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十章 永矢弗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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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样的地步,努尔哈赤什么意思已太明显,我呆跪着,十指按在毛绒绒的地毯上,一阵接一阵恍惚,未免太快,所有预感一齐奏了效,我黄生笙落到这里还没三个月,居然已“名花有主”?用别人的身份,在别样的朝代,芳龄十二谈婚论嫁……不知是谁提醒了句“还不快谢恩”,我下意识伸手接过那扳指,大概是手上的热度,让我觉得那扳指沁凉沁凉,握在手里一会儿才慢慢叩下头去,“齐尔雅真谢大汗赏赐。”
“你看这样可好?”努尔哈赤抬手,转头问阿巴亥。
她倩倩巧笑,顾盼美目,盈盈回望,“大汗做的,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感到胸口剧烈起伏,我深深吸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无怪乎多铎行为举止有异往日,这是出早已排好的戏,就待此时准时上演,当然不是做给我看,而是做给这场下亲贵权臣,做给整个科尔沁看的。这就是我们结盟的盟友,掌握着科尔沁部的生死,弱者只有俯首称臣,谄笑谢恩的份,不需什么,只要一对扳指就足够让所有人都明白厉害关系。
齐尔雅真不过是一个借口,是对方示威的工具,是笼络己方的一步棋。
多铎伸手来搀我起身,动作并不轻,我一顿身见着他腰间明利的黄带子,分外刺眼。这也是你努尔哈赤满足爱妃的承诺,是送给溺爱的儿子的礼物,对么?
场面文章还得做,我很想,可惜不能甩开这只牵着我往外走的手。扳指很重,沉甸甸地连带着我的情绪一起感受到压迫,转眼风雨,转眼晴日,让人来不及抗拒也无力抗拒。
忍不住抬眼看多铎,他无疑是意满志得的,眉眼飞扬,熠熠生辉,我是他梦寐以求的玩具么,到了手便够他绽出十足十的笑来。十三岁的小孩,我恨恨得咬牙,太好笑的笑话。
沿途两席投过来的目光,无非善意恶意,奉承不屑……我没心思理会,何必管他,现在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不同。唯有一瞬,有一道眼光紧紧攫住我的脸,急切而分明,让人无处可逃,踏出帐去的最后一步,那个人从席地而坐的人堆中立起身来,哦,金福,他也在。许是安慰,下意识朝他微微一笑。
草原的夜是一片与地衔接得无可挑剔的黑,放眼望去,只有营地那点点火光,照亮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地,在风中如人心般摇摆不定。
他不由分说就带我纵马向那草原深处跑去,因环我腰才拢得住缰绳,胸腹相贴,心跳就格外清晰。我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掳至脑后,心里仍旧乱成一团,开口却一时不知该道些什么,“你……”
“我……”恰好撞在一块儿,他顿一顿道,“你先说。”
“十五贝勒,还是你先请吧。”我淡淡道。
“怎么还叫得这样的生?”他说话尾音上翘,是喜滋滋得很,头倚在我肩上,“留着好好的名字岂不可惜,嗯?雅儿……”
我微挣了一下,第一次听闻他这样叫我,极不习惯,当然更不习惯他的亲近。
他似是毫无察觉,两只手都环到我腰上,兴奋地高声道,“我真是高兴透了!真的真的!”
“是么?”
“嗯,雅儿,我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样高兴。”
他这会儿大概是真的高兴吧,抱着我那么用力,语气里那么多喜悦,心跳又是那么快。如果,我真只得十二岁,还瞧不懂那人情冷暖,那便多好;又如果,是齐尔雅真在这里,全心全意为了科尔沁便没有我的气愤,或者像根本不会去接这只扳指?
可惜,上哪里去找那么多个如果。
“你不高兴?”多铎凑到我耳边,热气吹到我面颊,“雅儿,我问你呢。”
我偏开脸,思考要不要直接对他说,可看到他的兴致又觉这一记摊牌可能太狠,他虽然惹我不快,可没到要重重伤害他的份上,一时抉择不下,只冷着脸道,“雅儿是你叫的么?”
他愣一愣,复又喜笑颜开,“玉姐姐他们可不也是这么叫的,独独我不成?你可是我的人……”说罢,一手揽起我辫子,往我颈上轻啄一口。
去你的人!我恼怒地推开他的头,“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大汗那么快就会指婚吧?”
多铎甩开辫梢,面上微有愠色,却极有把握道,“难不成你以为父汗是打趣儿么?我告诉你,你这辈子是做定我的福晋了。”
“你……”他眼中的骄傲与笃定让我仅剩的理智瞬间决堤,“敢问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在你那高高在上的父汗和母妃眼里,我又算什么?不如一次说个清楚,我不过是筹码,是与盹哲公主一样的筹码!做你的福晋,我,不稀罕。”我冷冷看着他,震惊过后唯剩眼底那竭力想隐藏的受伤的自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么?”我回身睨着他,“成,我真希望那天没在林子遇到你,也不用做这样的政治交易!”拨开他扣住我腰的手,趁着他发愣的空当,跨过鞍纵身便跳了下去。耳边听到他的惊呼,我已踏到地面,立足不稳,不及细想就势一个前滚翻。
这个是我拿手的,骨碌碌滚得顺当,只是一圈后,接着往下去却很出乎我意料。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大声惊呼,大概是跑到了小土丘的上头。真是笨蛋,要停马也不知停个平坦的地方!匆忙中调整了下姿势,好在土丘坡度不大,停下来虽有难度,滚到底也就没事了。正松一口气,眼前便有黑影一闪落下,重重扑到我身上,好痛!这陡然加了一个人的分量,势头就去得急多了,我咬牙,真是帮倒忙,却不得不伸手抱紧他,才好形成一个完美的圆柱体。
“你有没有事?”悠悠在草堆里坐起来,多铎伸手便由上到下直往我身上摸,一边儿气喘吁吁地问。
“没有,”我晃晃转晕了的头,挡开他的手干脆道,想一想还是问,“你呢?”
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儿?”
“嗯”,早知是小强的体质,我起身,自顾自拍着粘在身上的枯草。
“我的身份委屈了你么?”
“没有。”
“那是……你有了心上人?”
“也没有。”头脑冷静下来,一句句答他。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拖住我,翻身起来,紧紧捏住我双肩。
“疼!”我皱眉大怒,他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一厢情愿。”
他显是受到极大的打击,蓦然睁大了眼睛,仲怔间我平平气,补充,“我不管你怎么求来的这对扳指,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不是我拿你没办法,而是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能不顾及科尔沁。”
多铎慢慢咬紧了嘴唇,露出黯淡的神色来,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减轻,终于道,“齐尔雅真,在我心里你不是盹哲。”
“那是自然,我还不如盹哲公主,她好歹是你满洲的格格,我不过是科尔沁一个台吉的女儿。”我玩弄着手里的扳指,浮起一丝冷笑来,这话本有歧义,正好拿来用用。
“你住嘴!”他的眉头紧紧拧成出一个川字来,“该死!科尔沁……好,好,我来让你放心!”说罢,抓紧我的手,就势扯我跪到地上,朗声道,“我爱新觉罗•多铎起誓,今生今世决不负博尔济吉特•齐尔雅真。他日若有二心,便叫万箭穿心,不得好死,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万箭穿心,他这是发的什么毒誓?轮我呆一呆,觉得今天的所有一切都像个梦,而这个誓言简直就是梦中梦!《隋唐演义》里罗成怎么说来着?“如留一手,万箭穿心而死……”还真给他说着了,好端端少年英雄就为一手“回马枪”落了这么个下场,变了鬼还凄凄凉凉地回去看老婆。
这哪是开玩笑,他多大的小孩,什么负不负我,连怎么喜欢人怕都不知道,只半是生气半是无奈,“你胡说什么?”
“咱们满人最重誓言,如此一来你放心了不?有我多铎在一天,就能保你科尔沁一天。”
“我看你是嫌命长,日后轮着你打仗的日子长着呢,发那么狠的誓做什么?”
“你?”他迟疑着问,“是在为我担心?”
“担心?担你个头!”我撇嘴,不客气地瞪他,“总之发誓这种事,以后提也别提。”
“我说的到,必做得到!”他胸膛起伏不定,仍旧抓着我的手,我看着他情绪激动的样子,叹气,“那是你的事情……”说到底,他根本就从头到尾没领会我的意思。
也罢,不是不感动,这种赤裸裸,直接到不行的眼神绝对不是在骗人,女人都是容易被真诚打动的生物。虽然作为我本身来说,接受不了被指给个小孩儿,对他也没什么心跳的感觉,不过倘若无论如何逃不开联姻,那么比起嫁到察哈尔,这支已经是很潜力股了。这么一想,稍微好受一点,没觉得手被他抓得越来越紧,“这样的誓我都发了,齐尔雅真你为什么……?”
他唇上咬了一圈印子,还勉强一字一句道,“我这去求父汗收回扳指,趁还没有真正的指婚!”
我真想说好啊,我就等你这句话,可惜那圈牙印还是左右了我的想法,他这样子像是我的一个回答就要决定他的整个人生。微微犹豫再看时,他脸上竟已浮起一丝笑意,“我就知道你只是生气……哎,反正这回横竖都是我的错了。”
是谁的错不是重点,我被他温柔得要淌油的口气,触得一身鸡皮疙瘩,往后缩了缩,却感到背后一阵冷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我天,“早上棉袄中午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是人家新疆好不好,这里是蒙古,昼夜温差怎么也这么大,夜凉如水,真是超不浪漫的形容。抱住肩膀,揉揉冰冷的鼻尖,问,“可以回去了么?”说实话,他这是跑到了哪里,我还真不知道。
一件温热的外裳罩到头上,“你真能冷成这样?”
冷还用假装的?我忍住把衣服给扔回去的冲动,用袖子在胸前打松松一个结。他靠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扯着解下来的腰带,多半以为我是妥协了,轻轻哼起一支曲子。
深幽的天还泛出一点点蓝,有大颗大颗的星子闪闪发亮,退一步真能海阔天空?这种时候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给我们了绝好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示范,晃到多铎内里湛白的衣裳,想一想问,“你冷不冷?冷就老实说,别冻坏了再怨我。”
他伸手拢了拢我身上的外裳,哈哈笑道,“是谁抖得和有人拿鞭子抽似的?你摸摸……”说着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可不是你,这么点哪觉得冷?”
“对,谁叫你皮厚。”我白他一眼,他不以为然,报以朗朗笑容,牵过我另一只手,合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怎么样,好些了么?”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从古代流传到现代,总是有它生命力旺盛的道理,我点头,这小子有些时候还是能起些作用的,先就这么着吧。
到了营里早过了时辰,自个儿旗的人齐刷刷地都在等我,真叫丢脸。多铎扶我下马,然后恭恭敬敬去与我阿玛额娘等长辈见礼,众目睽睽之下,俨然已我未婚夫的模样自居,我无可奈何地蹭过去,只想朝他面上踹两脚。面红耳赤之余,不得不忍受自己人轮番上来道喜,阿玛早牵过我的手,一脸上既悲又喜,大把胡子颤个不停,好半天憋出一句,“我的好孩子,你要阿玛如何是好?”
我低头回,“女儿难以久侍阿玛膝下……”一边思索那话怎么听着像“虞姬虞姬奈若何”,额娘也冲了过来,一手拿着帕子拭不停眼泪,只晓得对多铎道,“咱们家雅儿可就拜托贝勒爷了。”
哎,谁拜托谁还难说呢。
不比我初来乍到,就凭哪一点飘飘然的历史知识,糅合二十个年头累积的人情世故混迹在这儿,这满科尔沁的权贵对现实的认识可比我清楚得多了,人心隔肚皮,就算想找个人问问主意也是没有可能,只好安抚安抚阿玛额娘悲喜交加的心情。
多铎很快便走了,我回屋找了到那支匣子将扳指放进去,玉佩看来也暂时不用还了,锁好匣子正要叫人端水来梳洗,便听到袅袅脚步声入内,却是苏茉尔,道大玉儿在外头等我。
每逢有麻烦事,我已习惯大玉儿神通广大的准时出现,也不纳闷,略略收拾,也自出去见她。
那纤细的身影立在夜里,似是淡然看着草原深处,我叫了声,“玉姐姐”,她转过来微微一笑,我见她还穿着白天的衣裳,便笑问,“姐姐什么事儿急着找我?”
大玉儿那样子气势平和,不如说,倒有点平和得过了头。我本能地想她要说的应该还是今天的事,心里倒很镇定,反正左右也不能再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