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从军西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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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王府后院碰面之后,澜惜鲜少与赵纶傅相见,便是偶遇,目光也只轻轻一碰便即移开,仿若陌生人般冷漠。
明明相识,却装作形同陌路,这样的模式实在别扭。虽然近来遭遇的变故已使性情沉静不少,但骨子里开朗活泼的本质仍没有多少改变,在连续煎熬了几日后,耐性终于被磨光,一日午膳过后,澜惜在正厅前的廊道上拦住了正欲离开的赵纶傅。
因为有阳光,呼啸而过的寒风和缓下来,全然失去了往常的凛冽气势。午时刚过,天气晴好,明亮的日光从青瓦上泻下,似乎沾染了瓦片幽幽的色泽,给赵纶傅身上镶上一层清浅的轮廓,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了澜惜起伏不定的情绪。面前的一切闲适而慵懒,时光仿佛倒流回无忧无虑的童年。
“非要如此吗,不能像以前一样吗?”灼灼日光刺痛双目,蒸腾而起的水汽渐渐模糊了视线,尽管如此,澜惜依然倔强地瞪大双眼紧盯赵纶傅,执意得到回答。
脚步不停,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赵纶傅侧侧身,轻巧地与澜惜擦身而过。他的上臂蹭过澜惜的肩头,力道极轻,却像狠狠砸落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击中澜惜的心。
几分失落,几分愤怒,更多的竟然是恐慌。接下来的动作,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转身,几步上前,紧紧抓住赵纶傅的衣襟。用力,那么用力,直到手上关节泛白。
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僵持半晌,终于有人妥协。
古铜色的手掌带着熟悉的温热覆上,轻轻地去掰她紧握的手,低沉的喟叹在耳畔响起,直击心房:“我要一颗完整的心。若得不到,就只能彻彻底底地放弃!”
心头大震,神思恍惚,手不知不觉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没错,赵纶傅做得一点没错。求不得便不强求,任凭千分眷恋万分不舍在一番痛苦挣扎后渐渐淡去,最后,敞开心胸迎接崭新生活。不该如此吗?为什么心那么难受,如同被蚁虫啃噬般疼痛难忍?还是太过自私,既想抓住憧憬中的爱情,又舍不下默契十足的儿时玩伴?
贪婪如此,必将遭到惩罚。
阳光依旧温暖,风也依旧和缓,清冽的空气中飘荡着清幽淡雅的梅香,一如赵纶傅平静无波的语声:“澜惜,我不是圣人。我们之间回不到过去了,永远!”
七日后,陇西军启程返回边疆。陇西王段承偲将军队交给副将赵纶傅,自己则以休整之名留在王府之中。结果虽些出人意料,但也并未在王府里造成太大震动,毕竟,男女间的感情波折一向变幻莫测,恐怕连当事人也无法参透一二,更何况局外之人?
尽管如此,当高大威武的陇西王与美艳如花的陇西王妃相携出现在王府正门的石阶上时,人群中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也正是这场骚动,成功地转移了人们对澜惜的注意。
紧紧披风,澜惜垂下头,躬身进入车厢,将自己与车厢外的喧嚣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开始缓缓前行,粼粼车轮声仿佛轻轻吟唱着的离歌,缠绵惆怅,永无止尽。那一刻,狭小逼仄的车厢似乎成了整个世界,蜷缩在车厢一角,呆呆地盯着薄薄的车窗窗纸,倍感孤寂落寞。
以前的快乐无忧哪里去了?成长,或许不仅仅意味着要褪去青涩和无知,更意味着要失去简单的快乐和满足。如果永远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该多好,如果永远都能伸出手就得到想要的一切该多好,如果……
在这个轻雪飘飞,离情别绪充斥的阴霾的冬日午后,莫名的情绪像柔韧的蛛网般死死将澜惜缠绕,让她几乎窒息。
“啪,啪!”两声清脆的拍击声过后,车厢门豁然打开,钻进了一身红衣的燕双红。她的发上身上落满大片大片的雪,小巧的鼻头也泛着微红,莹白的脸颊也因吹了冷风的缘故晕染上一层淡淡的红霞。燕双红也不言语,一把扯过车厢一角的毯子搭在腿上,然后便径自搓手呵气,看也不看澜惜一眼。
天色渐暗,风声呼啸,外面雪势转大,雪片击打在薄薄的窗纸上,发出急密的沙沙声。两人皆不言语,车厢里一时陷入沉寂,空气似乎停滞了一般,小小的空间安静得让人心烦意乱。
半晌后,澜惜轻叹口气,放弃沉默:“为何执意邀我同行?和他一道去边疆,不是很好吗?”
燕双红抬头,唇角勾起,笑意浅淡:“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也不想让纶傅后悔。”顿了顿,她敛去笑意,目光灼灼地直视澜惜:“我和他一样,也想得到一颗完整的心。若不能如愿,就彻底地放弃!”
要拥有,就完完全全地拥有;否则,宁可舍弃不要。多么相似的两个人,或许,他们两个才真正相配。
苦笑一声,澜惜正视燕双红晶亮的双眸,不禁心下黯然。
此时此刻,燕双红心里定然也不好受。高傲如她,如何能容忍赵纶傅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没有步步紧逼,反而适时退让,以旅途寂寞和需要帮手为由竭力说服澜惜随军同行,刻意制造缓冲机会,这恐怕已经是燕双红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在天高地阔的边疆,缠绵悱恻的情爱纠缠会被烽火弥漫剑拔弩张的战争气氛冲淡,冲动渐渐褪去,理智慢慢回复,用充足的时间去重新思考和选择,实在不失为一种稳妥的解决之策。听到这个建议时,赵纶傅缄口不言面无表情,却也并未反对,冷漠的目光深处隐隐有微光闪动。
目光碰触时怯懦地退缩,面面相对时莫名地羞涩。欲进不能,欲退不得,爱之愈深,盼之愈切,患得患失之心亦越盛。这就是情爱,青涩委婉,曲折幽深,点点灵犀在花木扶苏处隐现,要几世的姻缘积累才修成能心心相映两情相悦?
此后的几日里,燕双红常钻进澜惜的车厢里消磨枯燥的旅途时光。微妙的三人关系并未破坏两人的友情,反而在那层窗户纸被捅开后变得更加亲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穷极无聊时,燕双红常会盯着窗纸,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澜惜听,更像在说给自己听。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寒冷,搭着毯子坐在车厢里也能感受到呵气成冰的滋味,可想而知户外行军的艰苦。十几日来日夜兼程地赶路,坐在马车里的澜惜被颠簸得腰酸背疼,那些马背上的将领和徒步行走的军士所受的苦,恐怕更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驻军停歇时,澜惜也曾下车透气。目之所及是一片萧瑟之气,天寒地冻,北风呼啸,须发粘雪、面带倦色的将领与兵士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冻得硬邦邦的干粮,捞一把雪就着就啃,咀嚼声咔咔作响。
从那一刻起,澜惜开始厌弃自己的娇气。此后,她拒绝接受兵士送进车厢里的饭食,坚持与所有人一样去啃毫无滋味的干粮、喝冰冷的雪水。
“他们在外面受苦,我却在马车里舒服,于心何忍?”随着天气的恶劣,陆续开始有士兵病倒,澜惜将马车让给生病的士兵,自己同燕双红一起忙碌着照顾他们。
渐渐地,手冻得红肿,耳朵也冻得几近麻木。澜惜不管不顾,想要证明什么一般继续看护伤员。特别累时她会坐在车辕上小憩一会儿,几次险些掉下车去,幸亏被眼疾手快的御人一把抓住。
“小姑娘坐好了,掉下去可会摔个不轻。”御人咧着皲裂的嘴唇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漫天风雪中,这个笑容像阳光般温暖明亮。可是不久,风寒到底击垮了他。于是,澜惜代替了御人,驾起了这辆载满生病士兵的马车。
又经过半个多月的急行军,边塞终于近在眼前。在这个半个多月里,澜惜每日与燕双红一起奔波忙碌,看上去似乎不知疲倦,就连燕双红也忍不住开始赞叹:“真的没料到你会如此!”说完后却又面带忧色,欲语还休。问她,得到的却是含混的回答:“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话未说完,便被马车里传出的呻吟声打断,交谈戛然而止。
然而,燕双红的担忧到底变成了现实。
在一个红日西沉的傍晚,疲倦的士兵们欢呼着潮水般涌向边塞营房时,一名年纪很轻的兵士满脸慌张地冲到马车前用力拽住了澜惜的衣袖,几乎将她从车辕上拽下。
“不……好了,赵副将晕倒了!”
当无边夜幕沉沉降下后,凛冽的寒风便开始在广袤的西疆大地上肆意呼啸起来。飞沙走石击打着毡帐,发出急密的沙沙声,扰得人更加心神不宁。
消息传来的那刻,澜惜瞬间仲怔,回神时,只见一抹嫣红的身影从身前掠过,飞一般扑向前方不远处的人群。等她跳下车急赶过去时,却只来得及在人群晃动的间隙里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眼看着赵纶傅被抬进主帅大帐,眼看着燕双红进入毡帐再未现身。静静地立在不远处观望,澜惜只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这时的她帮不上什么忙,更不能帮忙,就连进去表达一下关切之情,都显得极其无谓,完完全全是个多余人。那个毡帐里,注定没有她的位置。
选择时义无反顾,接受时心有不甘。真的可笑,也真的可悲!
思前想后,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时毡帐中央的火堆已经熄灭,帐内的温度降了许多,连鼻头都是凉的。外面的风停了,耳畔一片静寂,仿佛回到初始时的混沌世界。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几下后,澜惜终于放弃,起身来穿好衣服,轻轻掀起了帐帘一角。
寒月高悬,繁星熠熠,夜空蔚蓝而深邃。清明的月色下,整齐的毡帐和高高飘舞的旌旗好似镶了银边,在墨黑的夜色中更显得气势威严。值夜的兵士立在主帅大帐前,手持兵器,挺胸而立。若不是偶尔轻轻点头的动作泄秘,澜惜还真不敢轻易靠近主帅大帐。
大帐里火堆余烬未了,帐内暖意盈盈,乍从室外入内,澜惜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入目的是一张矮几,几后的帐壁上悬挂着西疆的作战地形图,再往右走,半垂的幕帘下隐隐露出半壁屏风。
心中喊停,身体却怎么也不受控制,一径撩开幕帘,绕过屏风。
床榻低矮狭窄,枕衾单薄短小,榻上两人合衾共枕,抵首相拥,呼吸交融,一如儿时偷溜进父母亲寝室时看到的情景。
心往下沉,却总也沉不到底;茫然后退,完全忽略了置于榻前的那扇屏风。屏风倒地,在突兀刺耳的响动声中,澜惜如同中蛊,呆立原地,忘记了逃离。
就在此刻,肩头猛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恍惚间并未挣扎,任由来人摆布,回神之后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另一座陌生的毡帐之内。
帐外安静如常,并无丝毫喧哗嘈杂,想来行踪未被发现。虽然敌友难辨,但来人无论如何都助她摆脱了尴尬局面,长舒口气,澜惜轻声道了句“多谢”。
那人背身负手而立,青衣束发,身形挺拔,闻言微微转头,侧面轮廓清晰如斧凿刀刻。如同被电击中一般,心脏瞬间收紧,澜惜僵立原地,张口无言。
为了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他,不惜毁约背信,弃亲离乡;为了成全初次相见的怦然心动,不惜屈身为婢,委曲求全。几年来任意妄为,近乎偏执的坚持和等待,都只为了这一瞬间的到来。
岁末之夜,在陇西王府的疱间里,故作镇定的宫澜惜曾为了预想中即将到来的相见紧张得握不住油勺;王府正厅之中,希望破没之后,怅然迷惘的宫澜惜也曾一度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和生活的方向;然而,当苦苦寻觅的人真正出现时,短暂的狂喜过后,为何竟会感觉到可怕的陌生和疏离?
抬起头,从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看到了仓惶迷茫的自己,澜惜直视着自己,不知所措地喃喃询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微薄的曙光透进来时,巡营兵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战甲摩擦的悉索声在帐外响起。枯坐半宿,思绪依旧混乱,半夜里发生的事情在脑中一遍遍沉浮翻转。
那个她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男子叫薛庆仁,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子,现在陇西王军中任职。几年前,宫家遭遇到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即由他一手策划。早在相见之初,薛庆仁已经摸清了宫家的底细,对一切了如指掌。而澜惜的适时纠缠,更加方便了他的行事。
讲起宫家遭祸的缘由时,薛庆仁一掠而过,只说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可他并不知道,与家人寄居在临南郡辛府避祸时,澜惜已经断断续续地了解了父母亲早年的旧事,自然也很清楚,宫家是因为陷入了当朝帝王与皇太后之间的权力争斗中,才险些枉遭牺牲。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早已无谓。只要家人平安无事,澜惜便再无所求。但是,那句话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你对我,是否有情?”
薛庆仁的回答让澜惜释然:“我无法忽略对你的感觉,也不能否认曾利用你刺探消息的事实。事发后我一直没有停止过找你,但却始终没得到你的消息。”
互相寻觅,却各自背道而驰,渐行渐远。难道真的是天意?也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即便能与薛庆仁再次相遇,澜惜的寻觅和等待也终究无果,。
“后来我放弃了。澜惜,遇见你之前我便已成亲,且有一双儿女。除非你肯屈就,否则我们不会有结果。”
澜惜直觉想笑,却又想哭,更觉得愤怒,脑海里清晰浮现出赵员外夫人脸上竭力隐藏的无奈、凌弘瑶母亲那仿如昙花一现的幸福和年幼的赵纶傅在撞见父亲与姨娘相拥后愤恨和凄楚的疯狂发泄。
屈就?或许别人愿意,但是宫澜惜绝不接受!
即便如此,你就可以借用别人名号来敷衍推脱,害得另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去追逐虚幻的幸福?为什么不把事实说出来,为什么要隐瞒?
这些话,澜惜没能说出来,只因她在薛庆仁眼中看到了更多的痛楚和无奈。
人生在世,先舍后得。薛庆仁舍弃一见钟情的悸动,得到了仕途的稳固、家庭的完整和美好的名声。而她呢?舍弃家人、背弃婚约,得到了希望的破灭。不,当然不,在经历了磨难,丰富了阅历、沉淀了心性后,她褪去一身青涩,逐渐成熟。如今的宫澜惜,再也不是当年的混世千金了。
“这个,我一直随身带着,总期望能有一天遇见你。如今,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那是一只破旧的荷包,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五彩丝线密密绣成的菱花纹饰栩栩如生,仿佛正在风中摇曳生姿。当年,因为这只荷包,澜惜结识了燕双红;也因为这只荷包,给了澜惜继续纠缠薛庆仁的理由。而如今,薛庆仁将荷包送归,究竟意味着什么,澜惜心明若烛。
只是,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这只荷包,恐怕很难回到它的主人身边。
“我明白,以后,再不会见。”澜惜微笑着向帐门走去,掀帐躬身却又顿住,“今晚的事……”
话未说完,已被身后的薛庆仁坚决地打断:“你放心,今晚的事情,惟有你知我知。”
今晚的事情,和其它的事情,今夜之后统统烟消云散。
揉揉胀痛的双眼,深吸口气,澜惜起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远处的东方,朝阳的光束透过厚积的云层映亮深蓝色的天空。早起的雁鸟不畏晨寒,向着要去的方向振翅高翔。
主帅大帐外,澜惜遇到了手捧药壶的燕双红。
“不用担心,纶傅只是太过疲劳,休憩一夜后已无大碍。你去瞧瞧他吧!”燕双红边说边要伸手去掀帘帐。
“双红姐!”澜惜一开口,燕双红的动作生生停顿。
她两人年纪相仿,一直以来都直呼其名,虽然情同姐妹,但却从未以姐妹相称。燕双红也曾多次要求澜惜改口,但却总是未能如愿。如今,澜惜突然改变称呼,大出乎燕双红意料。
澜惜轻理云鬓,唇角绽出清冽的微笑,将手中的物件递了过去:“双红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你们,千万珍重!”
眼看着澜惜牵马疾驰而去,燕双红竟不及阻拦,待回神时,早已寻不到澜惜的身影。盯着手中的那把轻巧的短匕半晌后,燕双红躬身入帐,只见赵纶傅端坐在案几前,盯着几上的案牍不动,似乎已看得入神。
暗叹口气,燕双红上前将药倒在碗中,轻轻地放在赵纶傅手边:“方才澜惜就在帐外,她送了我一把短匕,还说……”
话未说完,一声清亮的碎裂声响起。几上的药碗被扫到地上,瞬时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汁流淌四溅,沾污了燕双红绯红如火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