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同布日苏台冷战正酣，抓脖子挠腮无聊得紧。时值佳节，就算皇帝老儿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踏出这个门，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把他踢开。当然，皇帝正在遥远的宫殿里环肥燕瘦，左拥右抱享受人生……咳，扯远了。总之今日十五，心情大好。
缚人之身不如得人之心。我宽慰自己，死缠烂打忒没风度。索性准他自由，随便找什么卖菜姑娘去历练人生罢。
“灯月年年相似，人间代代不同。”我流连街市间，偶尔摇头晃脑地信口胡诌一通。
“小姐真有学问。”
凝蹙的眉峰，冷淡的眼神及自牙缝中挤出的赞美，种种迹象表明，少年尚有余火未消。
我拉拉嘴角，继续摇头晃脑。
今年的灯市和去年大同小异，只是卖艺人的脸换做了别样。此番出行可长了心眼，未着盛装。低调在什么时候都是美德。
我俩扎在人堆里，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四下搜寻让各自快乐的目标。少年走出几步，便回头看看我，再走，再看。
我偏着脑袋斜眼道：“看什么看？”
他耸耸肩，伸出一只手，冷语道：“怕你丢了。”
我摸摸鼻子，台阶顺脚，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少年的手掌湿黏，只要勾起手指在上面搔搔，还会攥得更紧。心里一美，我就容易喜不自胜，得意忘形。
逛了片刻，停在杂耍摊前。我嘿嘿一笑，“布日苏台。”
“嗯？”少年双眼紧盯台上。
“今年……打算送什么？”
“什么送什么？”
“礼物啊。”我挑挑眉，满怀欣喜。
“开什么玩笑？哪家姑娘会及笄两次？”
我看看他专注的目光，再望望台上已近中年的女子尚入得眼的舞姿，将指甲狠狠挖进少年掌心。
“啊呀——！”
哼了一声，甩开他大步走开。一路羞恼着，全没心思再看什么光景。
少年三两下追上，贴着我身侧喊道：“哇！你看那灯多好看！”一会又欢呼，“好厉害的功夫！”再一下若有所思道：“那个买年糕的姑娘好像在冲我笑……”
心猛一忽悠，我轻叹一声。过不了一年半载，眼前这如影随形的冤家就会幸福地对我说：我要和邻街猪肉王的三闺女过小日子了，拜拜！……画面闪过，又是一哆嗦。
我敲敲脑壳，亏自己也是往二十九奔的人了，一小孩儿说的话，自个儿还颠来倒去地琢磨，丢人不丢？！
几番调笑未果，少年兀自沮丧道：“你怎么生起气来没完没了？”
“我没生气。”
“你明明在气。”
“没气。”
“我都不计较你，你倒……”
我苦着脸打断他，“我真不气。要怎么说你才信？”
“跟我来。”他俯身拉起我手。
“干嘛？”肌肤的接触不可避免带来一阵悸动，口气亦随之颤抖着。
“看烟花。”
神思恍惚之际，被默默牵着来到一片稍微开阔的高地上。这里远离人群，却是一个观赏的好地角。当人声渐渐模糊难辨，心跳的声音便显得愈发突兀……
大朵的美丽火花在靛青色的夜空绽放，奋不顾身地展示着绝望的凄婉，稍纵即逝。空留看客的唏嘘感叹。
他转过脸，两弯黑月定定看住我，“猜猜我为小姐准备了什么？”
握紧的拳头擎至眼底，缓缓摊开，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晶莹透亮的黑色小石。石头一端有孔，乌油油的马毛皮绳从中贯穿。
“谢谢。”我抬手将石头往袖管里一揣，心不在焉。
他的手依然没有收回，空落落地停在半空。“小姐你……不喜欢？”
我抖抖袖子，“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还行就是还行。”
“这石头是我从黑山带来的。”
“唔。”
“原本很大一块。”
“唔。”
“我从见到你开始磨，磨到上个月才磨好。”
“唔。……该不是我在你床上看见那块罢？”
“是……”他抿起嘴，笑了笑。
我唇一咬，吼道：“你傻啊？没事磨什么破石头？大娘亏待你了还是我亏待你了？随便上街买个什么我都一样高兴。犯得着么你？！”
他挠挠后脑勺，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冷小姐，这石头……对我很重要……”
“给我看看你的手，右手。”
他将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递过来。
从指肚到掌心，薄茧一个套着一个，有些新鲜，有些已成淡黄。回忆一路上少年总是想方设法绕到我右边，难道仅仅为了让我牵到一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么……？
“小、小姐，你怎么……哭了？”
我皱着眉头，嘴上却一笑，“傻小子。”
可是眼睛像两只抽疯的水龙头，泪水越积越多。最后干脆埋头啪嗒啪嗒专心掉眼泪。
“你怎么这么奇怪，每年生辰都要哭。你别再哭了，哭得我发毛。”他抬手捧起我的脸，以拇指拭去冷却的水珠，“瞧你下巴揪得像个核桃，难看死了。”
我鬼使神差地按住他的手滑到唇上，柔软的触上粗糙的，心像被针尖划过般又痛又痒。
“涵……”他以一种梦幻般迷离音调低唤着，黑月样的双眸盯住自己的手。
脸慢慢靠近，气息温暖急促，带着草木微香。
布日苏台呵，你对我是在乎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么……
心乱如麻，怀里犹如揣着个马达，轰轰作响。一旦他吻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沦陷在这如风少年摄魂的吻中，是不是……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了头？渺小的希望焰火，会不会就此熄灭在湿糯的唇齿间？我，会不会离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
然而亲吻毕竟是种本能，是人类对情爱探究的原始冲动。如细碎的星辰光芒，从脸颊到嘴边，洒下一串串滚烫的灼印。
喘息中我踮起脚，回应他的青涩。等那两瓣柔软追索着来的时候，又将他拉开。掏出袖中的项链在他眼前晃了晃，盈透的石子一如少年晶亮的黑瞳。
“你……可知这算信物？给了我，往后就再脱不开身了。”
目光中的诱人神采尚未褪去，他重重地把头一点，“我给你带上，好不好？”
少年的双臂离开颈间之际，一丝冰凉亦在胸前淡淡化开。
“来而不往非君子。喏。”我将早准备好的泰迪熊塞入他手。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看了看熊，又看了看我，红潮消却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笨么？这是熊。”
他眼睛一眯，“你当我没见过熊么？”
“我说是就是。”我不耐烦地抓抓下巴，“记住了，它叫‘泰迪熊’。以后要一直带在身边，死了就带进坟墓里去，明白？”
他如获至宝般地把布熊装进自己贴身的衣服里，抬头暖暖一笑。
我突然心头一紧，后退两步道：“今天……今天我生日。”
“我知道。”
“我十六。”
“我知道。”
“结立契约之日。”
“我知道。”他咬着指尖，一脸平静，“我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