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梦尽黄粱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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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之后,风尘仆仆的宫澜惜回到了临南郡。
    宫府一片欢腾,阖府上下都在为澜惜的归来奔走相贺。
    长年郁郁寡欢的母亲重现笑颜,一向冷峻的父亲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哥哥和嫂嫂们欣然相顾,而粉雕玉琢的幺妹先是躲在母亲身后观望,待见到澜惜扑倒在鬓发斑白的孙妈妈怀里放声痛哭时,才终于敢走过去牵着她的衣角,仰起头来怯怯地唤她“阿姊”。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安宁。在陪家人的闲暇里,澜惜读书、习字、练武、学琴,同时开始专心刺绣。她的每幅绣品都呈现不同的画面,惟妙惟肖,精巧绝伦,尽显北朝的秀丽江山。绣品被偶到府上拜访的郡里夫人们见到,免不了大加赞叹。渐渐地,宫家大小姐的绣品流出宫府,成了临南郡各个绣庄争相抢购的对象。
    “想不到,性情浮躁的澜惜竟能练出如此高超的绣技。到底是我的女儿呵,天资聪颖!”起初,澜惜并不理会母亲的调侃,只是一味低头刺绣。终于有一天,当母亲再次走进绣房,玩笑似地说起这句话时,澜惜转身从妆盒的最底层取出一只荷包,轻轻巧巧地递到了母亲手中:“女儿虽然聪颖,且在京城最富盛名的‘玲珑绣庄’学艺一年,但无论如何,女儿的绣品永远都无法与南滇国‘金线斋’相提并论!”
    母亲的脸色霎时惨白,双手剧烈颤抖,仿佛那个小小的荷包重若千斤。她扭过头,似乎想要竭力逃避,双手却紧抓着荷包,关节已然泛白。
    “六年前,我离家出走前夕的‘上巳节’,在滇水南岸的渡头边,荷包的主人拾到了我丢的‘浮卵’。当时,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衫,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正想用手去磕生鸡蛋。后来,我去了南滇,从小乞儿手中夺下了这只被盗的荷包。”
    “南滇城‘金线斋’的老板告诉我,这只荷包是九玄王妃特别为她的爱子订做,用来放置止咳消痰的神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荷包里的药末同那枚被我不慎打碎的药瓶中的药末完全一样!‘金线斋’的老板还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妻子曾经专门为九玄王夫妇制衣。王妃偏爱鸳鸯凤冠,九玄王府定制的衣物饰品的内衣领处都会用金丝银线绣上一朵鸳鸯凤冠作为独特标志。九玄王夫妇相继离世之后,绣有鸳鸯凤冠图案的‘金线斋’绣品从此在南滇绝迹。有一年夏天,我曾偷溜进娘亲寝室,打开那个红木衣箱,在最低层找出了一套南滇女裙试穿。我记得,衣服的后领处绣着一朵美丽的鸳鸯凤冠。”
    喧天的锣鼓声和欢呼声仿佛要冲门而入,而室内却死寂如古井深水。母亲站在那里,嘴唇轻颤,泪盈欲滴。
    “不过是将南滇招降为郡,何必非得御驾亲征?帝王出行,务求隐密,而他却大造声势。他,不过是想见你一面!”紧紧握住母亲的双手,澜惜语声哽咽。
    宫府大门外,锣鼓声愈加激烈,围观人群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临南郡万人空巷,百姓都想争先一睹帝王风采。
    此时,端坐于车辇上的年轻帝王段亦飞面色沉静,内心却波涛汹涌难以平静。车辇慢慢移动,宫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便在视线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段亦飞微侧着头,紧盯住闭合的大门,气息紊乱,掩藏在宽袖中的双拳绝望地收紧。
    就在他的视线即将放弃注视,宫府大门突然洞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涉阶而下,分开人群,高举着托盘跪倒在车辇之前。近侍走过去,接过老者手中的托盘,边听老者低语边频频点头。
    段亦飞早已按捺不住,目光转向宫府大门,却仍旧没看到任何人。
    这边,近侍手举托盘走进车辇,尖声奏道:“临南郡宫府特捐百金,愿我北朝国泰民安,祝吾皇龙体安康,!”
    段亦飞转过头,示意身旁的宦者接过托盘。红绸遮布一揭,灿灿金光夺目,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而段亦飞的目光却定在了金锭下露出的一角浅蓝上,他伸手一抽,那小小的物件立时被紧紧收入手心。
    在百姓震天的欢呼声中,泪眼迷茫的天泽帝段亦飞偏过头,用力眨眼,任由热泪纵横。宫府的大门旁,那道蓦然清晰的身影,就这样永远在他心中定格。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光如水般流逝。转眼间,幺妹已经十岁,性情温顺,姿容秀美,如清水芙蓉般清丽脱俗,小小年纪便已然名动临南。哥哥们的子女也从襁褓中咕咕而泣的婴孩成长为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小童。每一日,宫府大院的上空都回荡着孩子们清脆欢愉的笑声。
    闲暇时,澜惜也常被缠着不放,譬如教孩子们练功、唱歌或者陪他们游戏。每当此时,她总感觉回到了童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当孩子们从身边散去,各自戏耍玩闹时,欢腾跳跃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带着对无忧童真的艳羡,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静静地感受那份寂寥和落寞。
    此刻的澜惜,总会想到赵若秋,那个曾经也这样站在远处,默默地羡慕着她的快乐和纯真的女子,那个同她一样执着地追求认定了的幸福的勇敢女子。这时,澜惜终于明白:人,只有经受过苦难的磨砺才会获得淡定和从容的气质、拥有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睛,用一颗剔透玲珑的心去关爱那些爱护自己的人。
    因此,当母亲再次小心翼翼地同她谈论婚嫁之事时,澜惜不假思索地点头:“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花炮震天,锣鼓喧喧,年过双十的宫家大小姐终于坐上了花轿。围观的街坊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不是慨叹新娘嫁妆的丰盈,也不是讥笑新郎迎亲排场的寒酸,而是惊诧于无人乘坐的新郎坐骑。
    “莫不是病重起不了身,再不然就是长得见不得人。哪有新郎不来迎亲的道理?”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堂堂的宫家大小姐竟要遭此冷遇。哎!”
    对于这些议论,澜惜充耳不稳,她目不斜视地向父母亲人深深一拜,转身入轿。
    红,触目所及是无边的丹红。面敷盖头,身着嫁衣,端坐在颤巍巍的花轿之中,仿若在云端漫步。
    路似乎很长,也似乎很短,但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下轿、被喜婆搀扶着步入夫家大门,拾级而上,登堂入室。厅内宾客众多,人声鼎沸,恭贺声此起彼伏。在一片混乱嘈杂的喧哗声中,澜惜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君。可自始至终,她都清楚地知道,她的身侧空无一人,新郎自始至终都未出现。
    或许,他是真的病入膏肓,只待她嫁来冲喜?
    看到母亲与她交谈时言辞闪烁、面色凝重的情形,澜惜不由得轻笑出声。现在,流言蜚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讥诮宫家住着一位嫁不出去的小姐,发染秋霜的母亲也再不用为她而担忧流泪了。
    噙着安详的笑意,澜惜在喜婆的搀扶下步入洞房。
    洞房花烛,空房独守,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如此,澜惜仍旧循礼制行事,顶着喜帕,仪态端庄地坐喜。
    不知过了多久,前堂的喧哗声渐渐消失。更鼓重重,夜漏声声,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独处寂寥,夜雨生凉,面敷喜帕目不能视,唯独嗅得到丝丝缕缕清甜的幽香。久坐劳顿,困倦袭来,意识逐渐模糊,澜惜最终放弃挣扎,侧身卧倒在榻上。
    醒来时天光大亮,头上的喜帕在睡梦中被扯落,斜搭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红枕上,显得孤寂而凄凉。身侧的床褥平整如新,没有一丝褶皱,手抚上去,凉意袭人。昨夜睡得仓促,浑身骨节酸疼难耐,澜惜皱皱眉头,双手撑榻坐了起来。
    室内摆设简单,但却绝不简陋,案几橱具形制古朴清雅,颇合心意。
    起身在妆台前坐下,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珠翠满头,浓妆满面,只是神态太过寂寥落寞。轻叹一声,澜惜伸手去拔头上的珠钗,准备换装前去参拜姑舅。
    正在此时,门板上传来几声轻叩。未几,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年轻很轻的丫头探头进来张望。瞧见澜惜已然起身,丫头有些惊诧,但很快镇定下来,熟练地向澜惜行礼,随即便开始服侍她洗漱打扮。
    闲聊中得知这丫头名唤胭脂,一年前入府为婢,如今被派来伺候少夫人。
    与胭脂东拉西扯了几句,澜惜漫不经心地开口:“昨夜,有人来过吗?”
    胭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头,神情坦然从容:“不曾。”似乎担心澜惜不信,连声解释:“奴婢入府一年,只见过管家,从未见过主人。管家说,主人长年在外经商,很少回来。”瞥了澜惜几眼后,胭脂放低了声音:“昨夜拜堂,只有宾客,不见主人及其双亲。奴婢,真的没有说谎。”
    澜惜愣怔错愕。她嫁得确实太过匆忙,加之毫不关心,对连夫家情况毫不清楚。如今,也只从丫鬟胭脂的口中探得知主人姓赵,是一名商人,其余的,一概不知。
    这场婚嫁,真可谓荒唐。
    三日后,新妇归宁,素衣淡妆、孑然孤身的澜惜再次成了临南郡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母亲忧虑,父亲沉郁,兄嫂个个似有心事,唯独天真的孩童毫无所察,照旧雀跃地围绕在澜惜身旁,争抢着要她一同游戏玩乐。
    临行时,母亲拉着澜惜的手,神情凄楚:“澜惜,你为什么不问?”
    抚着母亲的手,澜惜淡淡地笑:“娘,我嫁了人,而且过得很好。”
    此后的日子平静如水。澜惜依旧每日刺绣抚琴、读书习字,偶尔也会在空旷的后院里舒展拳脚。府中的管家她也见过,是个须发皆白的清癯老者,双目炯炯,思维清晰,操着一口纯正的陇西方言,时常轻易的勾起澜惜的回忆。府中的下人不多,但各司其职,训练有素,将不大的宅院收拾得干净清爽,一切都不用她去操心。
    唯一让澜惜不解的,便是每夜频现的怪异梦境。在梦中,有人睡在身侧,轻轻拥她入怀,与她呼吸交融气息相通。可每日清晨醒来后,看到的,却永远是空空的寝室;摸到的,永远是那掬冰冷的温度。
    “难不成,我真的嫁给了魂魄?”百思不得其解,澜惜免不了猜测。
    “少夫人,快莫乱讲。吓死我了!”胭脂惊骇万分,当场刷白了脸。
    “我说笑呢,你竟当真?”伸手捏捏胭脂的脸蛋,澜惜笑得舒心。因为这些梦境的存在,无数个凄清的夜晚不再漫长难熬,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呼吸熟稔而又陌生,令她贪恋难舍。
    一定是孤单太久,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赵”字而那麽强烈地渴求这一点点虚幻的幸福?
    秋去冬来,天气转寒。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每当夜幕徐徐落下时,澜惜都会莫名兴奋,兴奋中又夹带着丝丝笃定的安心。
    用过晚饭后,澜惜早早洗漱完毕,吹熄油灯,轻巧地钻进轻薄柔软的被窝里,开始静静地等待。
    曾有几次,她竭力保持清醒,可却连半夜都没熬过便恬然入梦。失败几次后,澜惜更换方法,要求胭脂入房陪她过夜。幼时曾听郡中的老人们说起,若被不祥之物缠身,找人相陪便可使其不敢靠近。
    这一次,梦境真的消失不见,但却不是因为一夜无梦,而是由于彻夜不眠。
    小小年纪的胭脂睡相奇差无比,梦中拳打脚踢、呓语连连,扰得澜惜不胜其烦。加之心中有事,烦躁难安,竟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几日下来,澜惜精神萎顿,恍然若失,最后不得不找个理由支走了胭脂。
    就这样,在奇幻梦境的陪伴下,澜惜渡过了在夫家的第一个岁末佳节。
    赵府所在的盏涧郡虽与临南君毗邻,可气候却与临南截然不同。临南的春季来得早,但草木绿得慢,花卉开得晚。盏涧却恰恰相反,别处是花红柳绿的阳春三月,而这里还是然寒风凛凛细雪飘飞的晚冬。一旦过了三月,仿佛一夜之间便春花烂漫草木皆青,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赵府的后院虽然不大,但布局错落有致,景致秀美清雅,身处其中,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后院的水塘边建了一座小小的四角凉亭,澜惜让家丁将绣架从绣坊搬到亭内,每日在亭中刺绣。累了就在院里闲游,逍遥自在。
    天气渐暖,澜惜呆在后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几次,在亭中凭栏而立,凝视着如镜水面上映出的倒影。看着看着,孤影变成双影,自己身影的一侧出现了一道面目模糊难辨的影像。那道身影魁梧高大,带着莫名的熟稔,与她的身影相依相偎,自然而亲昵。
    心脏骤然紧缩,猛回头,身侧却空无一人,只看得到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
    日子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有时,坐在亭中刺绣,会突然产生强烈的被注视感。举目四顾,却又捕捉不到那道目光。更离奇的是,这种感觉与竟与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那日午后,春风煦暖,吹得人昏然欲眠。虽然向来没有午睡习惯,但也有了朦胧的睡意,澜惜索性放下绣针,伏在一旁的案几上闭目休憩。四周鸟语啁啾,花香盈鼻,和风轻轻拂过,舒适而安逸。渐渐的,睡意上涌,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此时,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沉重。脚步声在身侧消失,神志不甚清醒的澜惜敏锐地感觉到有人的存在,她想要睁开双眼,人却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处艰难地挣扎徘徊,怎么也跨不过那道线。
    大概是片刻,又或许过了很久,澜惜豁然睁开双眼。但终究晚了一步,起身抬头四顾,只看到了在远处花丛中一闪而逝的衣角,追上前绕过花丛,却是一无所获。
    灰心丧气地回到凉亭坐下,视线不经意一掠,堪堪停在了地上。霎时,一颗心激荡跳跃,几乎蹦出胸腔。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赫然印下了一双沾着新鲜泥土的脚印!
    灵光一闪,澜惜立即传来管家,命他将府中男丁全数召集到后院。管家虽然惊诧,但最终奉命行事。不上半刻,凉亭前便聚满了男丁。
    澜惜并不言语,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随即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几个人被叫到亭内站了一站,随后便被遣回。对于女主人的怪异行为,家丁们满头雾水神情茫然,立在一旁的管家神色不变,但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结果,澜惜并没有如愿找到答案。这场荒谬的寻人事件,被门外来客的到访适时打断,不了了之。
    乌发如云,红衣似火。几年不见,燕双红美艳依旧,除却举手投足间增添的成熟妩媚之外,与当年分别时并无多少差别。
    见到澜惜,燕双红虽然面色平静无澜,但微微颤抖的双肩却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我这次来,只是要送还你的东西。”燕双红将手中的物事往案上一放,举步便走。
    只看了一眼,澜惜便勃然变色,一把抓起案上的东西,疾步拦在燕双红身前。
    “你,这是……究竟发生了什么?!”紧盯着燕双红,澜惜听到了自己因过度紧张而变调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吗?”燕双红嘴唇轻颤,唇角的笑讥诮而悲凉,“他死了。你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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