她母性的职责,她说,Tony喜欢酸奶,小彤你记着每天给他送些酸奶。幸亏妈妈还能说出我喜欢什么。尽管那时我已经不爱喝酸奶了,但我依然很感激。
彤姐悄悄问过我:“Tony,你到底怎么撞车的?”我转过脸,长久凝视窗外,不作答,于是彤姐就不再追问。追问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活过来的人,敦促他努力去回忆当时的惨剧,是一件格外残忍的事。彤姐抱住我哭泣的时候,我感觉她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说,那么小(年纪),那么帅,你不珍惜,我们都替你可惜,老天爷都不会答应——你不可以不考虑我们大家的感受,你不是你自己的,是我们大家的。你不顾大家的感受太冷酷太自私了。诸如此类。明明是有所指。那是在冲动的时候,以后彤姐不再说类似的话,她只是摇头叹息。
有天,一位女士来看我,起初我以为是彤姐朋友什么,但觉得十分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很快我想起在马丁画廊见过这位女士。在画廊,我还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她用微笑的眼光看我。看得出,她欣赏我,尽管当时我一身热烘烘的臭汗,模样很不怎么样。我当时觉得她的肤色和唇色很搭配,特别好看,是孩子看成年人的那种新奇好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是异性间那种叫做“倾慕”的东西。她,就是Sally,我后来的女友。
我没想到Sally会为我伤心。特别不明白仅仅见过一面的人,怎么会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伤心?她是带着一大捧鲜花来的,炽烈如火的一捧。进入病房后,她在床前默默注视了我一会儿,转过身去和彤姐说话。后来她一直在和彤姐低声说话,偶尔看我一眼,我发现她双眼通红,表情很忧虑。我相信她不是对彤姐客套,是发自内心为我伤心,为我担忧。当时,我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很奇怪的一瞬。
我后悔她站在床前时,没对她报以礼貌的笑。那时,我对什么人都做出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像个失忆者,对她居然也一样。后来我听说,她是改签了当天的机票赶来看我的,这更让我感到惭愧。她说,我刚听说这事,要不早来了。
我听见彤姐在病房的一角对她说着什么,她惊讶地说:“是吗……怎么会?怎么可能?”于是我开始猜测彤姐有可能对她说了什么?说我不是意外车祸,说我另有隐情,说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说我有可能陷在一段不伦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感纠葛中……我不知道。首先,我不知道她和彤姐的关系有多铁,是否铁到足以让表嫂和盘托出,不做任何保留?其次,我不知道彤姐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她是否真的什么都知道?如果她什么都知道,而且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个我有点崇拜的女士,我可真的想死了。
Sally成为我女友后,我一直在想,她对于我过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我想,她知道多少完全取决于那天彤姐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马丁是个同志,这是公开的秘密,也许彤姐一直认为是马丁在骚扰我,而我在拼力抗拒,撞车也是我的抗拒行为之一,是以死明志。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彤姐就是这样对Sally说的,谢天谢地,那就让她们这么去想吧。
我的朋友、同学、哥们来医院看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太意外了。”他们说我是“沟里翻船”,“太冒失了”,是我“一贯的莽撞性格造成的”。还调侃我,说Tony你是不是盯着哪个美丽的小姐姐,没顾上有车过来啊?对此,我通常不置可否,爱说什么说什么,不捅到我心窝子就成。直到有天,撞我的车主和保险理赔公司来,我才意识到不能不说实话了。这个心窝子别人不捅我自己也得捅了。
当时还有警员在场,要以我的口述来决定赔偿。警察拿着笔录单。我迟疑了片刻,说:“不关车主的事。一切由我自己承担——”
所有的人都无比惊讶,眼光齐刷刷转向我,以为我出了什么毛病。警员说:“怎么理解你的话?你的意思是——”我看着别处,嗡嗡地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意思。警员一根筋,继续要弄明白:“这意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你主动撞车,而不是车撞了你?是这样吗?”我当时就是一心觉得再不能连累无辜了,不能连累车主,于是看着一帮紧盯着我的人,说:“自杀。懂吗?”虽然声音很低很沉,但如同炸雷。现场人无不瞠目结舌。
我这块石头扔下去,赶紧闭上眼,我怕看见浪花飞溅,所有人被打湿,湿成落汤鸡的样子。
但反响并不如我想的那样激烈,石头激起的浪花没持续多久,就波澜不再。等我睁看眼睛时,一屋子人都走了,病房里静如死水。
那天彤姐来,我惴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可她居然没提这事。没谈理赔泡汤,没谈保险公司和警局怎么说,没说到“自杀”。她不说,大家都回避说,我必须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了?当暴风雨没有如期而至时,人们的恐惧并不亚于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我以为我的惊人之语会引发新一轮“审讯”,问动机,问事由,问程度,刨根问底,切脉问诊,甚至涉及最隐私最下流最难以启口的问题,但什么也没有。所有人都默了,就象一拳头砸在闷闷的沙包上。我想,这是不是家丑不可外扬?我的行为事实上已经造成了一桩家丑,而我又把它外扬了。我伤害到了大家?彤姐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也许在埋怨——没有比这孩子更不懂事的了。
20岁,我已经活到了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表哥那天来,急切切地掰过我脸看,问彤姐我额头那道伤要不要紧?会不会落下疤?彤姐说,医生说是表皮,是挫伤,没有关系,以后不会有疤痕。可表哥还一个劲地问:“真是这样?你问清楚没有?要不要再请大夫会诊一下?”彤姐说:“毛病啊你!他断了三根肋骨,你不问他身上的伤,不问他会不会瘸,光着急他的脸。男孩脸上落块疤又有什么要紧?”
表哥不再说什么,说要留下来陪我。那天他才从北京回来,下飞机就奔医院。彤姐认为没这个必要,麟一个人照顾我也就够了。但表哥坚持要陪,说:“明天我还要飞,让我和Tony多待一会儿。”彤姐无奈,说:“你们哥俩啊……”
表哥比我大十多岁,平时不苟言笑,和我也玩不到一起去,不是一种类型。这一晚他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情,让我感动,仿佛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危难时刻唯有这种亲情才是最贴切的。
到了麟给我洗脸的时间,表哥主动接过去,我不让,他做不来这些。可表哥坚持给我洗了脸,还洗了手和脚。表哥从来没碰过我的手和脚。
表哥做完一切,在我身边坐下,默默注视着我。其实,那会儿我周身很痛,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懦弱,硬挤出一点笑说:“干吗怕我脸上有疤啊?”表哥不回答我,用手扒拉着我被护士胡乱剪成草窝似的头发,说:“答应我,要和以前一样开心。”我眨了下眼睛,代替点头。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趁麟去倒水,没在病房,表哥抓紧问。
我说,能不说吗?
表哥沉吟片刻,说:“那就是说确实发生了什么。”他说,你最好别瞒我。
我闭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深心里是回避。我不知道彤姐对他说过什么?不管说过什么,反正我打定主意,什么也别想从我嘴里挖出来。
表哥不再问。以后也不再问。但后来他针对我作出的所有决定,都表明他什么都明白,特明白。这些决定包括让我从才读了一年的新加坡大学辍学,去北京读什么混汤的成人大学,把我幽禁到温哥华让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直至发配到上海工作……表哥管束我的决心没准就是在那个晚上下的,在冲我表露温情的同时,这个“表里不一”的表哥咬牙下了狠心。
那晚以后,表哥对我基本保持着一张铁板的脸,好话也不会用好态度对你说,我怀疑他永远不会再冲我笑。
有关马丁和我深一步的细节以及性取向问题,我们家从来不谈,就像一个全家人相互约定永远不让打开的罐子,盖子拧得好紧。至于里头有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好,接下来我又要说到马丁了——
自打我醒来,就没见过马丁,这让我想到断三根肋骨还是值得的。但我不知道这事到底算完没完?如果没完,我还要不要死第二次?这一切当时都没想好,或者说我暂时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并没有像所有活过来的人那样感到后怕,可见当时是事不得已,决心很大。
后来,我把这感受对人说过,那人沉默了半天,说:“说明你这小子真够野的。”
我必须说的是,在医院的时候,马丁隔天送来一捧花,大多是白色的玫瑰,有几次是浅黄,但基本也属于白色系。我想,马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送花就送花吧,只要不来看我。
花,马丁必是亲自送到医院,不差花店小哥送,也不用快邮。但马丁自己从不进病房,没和我打过照面,这一点他非常知趣,知道我再刺激不得,否则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暴烈的行为。
花都是前台护士拿进来,有时则是由麟转交。这令人生疑的现象,麟从来不问,有时只是简单地说:“那人来过了。”“今天的花好看,骨朵大……”偶尔有一次,麟问:“为什么不送些鲜艳的?红的、粉的多好……”我见他没说完就缄口,没要我回答的意思。
那天,麟喂我吃饭,突然想到说:“今天我对那人说了,花三五天送一次就行,隔天送太密了,扔出去的都还没谢。”我说,你没问过我那人是谁?麟笑笑。我又说,知道我怎么撞的车吗?麟模棱两可地说:“知道吧……”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麟要摇摇头,少顷,说:“我们不说这些。”我说,你再见到那人,叫他别再送花了,再送,就当他的面扔出去!
那段时间,“自杀”两个字不时在医院的走道上流传,虽然都不当我面,只是私底下小声嘀咕,但我躺着,耳朵特别灵,闭着眼,病房外、走廊上的话总有听到。麟进进出出的,不可能不知情,只是不愿意说而已。当时他在医院的身份只是个“护理”,但很有“职业道德”,明白不该知道的事不问不说,如果我是老板,首先要用这样的人做员工。
我问麟,以后……我好了,出院了,我们会做朋友吗?他想了想,断然说:“不会。”我很惊讶,也很意外,当时就愣住了。
一般人都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回答你,把话聊死。哪怕是应付我,也会说“会啊”什么。他这样回答我,伤到我自尊。我第一次自卑了,想到自己终究是要被轻视被人不屑的,而首先让我感到自卑的是一个其貌不扬、靠打夜工过活的穷学生。可他有理由轻视我,拒绝和我做朋友。
由于麟的拒绝,让我彻底闷到。喂过饭,麟忙着给我做睡前的清洗,他不时偷眼看我,觉察到我很失落很不开心。他用热毛巾给我擦手时,我突然就把手抽回去,说,以后不让你给我做这些了。麟诧异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既然不是朋友,为什么要让你为我做这些?麟温和地笑着,径自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完,然后小声地问:“是那个人是吗?”我故意说,哪个?麟说:“常来送花的那个男人——你原谅他了吗?你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吗?”原来麟什么都知道。我终于证实。也许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像麟一样,什么都清楚。
关灯后,麟用一盏小灯看书,不时过来观察我的情况,替我掖一夜被角。见我还不睡,说:“眼睛睁这么大干吗?今天不乖哦。想什么呢?不好好休息怎么恢复得快?快别想了——”幽暗中,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又说:“可怜巴巴的眼神,这哪像你。”他问我是不是为他晚饭时说的话不开心?他说:“不和你做朋友是因为我们的地位差距太悬殊,不是因为别的,别瞎猜。”他用手把我眼睛阖上,说:“不许睁开”。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事实上直到我出院,麟都没答应和我做朋友。
事实上,我们后来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今年我去北京出差还特意去看过他。他现在在北京一家化工公司做得挺好,人也胖了,梳着背头,看起来成熟了。他看见我,乐不可支,狠狠抱了我一下,说:“知道吗?我一直感觉你特”动漫”,没想到现在还”动漫”。”我呵呵笑着,其实,压根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么就动漫了?我哪儿动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