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阴冷恶劣的空气愈发啃噬着每一块骨骼、每一处关节，让我叫苦不迭。萧大娘体贴地塞几只手炉给我祛寒。银色的炉身，镂空的顶盖，或雕着华丽的缠枝花卉，或刻着祥云白鹤纹饰。睡觉前趁热放几块燃尽的木炭，搁在床头床尾。身体的重寒可以驱散，可心头淡淡的凄冷却就此驻下，盘亘扎根。
布日苏台没有说谎。正因他与我的奇妙契合，心头的凄冷不消说话，只一个眼神就能望透。我怕一个人的安静，他也配合得很，日子在周而复始的嬉笑怒骂中闹腾腾地流逝。
这古代劳动妇女的手艺还真不是盖的。赶制的新衣华丽出炉，那叫一个时髦——
黄澄澄的绉纱夹棉贴身长袄，袄上的连枝花是萧大娘一针一线亲手绣成。赶工时，绣一点儿就擎起来对着亮光比一会儿，眼中闪着别样的神采，仿佛那正是自己闺女的霞帔。罩袍是一件紫色素面绸缎镶金丝平绣大滚边的左衽长衫。最外头是件黄狐狸毛坎肩儿，皮子是布日苏台从街上皮货商那里买来的。
为这点事儿他还生了一肚子气。当时萧大娘打发他去买，他说自己也能猎到那样的货色。身为游牧民族的后代，却要上街买别人的猎获，对他简直堪称奇耻大辱，说完就要上山去打。萧大娘劝得好，“你是能猎到。可拆洗，硝制，晾干这套还不是要我老婆子做？到能用时候都明年了……”
据说布日苏台的新衣更加神奇，能把要饭的直接变成翩翩公子。化腐朽为神奇，萧大娘一双妙手功不可没。
三十儿无风，晴空万里，天气冷得像烧刀子一样烈性。我裹得跟熊一样在院里放风，看见少年猫着腰，鬼鬼祟祟溜墙根儿。
“咳！干嘛呢？”
挺精神一小伙儿走起路来腿弯背驼头点地，成何体统！
他靠墙静立着，毛茸茸的一头乱发在空气中沉沉浮浮，十分滑稽。
我一乐，招招手，“你过来。过来过来——”待他走近，摸着鼻尖踱两步问道：“最近……活儿多么？怎么不见你找我玩儿了？”
他脸皮一紧，罕见地支吾起来，“小姐隔年就是大姑娘了……”
“萧大娘跟你讲的罢？”
他不做声。
一个闺阁小姐，一个野孩子。小姐跟野孩子混在一起，沾了痞性，桀骜不驯，那还得了？！However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虽是娃儿身，却心智健全，具备独立民事行为能力。再者，一个十四，一个十七，不用背着书包上学校，不用中考高考找工作，不玩干什么？
“上回玩五子棋你可还欠我俩冻梨呐。”
少年闷头坐在槛上，抓抓脸，陷入空前的矛盾中。
我拾起一枚石子在手里掂掂，计上心来，不怀好意地飘过去，“要不……我给你造个型？”
其实每回见他满头丛生的毛发都有这个冲动。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怎么知道这孩子的具体长相。
“造个型……？”
我抖抖眼皮，“呃，就是弄个好点的发型……”
不懂？
“好吧，就是剪个头。”我气馁。原来推广个流行语这么难。
“啥？”他陡然跳开，“那可不行！契丹男子哪能随便落发？！”
“咳咳，凡事都要讲个道理不是？”我摆开唐僧架势，循循善诱道：“一来，蓄长发是很不科学的，尤其是男孩子。你现在正在长身体，需要很多营养。可现在呢，东西都喂给头发了，所以才会那么瘦。二来，头发一长，春天就要生虱子，不光痒还会传染很多疾病，不卫生。最后一点，从你自身的角度想想，打仗的时候因为被敌人揪住头发无法施展而落败，你恐怕要成为传说中最丢脸的狼神转世了，遗恨千年呐。”
他认真咀嚼片刻，心一横，“那……那好罢！可是你会么？”
“放心放心！”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散步。
我一溜小跑去萧大娘屋里偷来剪子，开始一项从未尝试过的伟大工程。
“别乱动。戳傻了我不负责。”
脑海中一帧帧美男照片闪过，左掏一剪右掏一剪，不一会儿就剪好了。
眼前这少年，额前的刘海搭在一边，最长的一缕发丝不过锁骨。双鬓也修短了，隐约露得出耳垂……我有些呆，立刻意识到自己实在不适合从事造型工作。
原来这少年的美与那蹩脚的发型根本没有关系——浓密劲秀的横眉，灵动深邃的双眼，漆黑如夜的眸子藏着冷傲。挺拔的鼻子，微抿的嘴唇，尚未被岁月磨蚀出棱角的脸廓，青涩的腼腆还未褪尽，宛如童话中走出的美少年。
可惜了可惜了。我遗憾地摇摇头。
古人衰老得早哇！想他再过十年，恐怕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皮肤粗糙，肤色黝黑，面颊凹陷，鼻子以下全被青黑胡茬占领，细长眼睛会变得更小，会布满红血丝、皱纹、眼袋、黑眼圈……一个字：丑。
他见我这半天变幻莫测，阴晴不定的神情，试探问道，“怎么，很难看？”
“你自己照照。丑死了！”我塞给他面镜子，沉痛地走开。
“诶？哪里丑了……啊？”他左右照着，抬头发现我撒腿跑开，躲得远远，便吼道：“嗳，你别跑！是不是把我后脑勺剪秃了？你给我说明白……”
院子里，短发少年布日苏台，手拿镜子追赶前面十四岁的女孩，面目狰狞，张牙舞爪。那时的他，正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