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九章 满绿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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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不知那是幻是梦,也好,托这一晚不知道多少遍“笙生”的福,我的思乡之情也随着病情好转烟消云散。转眼,我又是那个所向披靡、生龙活虎的黄笙生了。
此后不曾见过多铎,想来那日围场公然被我放了鸽子,定然气得不轻,最好自此别来找我。可我卧床养病两日,居然都见着他贴身小太监小邓子来问安,只得唉声叹气,真真冤魂不散。
在努尔哈赤抵达前的最后一日,我终于弄明白了与科尔沁合亲是怎么回事,盹哲公主,努尔哈赤的养孙女,即舒尔哈齐四子图伦的女儿,将嫁与科尔沁的奥巴台吉为妻。
说来说去还是桩政治婚姻,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在这年代身为女人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一不小心便沦为男人权力与欲望的工具。这一回的联姻终于开始让我感到不安,前次察哈尔能给齐尔雅真混过去,那么以后呢,倘若满洲方面提出相同的要求,寄人篱下的科尔沁是不是就会把我双手奉上,来换几年或是几月的和平?那时是不是就算阿玛和额娘再百般不舍,也照样得顶着笑脸把我装进花轿,送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想想就他妈的不爽……以及,悲哀。
这样的不爽,最后也得咽回去,谁叫我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悲哀更是于实际状况毫无用处,心理上不接受不表示行动上就可以逃避,事实是即没有逃也没有避的机会,努尔哈赤将于十里之外设宴,等奥巴台吉前去迎娶新娘,同时与科尔沁再结盟约。
事成定局。
喜洋洋的气氛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弥漫,二次结盟的事想是一剂强力定心剂,双方“礼尚往来”已有十余年,复杂的姻亲自不必多。天命九年首次结盟后不久,林丹汗闻讯而至,曾围攻格勒朱尔根城数日不下,努尔哈赤履行誓约,派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率精骑五千驰援,终解其之困。这些都是听吴克善唠嗑的,我不得不承认目前的进一步巩固关系在双方表面上不曾背信弃约的基础上确实可行。科尔沁,将成为后金向蒙古挥军的跳板。
无论哪一方都不愿失了身份,这场婚事势必隆重。
就当是去看这时代的历史名人大会师,别的什么都不想自然OK,我跨上马,随众出发。路上,大玉儿一言不发地靠过来,似有满腹的心事。无论何时她都有一种独有的风姿,便是静静观望着迎亲的队伍也不例外。有这一刻错觉,我以为她已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终将与多尔衮一再错过的将来,所以才会在平静中带一份与年龄不符的了然。
草原上的晨风拂面,早开的紫萱花与苜蓿娆娆轻舞,一片儿浅红,一片儿睿紫,端的诱人,我暗叹如斯的景致无人欣赏,大玉儿却轻哼道,“……我要将这支歌儿唱,告别我心爱的情郎……我要你将这杯苦酒尝,忘怀分别时依依的悲伤……”转而问我,“你说,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也会和乌仁图娅一般,担着一族一部的将来而远嫁,这一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她眼中有点寂寥,我耸肩,“也许吧,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听天命之前总得先尽尽人事。”
“尽人事?”
“嗯,不能乖乖束手就擒啊。”
“说得好,”大玉儿扑嗤一笑,变恢复往日少女的狡黠与神采,“先尽人事再等天命。啊呀呀,怎么就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我点头,“对,只是随便说说。”
依旧是紧挨着大玉儿的位置,两女孩儿不过如此,坐着也不安静,东瞅西瞧,亲亲昵昵地对一个个进来的人物评头论足。对席乌央央一堆满洲贵族,什么色儿都有,衣饰分明,个个光耀照人。
只不过,我全不认识……基本靠了身边这位的指点。
因直系宗室的一律系黄带子,旁系支系的亲贵系红带子,八旗虽是五彩斑斓,重点也还算突出。粗粗一看,努尔哈赤儿子不少,加上得势的侄子,坐了满满当当一大席,尊卑长幼,有序的坐下去,不难分辨。打头的四大贝勒,除了皇太极我都没见过,免不了多看两眼。三者中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都极武相,唯有大贝勒代善眉目温润,气度是平和,霸气就略显不足了。女眷另坐一席,哲哲已嫁,自不与娘家人同席,我也是见着了的。宾客还在寒暄,我们便挨个儿猜人,最后看到多尔衮与多铎,倒都是尚未纳正室的皇子。
看到的不能装作没看到,多铎面上的几分薄怒,对上我的视线时变成嘴角一抹笑。呵,我捏捏拳,混世魔王!没兴致理会,转头继续和大玉儿八卦,却看到他冲着这边做了个手势。
不好意思,我不懂……根本没有思考下去的打算,我打了个呵欠,然后伸指捻住下眼皮,拉一拉,翻出个标准的白眼,反正这人山人海的地方,谅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你真是……”大玉儿捂嘴“嗤嗤”地笑着摇头,示意我看对面。
不就是白眼么?抬头望一望,几个忍俊不禁的大男人,笑得肌肉僵硬,范围广大,还是被人看着了,不用说多铎算丢脸丢到家,那表情不瞧也猜得到。不过谁管他,相对他做的,我这已是宽宏大量的极限了……
我还是习惯不了入关前满人的豪放,自个儿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丛里,拿个刀子一片片切羊腿上的薰肉。到处是蔓延的酒气,是喝得高的男人和小声说话的女人,加之吆五喝六的若干,规矩虽不像汉人那样多得发指,可怎么看也不是皇家筵席该有的风范。奥巴台吉领着盹哲公主来谢恩那会儿,我也只是把全副注意放在眼前的食物上,刀子下去,猛觉身边挤进一个人,皱眉让了让才回头,结果“哐当”,手里的刀就掉了下去。
“你……”手指一脸得意的多铎,我倒吸气,“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扭头一本正经道,“我哥差我过来问问玉姐姐,他送的东西可中意?”
“几日没见着,这扯谎功夫是越发长进了?”大玉儿伸手就在他光光的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你哥要问不会自个儿过来,用得着你!”说罢却瞟着我微微一笑。
多铎一脸恍然大悟,摆出一幅沮丧模样道,“看来倒是我多事了……”
我懒得理他自导自演,拾起刀来正想唤人过来换一把,却觉得腰上一紧,悬着的荷包已被他握在了手里,“玉佩呢?”
“什么玉佩?”
“我给的那一块。”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搁在帐子里,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你什么意思?”
他是秀逗是吧?扯回荷包,重新系好,“你的东西我不还你还谁?”
“齐尔雅真,你是嫌不够贵重?”他渐渐沉了声。
“就是太贵重了我受不起,那是你打小的佩物吧,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个陌生人。”
“你不是陌生人!”他忽然急促地抓住我的手,咬了咬嘴唇重复道,“你不是!”
我记得大玉儿说过齐尔雅真之前并没和多铎见过,便疏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十五贝勒请放尊重些儿。”
孰料他根本不理会我,只将我手一拖,劈下惊天响雷,“齐尔雅真,咱们一块儿去见我额娘。”
“我不去。”这都哪茬与哪茬?根本不用想,我便一口回绝,边努力想将手抽出来,无奈他抓得极紧,我有些恼火,小声呵道,“你放手!”
“你不答应我绝不放手!”
他今个儿是存心要与我闹事了,我只这样想,暗自觉得这不明不白地叫我去见阿巴亥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当他是小孩子无理耍赖,力求速战速决,一把摸过案上的刀抵在他手腕上,“你不放开是不是?”
刀刃上还带着羊肉的油腻,散出腥香的油气子来,他正眼也不瞧,一手按上我的手,就势往下推,“便是这样,我也不放!”
“你……”他不要命,我可还要!这刀下去割断的可是一条血流量不小的动脉,我原就无心伤他,被他一闹,不由得抬手挡在刀口上,脱口而出,“我去。”
大妃阿巴亥坐的地方虽然远,却还没有足够远到让我看不清那是谁。
她是天生的丽质,三十出头还透着一股无暇的纯真,一颦一笑浑然天成,毫不作态。远远看去也只一双眼睛染尽世俗尘桑,不见了半分天真之态,这帐中的女人论单论容貌身段也只她能与大玉儿一较高下。这么说,多铎倒是长得像娘了,尤其一对眸子更是神似到极致。
我下了这个论断,不由得打量了拖着我走的这小鬼一眼,他便道,“你别怕,我额娘人很好,不会为难你的。而且……她一定喜欢你。”
“谁问你这个了?”我没好气,“见都没见,你打哪下的包票?”
“包票?”
“当我没说。”不是一个世界的真叫郁闷,我自觉无趣,眼见快走到那跟前,又加一句,“你不是存心要整死我,呆会儿就别乱说我什么。”
“省得。”他朝我悠然一笑,露出整整齐齐两排皓齿,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这小子,安得绝不是什么好心!
四处都是闹哄哄的人,我们是绕着场子走,还差着些路便看到个端碟子的侍女迎上来,道,“我的小爷,您怎么跑这儿来?哎哟,这位是哪家的格格?”
“我带她来见见额娘,”多铎倒挺干脆,笑眯眯道,“是哪家的格格一会儿你便知道。”
我没得出他话里含什么结论来,只注意到阿巴亥坐得离努尔哈赤不远,心里先敲记警钟,打起全副精神来。端端正正请过安,阿巴亥指指身旁让我坐,一面牵过我的手,温和道,“我那个不懂事的儿子从昨儿起,没完没了尽说你的事儿,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有什么事儿那么上心。”
我舔舔嘴唇,没甚想法,心里又怦怦跳得厉害,只好垂头装害羞。她又续道,“听闻你是四贝勒福晋的妹妹,这么一看确实相像,是个伶俐的孩子。”
“姐姐是秀外慧中的人,齐尔雅真哪比得上。”我答,这时才觉得她的温柔中自给人一股压力,十几岁就能稳居大妃之位的女人果然不简单啊。
“额娘,”多铎早挨到阿巴亥身边,嬉皮笑脸道,“儿子瞧齐尔雅真就比四嫂好,四嫂能驯马能射箭么?这草原上,谁不知道‘呼伦贝尔格格’的名声……”我抬起头,迅速赏他一记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意思很明确:你找死啊你!
“这‘呼伦贝尔格格’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噢,对了,听多铎说,你们俩相识也是因了一支箭,可倒也巧……”
冷汗从额上滚落,我看到她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心里撞钟般狂响,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实猜不透她那一张如花笑靥下隐藏着什么,罢了罢了,多铎,咱们走着瞧,待我过了这关口回头先叫你好看。一咬牙,挪到面前跪好,“齐尔雅真当日图一时贪玩,不慎误伤十五贝勒,还望大福晋恕罪。”装死是不成的,负荆请过罪,我抬头等待发落,却猛看到多铎一脸“这下麻烦了”的神情。
哎?我,我没衰到这地步……不打自招吧?
“额娘,”他反应不慢,一下跪到我身旁,两手却够着阿巴亥的膝头,“您别怪雅儿,那日实实在在就是场误会,儿子怕您担心便没给仔细提。不过是无意间擦伤了手掌上一层皮,若提了倒像大惊小怪,女孩儿家似的……”说罢,将手掌一摊,撒娇地笑道,“额娘,您瞧,早好了不知多少日子了,不是连条疤痕都没留下?雅儿只拣夸大的说,莫非额娘也信起这个来?”
他那讨好的口气肉麻得我直想掉一身鸡皮疙瘩,说谎不打草稿,这原本好好的地方哪来什么疤痕。
“既是如此,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阿巴亥捏着他的手,眼光慢慢滑过我,似藏着些我所不知道的。好歹是混过去,我谢个恩,正要起身,耳边却听得一个颇为威严的男声,“这是怎么了?”坏事来也,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却被多铎顺势伸手搀住,他凑过来轻声道,“父汗在叫我们,快过去。”
阿巴亥与我们说话原是轻声细语,没什么人注意,可努尔哈赤这一问,自是全场都噤了声,行注目礼似把眼光全都往这聚来。
跪到地上行大礼后,我不由得抬头研究这位天之骄子这回儿的表情,哦,两眼笃定,是把我们刚才说的话儿都听了进去。现在呢,是让多铎解释给下头没听着的人,这点破事看来是越闹越大,日后怕要在草原上成为齐尔雅真新一轮儿神话传说了。
研究好了自然还是得低头,表示恭敬之余我实在没有和那双鹰眼过久对视的勇气,打个比方,阿巴亥给人的压力指数是一,那么保守估计,努尔哈赤绝对是十。
所以他道,“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瞧瞧”时,我就在心里大呼不妙,想不通为什么今日的诡异之处,按理来说这主角应该是那联姻的一对新人儿,怎么无缘无故就扯到我这边?
脖子因为他凌厉的目光感到负担巨大,努力克制内心害怕,他打量我,我也打量他算了。岁月不饶人一点没错,今年六十多的努尔哈赤已呈了老态,骁勇依旧,精神上却欠些劲头,想必多年的东征西战带给他的除了权力地位,也少不了身体上与心境上的伤害。
杀褚英废代善,晚年众多年长的儿子为皇位不惜手足相残,我看和九龙夺嫡相比,这会儿皇子近乎白热化的明争暗斗,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恐怕还更为了蛮横。平心而论,多铎这种坦白直率的顽劣劲儿,多少让我可以理解努尔哈赤宠爱幼子的心情,大概就是失望之后一种感情上的寄托与慰藉。
“莽古斯台吉家的,能够射中我努尔哈赤的儿子的女人,在这儿恐怕屈指也数得过来。”
“哎?”冷不防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个口气里没什么要暴怒的征兆,反而带那么一点儿赞赏的意思,我犹疑不定,便偷瞟多铎,他直接回过来个“你放心”的眼神。想来也奇怪,我失手伤了他儿子,他做老子的倒反过来称赞肇事者?
身后有一片絮絮交谈声,不用说也是揣摩圣意的人精们了,我心下是越发的诧异。
“多铎,箭?”
“回父汗,在儿臣的帐子里搁着。”
努尔哈赤点头,招手道,“来,去十五阿哥那儿把箭取来。”
有人应声退出去,不多时便取了那个狭长的盒子呈上来。
睁大眼睛,他还真不知悔改,箭杆上竟仍系着我那狐皮围子,料想不差,果又被问,索性老老实实答,“回大汗,那日齐尔雅真为了替十五贝勒掩饰衣服上的血迹,因而就系在了伤口上,之后……嗯,一直都未曾取回。”
努尔哈赤若有所思摸了摸短髭,继而拨弄着围子问,“平日怎么不见你做事那么上心?”
这话问的是多铎,他收敛了笑,作出严肃样子道,“回父汗,那得看是什么事儿。”
这分明是恃宠而骄……我无语,低头却看到努尔哈赤已把箭取在手中把玩,粗糙的手指在箭尖上来回轻抚,凉气咝咝地冒上背脊,感情他是全晓得了。他以甲十三副起兵,在马背上打得天下,绝非阿巴亥这样的后宫妃子,这有倒刺的箭如何能骗得过他。
“莽古斯,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倒是有些渊源。”
阿玛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赶忙道,“大汗,我这个女儿,以前就喜骑射,有志欲与男儿一争长短,她额娘娇宠她,我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她越发放肆,这回伤了皇子回来竟敢瞒着长辈,实在是好大的胆子!”我还没见过他声色俱厉到这地步,不知是不是有丢卒保车的意思,想来不至于,好歹我也是他女儿,“养不教父之过,莽古斯这里……”
“哎,台吉言重了”,努尔哈赤极爽落地打断了下头的赔礼,笑道,“要说不肖,我这儿子年纪最小却最是骄纵,平日里放荡惯了,这回数月不见倒是收敛不少,我正有些纳闷,如今瞧着还多亏了你这小格格。”说罢,对旁侍候的人道,“去把那对林丹汗的扳指拿来。”
帐中越发啾喳的人声,以及莽古思脸上的惊诧不能不让我猜想,这林丹汗的扳指是否有什么特别意义。目光却落到那支箭上,努尔哈赤抽出短刀,刷刷几声,正往箭杆上刻字,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将箭替与多铎。匆匆一瞥,自然是看不懂,倒想他好生厉害,在这拇指粗细的地上刻字,力道掌握得分毫不差,身边多铎却满脸的喜色,几乎是欢呼“父汗”,接着规规整整叩头谢恩。
“既是宝贝,好好收着吧。”努尔哈赤道,犀利的眼睛掠过我,微微含一点柔和。
东西恰好捧了上来,他便从鎏金大托盘里捞起那个白玉盒子,手指微一用力,“啪”的打开了锁扣。盒里盛着两只满绿扳指,此时都在他手中。那扳指周身通绿,色与底融在一起,看上去质地极为细腻致密,色泽又是匀正,半透中溢着绿光,我虽不懂古玩,却也知道那是必是极珍贵的。
“这对扳指系一块玉上所出,是林丹汗与我大礼中的一件,本就是一对儿,今儿你们一人领了一只去吧。”
努尔哈赤说完,便面带一丝微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和多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