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同病相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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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神思恍惚,停了好半晌头脑才渐渐清醒。床榻不大,并无他人,身下的褥垫铺得很厚,微一转动便听得到松软的棉絮发出的悉索声。塌边摆着一盏树状铜灯,枝桠悠然伸展,灯托上灯芯燃尽,袅袅青烟飘荡,一如即将散去的长夜。
    窗帘的一角被掀开,微亮的天光射进屋来,一片刺目的白。闭了闭眼睛,感觉像在粗糙的沙砾上拉过一样,火火地疼。经过昨夜那场畅快淋漓的痛哭,眼里的水分几乎都随泪水流失殆尽,眼眶干涩酸疼,眼皮肿胀麻木闭合困难,真的很不舒服。
    当时哭得天昏地暗,无暇顾忌周遭情况的变化,只是一味地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里的情绪。最后,哭到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恍惚中感觉得被人打横抱起,虽然身体左右颠簸晃荡,但却心里却莫名安定,就这样渐渐失去了意识。
    好好的一场岁末夜宴,想必就这样被她突兀的痛哭给搅乱了吧。叹口气,用力撑起身体,在榻上坐了半天才慢慢下榻行至窗前,猛地拉开了窗帘。
    天色并未大亮,淡青色的晨曦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室内浸染上一层朦胧飘渺的惆怅色彩。鼻端有幽幽淡香飘来,清雅怡人,瞬间沁入心脾,澜惜不由精神一振,缓缓转过了头。
    榻边的矮几上立着一只花瓶,造型古朴,纹饰简洁,瓶身上的裂纹落釉无声地倾诉着岁月的沧桑。一枝寒梅斜倚瓶口,淡粉的梅朵正默然怒放,静静地吐露着幽香。
    触目生情,眼眶重新开始湿润,脚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不受控制地走到榻边坐下,凝视梅枝片刻,缓缓伸手去去抚梅朵,却只触到了点点冰凉。
    可以被欣赏被艳羡,却绝不可以被怜悯被同情!
    刹那间恍然大悟,终于弄清了母亲偏爱梅花的原因。冰肌玉骨,傲然凌风,看似柔弱娇嫩,实则隐忍刚强。丽而不媚,艳而不妖,这样的气度风骨,也只有百花开尽后凌寒独放的梅花才当得起。
    虽然父母从不提往事,但澜惜却有隐约预感:双亲的身上只怕隐藏着一些不为她所知的故事,想必也是历了风浪波折和痛苦折磨后,才得到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不朽爱情。
    这个世上,想要的东西总是无法唾手即得,也正因为此,才有了像宫澜惜一样勇往直前的不懈追求者。一旦黄粱梦醒,发觉矢志追寻的不过是虚幻飘渺的镜花水月,这种心情,又岂是沮丧二字所能形容得了的?
    然而,该面对永远都躲不开。眼下,她最应该做的不是自怜自哀,而是尽快回家让亲人放心。毕竟,将近两年时间音信杳然对于翘首盼归的父母兄长而言,不啻于漫长的折磨与煎熬。
    人是最坚强也是最软弱的动物,为了得到心中所想,可以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地追求,而一旦受到挫折打击,便立刻会同乌龟一般,毫不犹豫地选择缩回坚硬的外壳中寻求保护和安慰。
    譬如昨夜,乍见赵纶傅,情绪瞬间崩溃,哭得一塌糊涂。
    稚子,果然还只是个稚子。
    勾勾唇角,笑意尚未绽放,便被“吱呀”的开门声截断,一扭头,就看到了俏立于门前的那道红色身影。
    红衣胜火,乌发如云,一样的美艳逼人,一样的烟视媚行。凭心而论,燕双红和陇西王妃两人的长相的确有许多相像之处。
    “虽然自小便分隔两地,但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姊妹,岂有不像之理?”挑眉轻笑,伸手抚鬓,燕双红眸光流转神采熠然。
    当然,即便是孪生姊妹,也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最明显的便是声音。燕双红的嗓音清冷如冰,语调低沉似水;而陇西王妃燕双飞却拥有与如洞箫般柔和的嗓音和如黄莺初啼般婉转的语调。再其次便是气质,如果燕双红是傲霜的秋菊,那么燕双飞便是戏春的桃花,一个英气飒爽,一个娇媚入骨。
    也正因性格爽直,燕双红对澜惜与赵纶傅之间关系的询问方式极为直接,丝毫不带旁敲侧击的技巧:“澜惜,你和纶傅……赵副将可是旧识?”
    虽然心性未变,但如今的澜惜早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人情世故的小女孩。燕双红去掉姓氏直呼赵纶傅的名字,口气熟稔自然,尽管后来改口,可那闪烁不定的目光中还是透露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
    旧识?岂止是旧识,临南郡上下无人不知,宫赵两家曾经结有婚姻之约。但也只是曾经了,在与临南郡远隔千里的陇西郡里,还有谁知道这段如昙花一现般消逝的短暂婚约?
    如今见面,也只能称得上是旧识了。思及此,澜惜微微点头肯定了燕双红的猜测:“没错,是同乡,亦是近邻。”
    “原来如此,”燕双红一笑,目光移上矮几花瓶中那段梅枝,口气了然,“难怪他知道你喜欢梅花。”
    刚移居临南时正值寒冬岁末,父亲几次深夜潜入赵家梅林中盗折梅枝回来送给母亲。这段最早成就宫赵两家缘分的往事常被赵员外挂在口头叨念,赵纶傅又怎会不知?更何况幼时同师而学,混得熟了,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记住彼此的习性爱好,因而,赵纶傅记得宫府岁末折梅的惯例根本不足为奇。
    所以,澜惜并未多做解释,只是侧过头,淡淡地应道:“我不喜欢梅花。”
    虽然生在寒梅飘香的严冬岁首,但却并不喜欢梅花。远去南滇京城之前,在澜惜眼中,形态各异的花花朵朵除了区分四季供人玩赏外并无任何差别。然而,那一日,见到南滇城郊碧波池中那一大片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莲花时,她的心顿时迷失在烟波浩渺的烟水之中。
    或许,真正让她迷醉的不是满池莲花,而是身旁那人脸上浮现出的淡淡笑意。
    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欺骗?你是谁,究竟身在何处?!
    不知不觉间手已收紧,揉碎了指间的梅朵,碾玉搓香,丝丝清香染上指尖。
    “不早了,你也该洗漱整装去正厅见见我姐姐还有那位王爷姐夫了。”耳畔催促声连连,澜惜不得不暂时放下满腹心事,打起精神洁面梳妆,随燕双红一道去往陇西王府的正堂大厅。
    大厅中炭火旺盛温暖如春,与室外北风凛冽呼气成冰的恶劣天气形成鲜明对于。行过大礼,在铺了厚软坐垫的榻上落座后,澜惜才抬起头来四处打量。
    陇西王妃照旧一身红衣,眼眸似水,玉颊生春,只向坐在下首的燕双红唯一颔首后便将目光移回的陇西王身上,再未撤回。而陇西王段承偲也一改昨夜的阴郁脸色,精神焕发,目光炯炯,似乎连鬓边的白发都消失不见,看上去整整年轻了十岁。
    “昨晚两人大吵一场,吵到最后声息全无。瞧如今光景,想必早已冰释前嫌。”趁侍女上茶之极,燕双红微一侧身,附在澜惜耳畔低语,怎么也掩饰不住语调中的笑意,“你瞧瞧,我那少年白头的姐夫是不是精神大好?”
    她说得逗趣,澜惜却无暇理会,只是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赵纶傅的目光。
    踏入正厅便感觉到赵纶傅的目光,灼灼如火,紧紧追随于左右。不敢抬头,惧怕四目相交时心灵的震颤,便始终垂首静默,一语不发。
    但是,要面对的,始终都无法逃避。与其退缩,不如坦然相向。
    却没料到,忐忑不安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刚一抬头,赵纶傅的目光便匆匆撤回,随即掩饰般地举起茶杯喝茶,却被茶水呛得一阵猛咳,直咳到面色涨红。
    澜惜未及反应,燕双红却已起身离席,疾步行至赵纶傅席前,蹲下身替他轻抚后背,满面忧色地低语一声。两席间仅各三两步远,燕双红语声虽低,可所说的每个字还是清清楚楚地飘入澜惜耳中。
    “怎么那么不小心,挣裂伤口如何是好?”
    心头一颤,澜惜抬眼望向赵纶傅,这才发觉他比之前要消瘦许多,一向呈古铜色的脸庞竟然有些苍白。此时,咳嗽平复,脸上红潮褪去,面上虽平静无澜,可眼中却有痛楚一闪而过,原本端着茶杯的右手抚在左胸口处,衣襟处隐约看得到几点血迹。
    见到血迹,端坐于榻上的陇西王悚然动容,起身下榻查看一番,确认并无大碍后便吩咐燕双红陪同赵纶傅先行离席。赵纶傅似有异议,望向澜惜嘴唇掀动,却最终没发出声音,任凭燕双红搀扶着他的手臂离开。
    陇西王少言寡语,无论陇西王妃如何调动,厅中的气氛还是怎么也热闹不起来。大约再也看不下自家夫君待客的冷漠态度,陇西王妃以同去后院赏梅为由,拉着澜惜离开了正厅。
    昨夜飘了些微雪,日光曚昽昏暗,薄薄的积雪不曾融化,悠然积于梅枝之上,皑皑白雪与艳艳红梅交相辉映,愈加鲜明夺目。
    天气是真的冷,虽然身披厚厚的裘袍,却依然有些瑟缩,深吸口气,澜惜转向陇西王妃,刚想开口,话噎在了喉间。
    好似并未感受到寒意,陇西王妃将双手从皮裘中探出,静静地望着飘入手掌后又迅速化为冰水的雪花不语,若有所思。
    说要赏梅,却看也不看一眼,倒也真是怪人。惦念着赵纶傅的伤势,澜惜无心久留,轻叹一声,准备请求离开。
    而陇西王妃却先她一步开口,一针见血地挑明了事实:“有双红在,宫小姐不必担忧。”
    被猜中心事的感觉并不很好,澜惜微微一窒,直觉想要否认,却又觉得无聊,索性坦诚相向,简略地讲述了她同赵纶傅之间的故事,只是理所当然地省去了订立和取消婚约的情节。
    听完讲述,陇西王妃的神情明显放松,言谈间恢复了贯有的幽雅恬淡:“我与双红自幼痛失双亲,六岁时被迫分离,随养父母各奔东西。嫁入陇西王府后,我倚仗王妃身份派人四处打探,终于在北地郡寻到了妹妹的踪迹。养父母虽然待我极好,但我却自始至终将双红视为唯一亲人,生恐妹妹受半点委屈。言语间无意冲撞,还望海涵。”
    这番话言辞恳切,情意真诚,不见半点高傲怠慢,让人无法推拒。
    想要证明所言非虚的意图太过强烈,以致于并未察觉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和陇西王妃瞬间骤变的神色,只是抬起头来直视王妃,语调平缓语声清晰:“除却同乡近邻情谊之外,我与赵将军并无其它瓜葛,还请娘娘放心!”
    下一刻,便听到身后语声传来,低沉喑哑,微带痛楚:“宫澜惜,你我之间真的毫无瓜葛吗?”
    初见时直觉冷漠疏离,深交相熟后却会无时无刻都感到随和温文,有时候,这种随和与温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吞。否则的话,澜惜也不会在甫见赵纶傅时战战兢兢语不成句,却在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后便敢百无禁忌地捋虎须开玩笑。
    因此,面对赵纶傅的蓦然发问,澜惜懵在原地,手足无措。
    即便是撞见未婚妻与另一个年轻男子在异乡城郊的渡头前难舍难分地相拥而泣也能一声不响地隐身在芦苇丛中静观至曲终人散方才现身。实在想象不出,如此好脾气的人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模样?
    嘴唇紧抿,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出奇明亮,目光灼灼如炬,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将深藏心底的隐秘全部挖出来。
    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和秘密即将被揭穿的惊惶不安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将澜惜淹没至顶。僵立在原地,望着扶柱而立胸口起伏不定的赵纶傅和不远处红装如火脸色却苍白如雪的燕双红,阵阵无力袭上心头。
    真的不在乎,就能开诚布公地坦然面对过去,任何的回避和躲闪都意味着在意。是怕好友燕双红受伤,还是不愿面对赵纶傅黯然神伤的脸庞?到底在意什么,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人心不足,贪得无厌。为寻找爱人不惜背井离乡忍受孤独无依的痛苦,却在听到好友亲昵地呼唤幼时的玩伴、曾经的未婚夫时妒火中烧,这样的反应是否正常?
    躲闪无用,掩饰则更加拙劣,把一切都挑明岂不痛快?罢了,顺其自然吧。
    深吸口气定定心神,目光在赵纶傅脸上稍一停留,随即移向燕双红,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瞥,随即便与陇西王妃疑惑不解的目光堪堪对上:“我与……赵,恩,纶傅曾有过婚姻之约。刻意隐瞒是怕王妃与双红姐误会,还请莫怪。”
    尽管打定主意要坦诚相向,但提到赵纶傅时还是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仿佛他的名字是块横亘在河道中央的巨石,任凭河水再怎么湍急,最后也只能绕道而行。
    已婚之人对男女间微妙的感情波动十分敏感,早在赵纶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澜惜身后时,陇西王妃便有了模糊的预感。而那一句突如其来的质问,更是加深了此前的猜测,如今看来,这两个人之间还真的有些瓜葛。
    道是无情却有情,这对曾经的未婚夫期间的故事看上去似乎刚刚开始。如此看来,自己倔强的妹子日后怕是要在情路上吃些苦头了。
    “天太冷,还是回去吧。”叹口气,无视三人间的汹涌暗潮,幽雅地拢拢披风,燕双飞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风停了,雪势却骤然转急,大块大块的雪片垂直坠落,在天地间织成一道细密厚实的透明帘幕。褪去彩衣披上素装的亭台楼阁和水榭廊道在仿若永无止尽的雪帘中静静矗立,沉默地注视着曲廊中面面相对的三人。
    对于澜惜的坦诚,燕双红与赵纶傅反应各异。一个先黯然后释然,另一个则恰恰相反。
    男女间的情愫纠缠繁复,微妙难以言表。这便如同博弈,深思熟虑后走出一步棋,却永远都无法准确地预测后果,有时甚至事与愿违。捅破窗纸直面以对,本是想逃脱无止尽的情感折磨,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却没想到,还是伤到了别人。
    因为在乎,所以逃避。坦然轻松的承认,是在用迂回曲折的方式表达决绝。看着赵纶傅愈加苍白的脸色,刚因燕双红脸上表现出的释然之情而稍稍放松的心情重新沉重起来。轻咳一声,澜惜垂下头,声音晦涩,仿佛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临南,还是南滇?”似乎气极,赵纶傅的声音微微颤抖,脸色更加难看,收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条条青筋隐现。眼眸黝黑如昔,但却变得深不可测,几乎咬牙切齿般地挤出了下半句话:“‘我们’又是谁?是你和我,还是你和他?!”
    急躁暴烈,如同吃了呛药一般,眼神也开始变得阴郁而悲怆。头一次见到这种状态的赵纶傅,立在一旁的燕双红惊惧交加,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深吸口气,澜惜直视赵纶傅,轻声清楚明晰:“你和我,我们回临南,把之前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做完。”
    怒火倏然熄灭,原本极度膨胀的怒气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纶傅肩头一垮,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见轻松,甚至有些痛苦和无奈。
    赵纶傅转身,脚步沉重,语声中透出浓浓的倦意:“我不想陪你继续无聊的游戏。从今之后,正如你所说:我们之间,将再无任何瓜葛。”走至燕双红身边时,他脚下微一停滞,侧过头,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缓步离开。
    直到目送赵纶傅的身影消失在雪帘之中后,燕双红方才转过头,慢慢走到澜惜面前。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燕双红的目光清透冰冷,如同冰刃般准确有力地射中伤处,使得早已结痂的伤口骤然迸裂,霎时间鲜血淋漓,痛楚难当。
    而燕双红接下来的话更如一把粗糙的海盐,毫不留情地洒到裸露在外的伤处,激得澜惜阵阵战栗:“无情地扼杀所有的希望,干净利落毫不留情。真不敢想象站在面前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宫澜惜!不过,我倒是真的佩服你,也感谢你给我机会。”
    情场如战场,即便是好友相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冷若寒星的目光熠熠闪烁,嘴角的弧度也慢慢提升,燕双红后退一步,似乎想仔细端详清楚眼前的女孩:“纶傅方才已允诺我此次征战结束后便开始议定婚事。澜惜,你果真不会后悔?”
    澜惜低垂着头,语调喃喃,吐字如同飞雪飘舞的天空般模糊不清:“不会,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你爱他,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好个义无反顾!”笑意在脸上慢慢隐去,燕双红脸色惨白,冰冷的目中渐渐升起朦胧的水汽,“都这样义无反顾,又如何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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