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飘摇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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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改变主意了。他甚至没再问过我,就改变主意了。也是,他又何需开口?对方心念每一转都牵动自己,这是命运擅设的羁绊。
奇怪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他的心……
又是一年春始来,我意识到这身体长大了。四月初那丫头开始来月经,真够晚熟的。
萧大娘对此欣喜若狂,就差拿个大喇叭上街喊。见我一脸平静波澜不惊,十分好奇,“小姐你多少也掉几滴眼泪罢?”
“为什么?”
“姑娘家这时候总要哭哭啼啼些。”
我从茅厕里出来,苦着脸,“大娘嗳你要再不按我的要求做条新裤子,我可就真哭了……”
我能不哭么?TMD古代的裤子没裆。
萧大娘金口玉言,再下结论——我是个有见识有胆色的女子。
幸福这玩意儿,保存期短,易变质,有了人间聚散离合的帮衬,更显矜贵。保宁元年十月十七,布日苏台离开。至此我们整整认识两年。
一切源自那个素未谋面的皇亲国戚,还是少年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走了,一如他闯入我生命时那般突然。
夏末秋初,只一夜工夫燥去乍凉。也只一夜工夫,长宜府衙的红墙外便贴出一纸告示。内容两个字就能概括——征兵,却洋洋洒洒写了几百言去交代一个上京来的王爷为什么要征兵。
征兵,征兵,一直是推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主要力量。多少靠闺怨作品发家的文人,一火火了千百年。语文课上大声朗读《闺怨》时,我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有做上主人公的那天?
那天一如往日。少年伏案抄书,风拂青丝似深潭悠波;长眉如峰,在深邃的眼上洒下斑驳的墨痕;因专注而微启的唇,一截舌尖抵在嘴角,是潭边飘零的红枫,浓淡相宜。再不需别的渲染,就是一幅名家山水画。
视线中的风景突然转头来,开口说话。
“抄好了。”他抖着一摞宣纸。手腕处还沾着些墨迹,随手扯过张白纸一擦道:“这是……最后一次罢。”
“唔。”我将拳头抵在嘴上,咳了一声,“别以为往后没人督促就疏于学问。光会打架没什么了不起,这世道流行文武双全,用用脑子能省不少力……”我一哽,“不啰嗦了。该忙忙你的。我让大娘多添壶酒,晚上咱哥儿俩好好唠唠。”
说罢欲以光速逃离现场,却被一把揪住。
“冷小姐怎么从来不问我为何要走?我去何处,做何事,何时回来,这些你……都不过问一下么?”
不能回头,不敢回头。
我望向天空,云彩忽大忽小,太阳生着七彩毛边儿。揉去眼中的水光,再看,云彩依旧静伫,日光依旧炫白。我吸了吸鼻子,咧嘴一笑,原来太阳不但刺眼还刺鼻……
“你去从军,保家卫国,明天动身。想走就走,该回便回。你瞧,这些我都知道,有什么好问的?”
“那小姐的意思呢?”他一个箭步,挡在眼前。
“我没意见。”
“即便知道我因你而走,也没意见?”
“因……我?”
“天命难违。我既放弃同你立约,便要另寻法子破解封印。”
我嘲道:“原来你还是不甘心……”
“是宿命不甘。换作你也一样。”
“别这么严肃行不行?笑给我看。”抬手抹平他揪起的眉尖,“等你飞黄腾达时,就有钱娶媳妇了……”
“小姐言之过早。这话留着再见时说罢。”
“会再见么?”
“会。”他拉起我的手,指尖在掌心轻轻画出个心形,眼睛一弯,“因为小姐的先见之明。”
“哈哈。惭愧惭愧。”我干笑着,教他画这个时哪知将是如此分别?“不过一个消遣的小玩意儿,我不会傻到指望靠这个再见。”
被托起手换了方向,落在少年的心口。
“靠这里就会。重逢之时你自会相信一切。”
敏感的指尖挨着胸膛下有力跳动的心脏。那一刻,仿佛真有一缕弹韧不断的游丝将我们相连。
“布日苏台,再……让我抱抱你,行么?”
手臂轻轻一收,将我揽入怀中。
水到渠成,情到便随了心罢。我也不指望他第二次就娴熟地伸出舌头与我纠缠。带着淡淡的遗憾闭上双眼,以他的体味和气息弥补我感官上的损失……
两片唇被他一口咬住,有些急切,有些粗莽。湿滑绵软,清香入口,齿尖所经之处,带出阵阵颤抖。
“啊——!你、你、你怎么咬人呐?”我一把推开他,捂住嘴巴。
技术不好也就算了。这这这可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一丝甜腥下肚,舌头一舔,发现下唇多出俩小窟窿。我顿时怒目相向。
风乍起,吹皱他眼中两池浊红。少年抹净嘴巴,吃吃一笑,“我知你记仇。就这样记着我罢。”
秋蝉躁罢寒蛰叫。蛾眉淡去为谁扫?他的离开就像西风扫过大漠,本无心带走尘埃却将黄沙一点点堆砌成了丘。思念的丘堆在心里,沉重如山,每每都压得我龇牙咧嘴疼痛无比。
为了让离别的痛楚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淡忘,我索性搬进他住过的房里,用他用过的被褥,布枕上残留的落发也不舍得拾捡。初见时少年穿的麻袋装搭在空落落的炕头,不论怎么晒洗,始终带着淡淡霉味。寒夜里抱着他的体温和冬天寂寞的味道,一觉天明。
入冬萧大娘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在风寒的强大攻势下,原本害过的风湿啊类风湿啊关节炎啊腰肌劳损啊统统卷土重来。
我的社会角色由落魄的小姐变成落魄的丫头,心理角色无需转换。华服锦饰压箱底,换上萧大娘的粗布衣裙,麻头巾草底鞋。早上买菜抓药,上午洗衣做饭,下午熬好了汤药喂病号。
病人爱唠叨,老人也爱唠叨,得病的老人话多得吓死人。我的业余时间几乎全花在陪她憧憬病愈后的美好未来上了。并且每回必要讲到儿孙满堂,耄耋枯老才肯罢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话真TM有道理。没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吃喝时一点儿不肉疼,现在财富掌握在自己手上却郁闷地发现它们缩水的速度惊人。
大娘说钱是大人走时留下的。现在我算明白了,他两口子都忙到要跑路的地步,哪有闲钱贴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家里的东西一定是给她卖空的。
保宁年间不保宁。
二年正月里萧大娘过了段意识不清,胡话连篇的日子。临末了回光返照的几分钟里,她慈蔼地托着我的手,口齿异常清晰。
“小姐答应老身,不得离开长宜……”
“这……是为何?”
妇人已是形容枯槁,如风中残烛,唯有双眼尚迸出星点光芒。
“十六年,十六年老身无一日不惶恐,无一日不煎熬。咳咳,老身不想带憾恨入地府。有些事,不得不说……”
“说什、什么——?”
她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咳咳,小姐……你……你并非大人亲生。咳咳咳,……此话一出,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天下……老身一生便圆满了。”
“大娘嗳你把话说清楚。大娘——!大娘——!!”
手已僵,身已冷。
看来,这段台词是酝酿已久的压轴戏码。那滋味无异于扔了个烧红的烙铁让我捧着。光是话都不说全就咽气已够让人窝火,还故弄玄虚地乱搬天下来唬我。
如此说来,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非冷月扬所出,因此合该被抛弃,免得长大了还要赔上一笔不菲嫁妆。至于那遗言的后半句实在太抽象,就非我心智所能及了。亲爹也好养爹也罢,是那丫头的事,统统与我不相干。我不走,难不成也在城西支个摊子卖菜不成?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挣扎求生,因此没有悲伤权。
月扬居易主的前夜,我细细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最后立在一截刻字的木桩前。“梁上神君”四个歪歪斜斜的简体字是我亲手刻下,留着恐怕也没人看得懂罢。萧萧残木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画面看起来有些悲凉,所以我选择微笑。
第二天新东家在院里点了一把火。一切的一切,在熊熊烈火中灰飞烟灭。
何去何从,叫人迷茫。这世道比本科生在招聘会上找份工作还难混。我拎着自己小得寒酸的包袱,回首再望一眼路尽头曾经的家。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从此却没一个故人。
这天黄昏,拜过萧大娘的坟冢,我壮怀激烈地阔步离开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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