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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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荡了些时日,发现归路难寻,前景堪忧。
最难熬的是入夜。一个人抱着膀子缩在床上,将自己想成是囚于巨塔中的困兽。天还是同一片天,森林却不是熟悉的森林。唯一的差别在于,困兽,没了斗志死路一条;我,磨去意志还能生存。
应历十八年新春——塔中度过的第一个旧历新年。我于是拿出积极入世的态度向二位古人请教过年的风俗。除了吃饺子,我还强烈建议整顿火锅什么的。
晚饭过后,萧大娘盘腿稳坐炕头,为我赶制新衣,红彤彤的绸缎映得面上煞是喜气。我耷拉两条腿挨着炕沿儿,往嘴里送了块奶皮,大肆咀嚼。又扔给蹲在门口的布日苏台一块。讨好的举动换来少年生硬一笑。
再阴鸷的孩子也是孩子,迟早要展露天性。故我自有降妖除魔的段数——骑马打仗、大佬二佬、跳大天、抓子儿……任一种儿时游戏搬出来都能叫他轻易沉迷。不久,只见我走哪儿,后面都倔倔地捎着个跟屁虫。昨天俩人还去野地里挖了一捧金蝉子,在后院大肆放火烤来吃。
值此新春佳节,我动员萧大娘也给他整身新衣裳穿穿,有朝一日出了月扬居不至于抹我面子。
“小姐不说老身也知道准备。呐,你看,”她摊出几块黑黢黢的布料,笑眯眯道:“小伙子眼光正。”
我不快地嘟囔一句,“弄了半天都背着我整上了……”
他娘儿俩相视一笑,眼神交流上颇有些默契。
“萧大娘……”
“嗯?”
“大娘嗳……”
“小姐有话直说,不打紧。”
我欠欠身,朝一边的少年不安望去。
“等过了年……过了年,你也让我上街去转转,行不?布日苏台说街上有趣得很,什么都有的卖……”
少年在我授意之下,也是眼巴巴道:“是了,大娘,正月十五小姐生辰,你就让我带她去街上看看灯罢……”
妇人敛了笑意,拿针拨拨烛花,叹息一声,也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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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是我离开明峥的日子。
我在黑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象着那枚璀璨的指环和爱人一颦一笑,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安静地倒在床上。
喘息愈重,凝蹙的眼角滑过一丝冰凉——
“又希又希,你、你撑住,撑住——!!”
被那温厚的指掌攥紧,熟悉的热度从手尖注入胸膛。我紧闭双眼,吃力地呻吟出声。
周围红蓝相间的灯光、刺耳的警笛声和穿梭往来的白衣如此真实,真实到此刻的煎熬也是幸福。
知觉清醒的刹那,我重重呼出口气,仍是不敢张眼,僵硬的手指慢慢探上身体……
没了,什么都没了——
残存的希冀被亦真亦幻的梦境撕扯得片甲不留。
睡前未熄的整支蜡方蚀了小半截,眼下还只是刚刚入夜呵!我苦笑一声,同连日来漫长的噩梦相比,这幻觉短促到可怜。
起身披衣出门,夜的静谧是种莫大的嘲讽,我不由将嘴角抿成下弦月的弧度。
近夜来,每当自己白痴一样出没在各个角落寻找归路时,总能“巧遇”顶着一身鸡皮疙瘩沐浴中院的少年。
恶毒如“不知羞耻”,“不要脸”,“下流”等等……已被他变着花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古人的词汇果然比较贫乏!
“没想到你是个干吃不胖的赔钱货。那些大肉都吃到哪儿去了?快快给我吐出来!”
他背对着我,长指正按住一块干布划过尖削的臂膀。柔和的颈线延伸至后腰,隐没在阴影处。
头一回转,细珠晶莹飞溅,带着引力盘绕旋转,再陨落。少年的湿发黏在脸上,只现出一截直挺的鼻尖。鼻尖一动,“吐是吐不出来了,不过你去茅厕找找看,兴许那里还有。”
他是彻底给磨炼出来了。我顿觉大有所成,圆满得不得了。
此刻,残月盈柔的光华赐予少年一层白银般的雾气。气流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翻涌蒸腾。我揉揉眼睛,原来一直是月光糊弄了我。
“以前混黑社会的?”
“嗯?”
“那是个什么组织?”
“嗯?”
我抬手罩在眉上,眯起眼睛努努下巴,“什么组织的标志?”
少年低头按住自己的左胸,“你是说这个?”
先前总是遮遮掩掩,难得他今晚这么大度。
那是只豺狼虎豹四不像的怪物——头探至心窝,长额吊睛,赤目如炬,短鼻吻,尖獠牙,好像随时都会撕破主人的胸膛扑将出来。耳朵大而竖直,如狼;尾巴像一副刺鞭甩上肩头,隐没在锁骨处,倒似虎。
“我降世就带有狼神标志。”他见我嘴一撇,冷笑道:“算了,说你也不信。”
我晃晃脑袋,“信不信要看故事怎么讲。”
“狼神将力量封印在七颗痣中,于是转世的肉体凡带有七痣便有狼神精魂蕴驻其身。一颗在颈间,一颗在锁骨,两颗并列于上胸,一颗在心口,另有两颗在心下。
出山之前,爷爷亲手为我刺上这据说是战狼真身模样的兽纹。其双目,额头,两胯,尾中,尾尖七点即是七痣所在。
狼神之名为当年神女所赐,亘古长存,我即是临世之身,便也有另一个名字——‘翼狼’。”
我凑近他,伸出手,指尖所经之处,激起皮肤的微妙颤动。少年如墨的黑瞳烟波浩渺,雾气弥漫至长发遮盖的脸颊,亦是惹上淡淡的水红。
“以前还老大不乐意,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招了?”我嘿嘿一笑。
他抬头看看天色,扯动嘴角,“腊月廿七,七日已满,子夜时分,战狼化神。今天亦是我生辰之日。这些……你信么?”
“啊?”我触电般缩回手,“信什么?”
“老实说,我也怀疑。”他叹口气,抓抓头发,“但自从跟你打过交道后,我开始相信。因为我……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我知道你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强颜欢笑。其实你惶恐、你焦躁不安、你并不快乐,对不对?”
我倒提一口气,梗着脖子瞪他,有一种被人觊觎隐私的羞恼。
“冷小姐,”他撩开脸上的发丝,露出一副没在阴影里长眉深眼,“我不管你是否来自异处,不管你这十几年怎么过的,我认定要找的就是你。从今往后,我们的命连在一处。你可信我么?”
他的手不知何时轻柔地搭在我肩上,淡淡的体温随着月光营出的雾气徐徐灌入身体。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稍纵即逝。
我身子一晃避开那手,警惕地看向他。那双清澈无害、惘然不知的眼中,除了虔诚还是虔诚。
被命数打败的前车之鉴让我几乎就要相信神话的存在,但是此刻,我有沉默的理由——我还想自私地保留一点点对科学、对唯物主义的希望。这些希望不会磨灭,却可以隐藏,隐藏在光阴的背后,历史的罅隙,直到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