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马邑知天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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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十六州为契丹所夺后,契丹贵族纷纷抢占土地,瓜分人口,寰州属耶律察割所辖,寰州知州刘彦昌为讨好上司,强占百姓土地,为其圈造牧场,以供游猎,朔方村也在征收范围内。元宸刚刚过了两年太平安生的日子,还清了地主的农役,手里拥有了二十九亩田地。去年,他更是积蓄不少余粮,娶妻卢氏。妻子怀胎数月,夫妻二人静待孩子降临,日子还算美满。可偏偏此时祸从天降,县令纠集官府人员,强行捣毁农田,圈地放牧,搞得民怨沸腾。元宸辛辛苦苦经营了多年的田地在他眼中与性命无异,衙役捣毁农田,便如夺他性命一般。为此,元宸忍不住胸中怒火,投身农民起义,反抗官府压迫。县令强行镇压,朔北镇随即发生暴乱,民变中元宸被一名衙役的木棍击中百合穴,登时血如泉涌,立毙身亡。本来官府圈地是要给补偿的,根据土地肥沃程度分别赔偿一至三钱,但官府又明令颁布,一切阻挠或破坏圈地者不予补偿。元宸属于民变参与者,固然一钱也得不到,卢氏含泪埋葬了夫君的尸体,依靠着积攒的余粮艰难度日,多亏她善于缝补,找了份杂活,勉强地活着。直到元无俦诞下,使得本就清苦拮据的日子愈发艰难,杜氏照顾儿子之外还需做工,积劳成病,不知不觉中已染痼疾,真乃‘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元无俦天生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却沉默寡言,且平日里喜怒无形于色。这孩子不愧是帝室之胄,才八岁左右,长相便异于常人。一张甲字脸,散发飘然,天堂饱满,浓眉深目,鼻梁高挺,颧骨微隆,嘴唇宽厚,透出一股临摹不出的威武英气。“无俦”并非父母所起,乃有一段机缘巧合之趣闻。杜氏怀孕后,元宸一直苦思,不知如何取名。正赶上秋分时节,元宸收完麦子准备赶赴马邑城讨个好价钱。马邑城高墙固,长约二百丈,宽约百丈半,高约三丈,厚约二丈半。昔秦人筑城于武周塞以御胡,城将成而崩者数矣,有马驰走周旋反复,父老异之,因依而助,城乃不崩,遂名马邑。马邑城有护城河环绕,河宽三丈有余,城外西侧,百丈外植有密林,其余皆为一马平川,虽僻于一隅,实为边陲要塞,陷于频遭兵燹之祸,人口不越十万。汉武帝对匈作战启于马邑之谋,以聂壹为谍,引匈奴主力入马邑,遣数倍于敌之重兵围之,欲全歼匈奴十万大军。不料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军臣单于狡黠如狐,终发觉异样,率大军狂遁。自此,‘马邑’闻名天下,马邑城也成为历朝历代的军事重镇。
    元宸于东门驰入,行走匆忙,忽觉背后遭人拍击,驻足后压低右肩,斜颈而视。诧异道:“怎是一位算卦道人?”只见这道人长须美髯,白发紥束,眉宇之间尽显沧桑褶纹,双目清澈透亮,身体矫健硬朗,别有一番仙风道骨。他左手执一铜铃,右手拿一杆幡,幡上写着‘卜命测时,吉凶祸福’,肩上负一褐黄色背箱。元宸看其装扮,自然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粮食,谦卑地侯声:“老先生有何赐教?”老道双目如炬,问道:“请问阁下,家中夫人是否有孕在身?”元宸惊诧:“老先生如何知晓?”老道轻抚白须,不予理睬,接着说道:“汝儿虽为帝胄之后,却注定一生风雨飘摇,孤苦伶仃,可悲可叹啊!”元宸更觉疑惑,随即连连追问:“老先生怎知我妻子肚中是男孩?又怎知道我元家过去?”老道双眼闭合,摇头曰:“天机不可泄露,祸福本有命数。”元宸只晓得刚才几番交谈,老道所言句句精准,不由他不坚信,心里更加敬重。接着又问道:“老先生可否赐我儿名讳?再破解我儿厄运?”老道摇晃起左手铜铃,右手掐指捏算,沉吟片刻,回声道:“此子造化非凡,亦显绵延之寿。只不过一生所重,皆随风而逝,虽有诸般劫难,却亦能逢凶化吉,勿需多虑。道家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阴阳和合而生万物,然万物终须道法自然,万事万物自是强求不得。汝子执着奋进,多求不应,内心终归虚无,因此取一‘无’字。汝子未生而丧父,未冠而丧母,有侣而无伴,有友而多畔,故而再添一‘俦’字。”“元无俦。”元宸反复默念名字,进而埋头沉思:吾子既然能保平安,也算大幸矣。虽有诸多磨难,终究逢凶化吉,命格也是吉相,不错不错。即便孤苦一些,也总比没命要强罢,心下堪以告慰。猝然间,他忽有大感不妥之处,骤然询道:“老先生,你说吾儿‘未生而丧父’,可是真的,如若真的,可有办法破解?”语音未止,却发现老道早已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周围空留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一如往日,元无俦早起上山砍柴,傍晚归家。沿着栅栏缓缓慢行,轻轻推开柴扉,“娘,我回来啦!”一声清亮的叫唤,却没有回应。按常理说,卢氏定会慈祥地笑答“俦儿,娘做好饭了,快来吃吧!”可今日竟无人作答,不安的心理促使元无俦当即甩下背上干柴,健步如飞般冲入茅屋。却见屋内空无一人,灶火仍在燃烧,想必娘刚离开不久,应当在不远处,无俦心里估量着。于是,转身向屋后柴垛奔去,仍旧未见母亲。无俦心里越发焦急,两腮处汗如雨下,忧心如焚。“俦儿”一声似有若无的呼唤,由拐角井旁传来。无俦赶忙冲向水井,只见卢氏趴在井边,身边水桶已倒,桶中的水汨汨流出。无俦急忙扶起卢氏,呼唤道“娘,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卢氏渐渐缓过心神,微弱地说道:“没事儿,俦儿,娘不小心摔倒了,有些头晕。来,扶娘进屋里去。”无俦连连点头,搀扶着卢氏走进屋中。
    不一会儿,无俦将煮好的热粥盛了一碗,端到母亲面前,对着躺在炕上的母亲轻声唤道:“娘,喝粥了,俦儿喂您。”卢氏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强撑着微笑说:“俦儿乖,娘没事的。”无俦摇了摇头,执拗着非要亲手喂母亲。卢氏无奈,只好听从。喝了两口热粥后,卢氏示意不想再喝了。于是,无俦放下碗勺,泪眼盈盈地望着母亲,满是担忧之情。卢氏伸出右手,抚摸着无俦的头,充满慈爱地说着:“俦儿,都怪娘不争气,让你跟着我过着饥寒交迫的苦日子。别家的娃儿在你这年龄早就在私塾读书了,可娘没钱,供不起你读书。你怪娘吗?”“娘,您别说了,俦儿从未怪过您。俦儿只恨自己不能担起家里的重任,让娘不能享受荣华富贵,还要劳累娘生病,让娘担心牵挂,俦儿不孝。”说罢,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洒落下来。“俦儿,你乖巧懂事,为娘知道你孝顺,年纪轻轻就得干着重活,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娘且问你一句,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你能坚强的活下去吗?”卢氏说道此处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不,我不要娘离开,我不要,永远都不!”无俦斩钉截铁地反驳着,说完竟将牙齿深深嵌入下唇中,仿佛在以弱小的身躯反抗着命运的不公,同时伸手擦拭着母亲面颊的泪珠。卢氏心里极是难过,但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必要在自己油尽灯枯之前交代好一切事情。最重要的仍是放心不下无俦,毕竟他才八岁,放手让他漂泊世间,孤苦无依,任哪个母亲也万万做不到啊。无俦与母亲相视着,沉默不语,就这样定格了最后离别的画面。
    清晨,无俦睁开朦胧的双眼,第一时间便是瞧瞧母亲的身体恢复的如何。像他家这种穷苦百姓是决计买不起汤药的,战乱年间,药品供应紧张,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穷苦人家生病了只能硬抗着或吃些好点的食物。所谓好点的食物,不过是稻米、白面做的精粮。而他家更是连好点的食物都吃不起。无俦爬到母亲身边,先是轻声唤着母亲,然而卢氏并没有做出回应。无俦顿时心里又急又怕,若是往日,即便母亲生病,此刻依旧早早会睡醒,毕竟勤劳了一辈子,贪睡不是农家人的习惯。无俦看母亲没有回应,继而轻轻晃动母亲胳膊,没想到母亲胳膊竟然顺势滑下,这一下可把无俦吓坏了。无俦大声呼唤母亲,但卢氏仍然一动不动。毕竟无俦仅仅是八岁的孩童,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内心既是惶恐又是惧怕,眉宇间充斥着无奈与悲恸,他知道母亲已经离他而去,仅是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承认这种残酷的事实而已。最后,多亏邻居好心帮忙,才将卢氏埋葬。卢氏与元宸合葬的坟堆甚为简陋,只插着一颗老枣树,还是从元家门前挖来的,那颗曾经覆着元家世代秘密和传世玉佩的老枣树,用作识别本家坟茔的标志,依旧屹立不倒,好似一位忠实的管家,亲眼目睹了元家三代的凄风苦雨。
    安顿好母亲后,无俦回忆往昔,悲伤过度,几番昏厥。他一度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心性渐有大变。可冰冷的现实,容不得他选择,想要活着就得自寻出路。家中粮食已光,更无值钱的物件,无俦收拾好行囊,准备奔赴远方。邻里看他孤苦无依,多家合计给他凑足了一点盘缠,助他上路。无俦一一拜谢,他深知邻里们日子过得同样艰难,多番出手相助,心里甚是感激。他望着自己生活了八年的故乡,心中五味杂陈,又逐一拥抱了村中的少年玩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无俦离开朔方村,一路南行,直达朔州。朔州历史悠久,汉武帝统治时期便有行政设置,其后成为少数民族与汉族争夺的重点,朔州治所即是马邑城。无俦也听闻过马邑城的往事,加之卢氏告知其姓名的来源,因此他对马邑城更是充满了好奇与迷惘。无俦走到城墙边,看见一对孩童正在争吵,年龄和他相仿,他便靠过去,一探究竟。走近后,正见一清瘦男童,穿着古朴,满脸尘灰,朗朗叙曰:“你说马邑城,城池坚固,不易攻陷,我却不以为然。咱俩人你守我功,倒看是你能守住,还是我能攻破,敢与不敢?”另一男童净衣红面,胖脸圆肚,穿着华丽,不甘示弱地呛声道:“有何不敢?”无俦虽然漂泊凄苦,但毕竟刚刚八岁,童心未泯,看到新鲜热闹的事,忍不住驻足观看。只听清瘦男童招呼道:“喂,你来当判官,胜负由你来定,可好?”无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得知对方正在跟自己说话后,便点头允诺。“嘿,那你可以喊‘开始’了!”胖脸男孩憨厚地叫着。无俦照做,‘战争’一触即发了。清瘦男童先喊道:“我兵分五路,四路分四个方向围城缓攻,一路趁机挖掘护城河水,截断入城水源。”胖脸男童反击道:“我自分兵固守,城上布满弓箭手与矛兵,你军若进入射程之内,我军就射杀你军。我城里有水井与粮草,足够我军支撑待援。”清瘦男童笑道:“我截断水流后的一路人马连夜砍伐西侧树林,其余两路于马邑城上风口处筑土构建高坡,其余两路人马以静制动。”胖脸男童不惑不解,坚持固守,不为所动,以逸待劳。清瘦男童又云:“次日正午之前,我让两路人马分别护住高坡两翼,三路人马轮流站在高坡,借助风势向城内拋入浸满燃油的木块,然后分批发射火箭。朔州风干物燥,正午烈日当阳,西北风常年大盛,不消半个时辰,全城立时陷入一片汪洋火海,然后我再次兵分四路强攻!”胖脸男童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出此计谋,他也没有对策,于是质问道;“你哪里来那么多木块?”“整个西面树林都是我的木块!”清瘦男童大笑道。“那我挖井水,取护城河水,动用军民一起灭火!”胖脸男童对质道。“首先,你已经没有了护城河水。其次,挖取井水费事耗力,你定然徒耗兵力。最后,我只需趁你守城兵少,强行攻城,事半功倍,定一举拿下!”清瘦男童淡定自若地反诘。“那…那我就出兵强攻!”胖脸男童显然是着急了。“你强攻我就固守,以上打下,借地利风势,以逸待劳。不过,那样的话你家就全烧光了,哈哈。”清瘦男子笑声更亮。胖脸男子大汗淋漓,不知所措,心中早已知晓无力扭转乾坤,败局已定。“妙,真妙,简直太妙了!”无俦伸出大拇指,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再坚固的城池也有攻破的方法,物是静的,人是动的,以动制静,我占满先机。”清瘦男童翘嘴扬眉,得意至极。
    忽听一阵马啸声袭来,大约有十几个人的样子,皆身披铠甲。为首的一人见到胖脸男童后,下马叩拜,禀告道;“少爷,老爷许久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你快跟我们回去吧!”胖脸男童求胜心切,不甘心败给清瘦男童,对手下的恳求更是置若罔闻,可惜他怎么也想不出好的对策,沉思片刻后,一声叹息,终于放弃挣扎。“走吧,我想回家了。”胖脸男童对手下回复道。为首的听到少爷吩咐后,立刻牵马过来,让一名士兵躬身跪在马镫下,当做马凳,他亲自搀扶少爷上马。胖脸男童扬鞭抽马离去,只听清瘦男童呼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胖脸男童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叫张正嵩,是顺义节度使的儿子,等我长大了,我守马邑城,你来功,我等你!”说罢,只留下一阵烟尘,人影已经不见。清瘦男童目送张正嵩离开后,脸上的喜悦之情渐渐消退,嘟着嘴叹息。无俦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你是问我吗?”清瘦男童估计是没有想到萍水相逢的无俦主动问他问题。“对啊,你要是不愿意说便不说。”无俦误认为清瘦男童不愿告知他。“我叫冉起,营州人氏。”清瘦男童答道。“你呢?”他又反问道。“我叫元无俦,寰州人氏。”元无俦回复。“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朔州来了?”冉起问道。“你不也是一个人吗?”元无俦同样反问。“我怎么会是一个人,我背后可是承载着十几辈人的期望呢!”冉起自豪的嘀咕着。“我不懂你的意思。”无俦疑惑道。“我可不是一般人!”冉起拍着胸脯骄傲的说着。“那你是哪般人?”无俦更加疑惑。“我先祖是大名鼎鼎的武悼天王,一道‘杀胡令’令胡虏闻风丧胆,睥睨天下的大英雄。至于我,注定要做一个像先祖一般的人物,那必然也是一个大英雄,又怎么可能是一般人,你说呢?”冉起解释得津津有味。“嗯,虽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你很厉害。你刚这么高就这么厉害,长大后一定会更厉害!”无俦回应道。“那是当然。对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冉起接着念叨。听到冉起的追问,无俦内心闪过一丝痛苦,但他仍然坚强地似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轻描淡写道;“我父母双亡,被逼无奈,远走他乡。”“哦,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你不用怕,以后你就跟着我闯荡天涯吧!我虽然父母健在,但是我并不甘心守在他们身边,他们活得太憋屈太窝囊。我每次见到那些契丹兵,就恨得牙痒痒,可惜我不会武功,打不过他们。我要找个厉害的师傅,学会一身本领,然后再像先祖那样建功立业,威风凛凛,名扬天下!”冉起说话时总是自信满满,不容置疑。无俦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有了着落。这些天他自己踽踽独行,孤苦寂寞,这下终于有人陪伴了,真是再好不过。冉起看他不作回应,接着说道:“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是你默许了。无俦,你今年多大?”无俦回复:“八岁。”“嘿嘿,那你就叫我大哥吧,我今年十岁了。”冉起更加得意。“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无俦说着,竟然模仿大人向冉起行礼。冉起立刻扶起无俦,笑眯眯地说:“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机灵,哈哈,不必多礼。你只要记住你是我的兄弟,以后别人欺负你,就来找大哥,大哥替你出头,知道不?”“嗯嗯,谢谢大哥。”二人有说有笑,勾肩搭背,继续朝着南方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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