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八章 汉广泳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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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只期待的眼睛下我换好骑装,揣上帖子,提着长弓与箭筒,带上玉林出门。耳边还回荡着两女人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般的笑声,完全可以想象我走后她们急不可待地开始八卦帖子的模样。哎,八卦永远是女人的最爱,无论古今。
看额娘两眼放出的光,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她已忘记她的女儿是为了什么才昏迷一月不醒,早已投身于新一轮的嫁女联姻计划中。
“玉林,那帖子只有送我这儿一份么?”走在通往马厩的路上我问。
“奴婢不知道,是苏茉儿给送过来的。”
“是她送来的?”真是黑暗中的曙光,我忙道,“你去与玉格格说,今个儿围猎我不去了。”
“围猎?”
“嗯。既然是苏茉儿拿过来的,多半是十四贝勒让人递的,我猜差不了就是围猎,可能也有旁的人在,你只说有我不想见的人在,推个身子不爽,玉格格自然有分寸。”
“格格,可这十五贝勒……”
“不打紧,我不去,想他也不敢拿我怎样。”头也不回,我已从小厮手中接过了马缰,“不留这儿就是了,省得被人找上门来,咱们自个儿去转转。”
玉林在我的催促下犹犹豫豫地去找大玉儿,我牵着两匹马慢慢踱到外头。天气这样晴朗,难得见雨丝儿,五月的温暖却以周身遍野,极目远望,倒是很快决定了今日去的地方——西辽河。
感觉像重走长征路,颠过西北那片林子用了近一个时辰,一路上玉林引着路,我便放着小青蛇缓缓地走,自个儿前瞻后顾,时不时伸手去摸摸那些个没见过的植物品种,现代没得的空,现在都得了,像是返璞归真。
玉林的不安依旧存在,便沿路喋喋不休。先有私下跷掉围猎,现下又来这个“不祥”的林子,最后还准备跑去西辽河边,我的“三大罪状”留给人民群众无限的控诉空间。
“格格,上回咱们就在这附近遇上了十四贝勒和十五贝勒,那时奴婢还真没认……”
我极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今儿不准和我谈起十五贝勒的事儿?嗯?”可不是为了避着他,才出来的么?所以这是禁语,坚决抵制。
没见着西辽河之前,我对其印象来自《乌仁图娅》那首长调,以为是波翻浪滚的大河,看到真品时不由得大跌眼镜,两岸对望不足三丈宽,水清见底,莹莹晶亮,并无急湍剧流,景色倒是秀丽得很,不知齐尔雅真当初是如何在河边坠的马。
撩一撩水,手背微微生凉,原本有些想下去玩玩水,可到底还只五月的天气,估计我是经不住这乍暖还寒的水温,只好作罢。牵着马顺河往上流走,沿岸都是原生态的密林,青翠欲滴,勃勃生机,确实比经过人工修剪的有看头,微哂一声,却听得玉林忽然叫道,“格格,前面有人!”
我抬头远眺,不错,前面确实有人,还有马。这古人的眼睛真不是一般的好,若以我原本拿掉博士伦后的水平,估计看成一只熊也没一定。
“看得出是什么人么?”我问。
“太远了,格格……像是个男的。”
我点头,这里西辽河谁人不知,来个一两人没什么奇怪。
“格格,不是咱们的人,看来到有些象是满洲人……”
满洲人?走得近了,可隐隐看到他身材高挑,着深蓝长袍,我下意识就想正蓝与镶蓝,这次来的有这两旗的人么?正暗自捉摸,那人已到河边,蹲身不知将什么往河里倒。
看着倒挺有趣,忽然“扑通”声响,河面上绽开一朵水花隔了老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玉……玉林?”我迟疑地指着那里,嘴角抽搐,“他,不是跳河自杀吧?”
“格格!”
下一秒,我已飞身上了马。
心口怦怦跳,河里真有人半浮半沉的在挣扎,一边大口喝水一边伸着两只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挥舞。
这姿态,一看就是旱鸭子。
“格格,怎么办?”追上来的玉林慌得抓紧我衣角,“奴婢去……去叫人……”
“来不及了!”从这里穿过林子打个来回起码得一个时辰,一头大象也淹死了,亏她想得出来。我下马,估量着河水的深度道,“你在岸上等着,我去救他。”
跳下去后才知道,水比我想象的要深,该死的折射原理!瞬时的寒冷立刻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根本不是适才只触及手时的微寒,就算奋力滑水,牙关还是打颤个不停。
他落水离岸不远,加之水势平缓,我很快就到了他附近,只不过我虽会游泳,却从来也没救过人,理论是看过的,尽量照着游泳理论课上的那种理论教程,绕到那人背后,小心翼翼地环过手去,一手套过他脖子,托住下巴,一手奋力划水,双脚踩水,先将他头托出了水面。
我人小,他人大。我已是不习惯侧游,他还无意识挣扎,几次都差点反将我拖下水去,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我已呛进好几口水,气喘如牛。攀着河岸的石头,使劲将他向上顶,玉林终于把那人给拖上了岸。
待玉林扔下他,手脚并用地将我也从万恶的西辽河给弄到岸上来时,我已连最后一分力也用尽了,趴在草地上一动不想动,头脑清醒起来倒知道了后怕。
“格格,您可别出事儿哪,”玉林跪在我身边满面焦色,我冲她无力地摆摆手,指指那个大虫似瘫着,牺牲我半条命才拉上来的人,“看看他去。”可别死了,让我白忙活一场。
“格格……”在我注视下她战战兢兢地过去探那人的鼻息。
“啊!”手才伸到鼻端,玉林的尖叫声已先响了起来。你这个样会让我产生他没气了的错觉好不好,我无语,好容易聚着点力气,软绵绵地一步一挪着走到他跟前。
人已醒了过来,睁着眼正云里雾里地望天,水气缭绕下三分黑七分白,瞳光散乱聚不到一点上,看起来倒有些傻傻的。二十来岁的男人,虽然浸了水,还是英气勃勃,没事儿,不过像灌多了水胀饱而已。
“玉林,”我喊过她,合力扳起他身子翻过来,搁在腿上,头向下,脸朝地,就往他背上一阵猛拍,等“哗啦啦”开闸泄洪似的吐完了水,多半就算拣命回来啦。
“怎么样?”我见他逐渐清爽,只坐在那里虚弱地喘气儿,便一边搅着湿嗒嗒的辫子问。
“嗯,多谢格格相救。”他哑声道。
我打量他的长相,一时觉得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否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想不开的?”
“格格……”玉林插进来。
“怎么?”我问,却下意识捂住了嘴,汉语,我说的是汉语!玉林的眼睛已经顿成了铜铃,这是……转头过去,我也罢了,可这个人不仅听得懂,还用汉语回答我?
“格格无需惊讶,在下碰巧有幸学过汉文,也曾与汉人打过交道。倒是格格,如此年纪居然精通汉语,让在下好生佩服。”他再说话,真是温文尔雅,字圆腔正。
“阁下真的不是汉人?”第一次能用汉语对话,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比带划地刨根问底,一遍遍确定他的民族。
他好性子地一一作答,原来却是镶蓝旗随皇太极先来访科尔沁的旗人,说到名字,便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金福”二字。
“金福?”我诧异,土也就不说了,“可这明明是汉人的名字。”
他微笑,神色谦淡,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咱们这会儿说的是汉人的话,我自然说汉人的名字。格格若想知道我原名,在下当坦诚相告。”
呵呵,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有趣的人,我兴致上来摇摇手道,“这扫兴的事我们自是不必做了。不瞒你说,我不懂满文,你真写了我也不认识。不如我也说个汉人的名字,算是扯平。”
“恭敬不如从命。能得格格闺名,在下实是三生有幸。”金福笑着学汉人文绉绉道。
我接过他手上的树枝,照着样子在地上写了大大的“黄笙生”三字,好久没写过自己的名字了,骤然看到,居然亲切无比,连带着手微微发颤。
“笙生,好风雅的名字。不知有何意指?”
这个,容我汗一汗,我爸叫黄笙,我妈叫赵生。两活宝嫌取名麻烦,组合之后我便叫黄笙生,风雅是风雅,可总不成这样说吧。想了想,记起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来,金大侠你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诗,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笙’,因而取了其中两字为名。”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笙……”他喃喃念了遍,看样子是准备记到心里去,“绝好文采,倒是我的名字俗气得很,让黄姑娘见笑了。”
这句“黄姑娘”受用非常,反正我也不用告诉他那句诗本来是“碧海潮生按玉箫”,为了应急我稍事修改,当下笑嘻嘻道,“金公子此言差矣,这‘福’字不仅不俗,还可爱得紧。”
“哦?姑娘有何高见?”
“不知金公子有否去过江南?江浙一带惠山的民间艺人常做一种泥人,便叫‘阿福’,有大小之分。阿福头顶莲花,胸垂命锁,怀抱青狮,因驯服了一头名叫‘年’的青饕而得人纪念,有富贵、长寿、避邪和少年登科之意。”我说罢,以手比其大小。
“多谢姑娘吉言,”他双手抱拳,礼数周到,“在下若是有机会下江南,必定是要去看一看这‘阿福’了。”
“若你现在想看,其实也没什么难处。”忽有雄心万丈,我以手挖河边软泥,和着树下硬土,掺成泥团。学艺术这么些年,这大阿福还真是小case,想当年模型室里的那些大件玩意儿不知要复杂上多少倍。
转眼间,憨厚的大阿福被摆到金福手上,团头团脑,扁胖身材,肚兜上刻个极小的倒福,“怎么样?”
他捧在掌心,左看右看,呵呵笑个不停,倒是人面阿福相映红,怎么看两人怎么像。
“黄姑娘,这个可以留给我么?”。
我在河边净手,闻言便答,“本就是为你做的自然留给你了。可惜缺些油彩,若是上了颜色便更好看。”
他道了声多谢,起身去马背上取下个方锦盒,小心翼翼装了进去。这举动自是颇投我意,好感便多给两分,忽然想起还没问他为何落水。
“不瞒姑娘,在下今天实是为缅怀先父而来。若干年前,先父曾带我一马共乘到西辽河边,故地重游,物是人已非,心下感慨,因而取酒与河水对饮,不想失足落水,幸得姑娘相救。”
不是自杀而是孝子,我汗颜。
能有个人说说汉话,实在叫我高兴,顶着日头一聊居然聊过了近两时辰,直到他提起围猎可能结束,再不回去得被人逮住,我方想起还有这一回事。于是忙忙地套上半湿的衣裳,与他辞别,还未行远,身后忽传来金福的歌声,字字清俊旷雅,“……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怔一怔,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只是,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转回旗里,还没待到晚上,我便开始发烧,势头可谓凶猛至极,多半是落水后没及时擦干,又在外头吹了半天山风的缘故。以前还没对小孩的身体有何关照,现在算是有了清晰的认识,被迫灌下味道浓重的汤药,我躺塌上昏昏欲睡。
“齐尔雅真……齐尔雅真……”耳边有人轻唤,是在做梦吧,我翻身,连梦里都被人这么叫,看来是真的没的回去了,迷迷糊糊我对着梦里的声音道,“叫我笙生……”
没有人回答我,我微微睁开眼睛,却是一大片轻胧胧的黑,头很痛,于是放心地闭上眼。
“雅儿……”那声音又响起,嵌着一丝喜悦,低低回荡在黑暗中,比刚才更轻却更温柔一些,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人握着我的手,“谁?”我问,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
“是我。你醒了么?”
你是谁?烧痛的大脑告诉我这是在做梦,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只是说的是汉语。嗯,没错,我说的也是汉语,“我没醒……所以你要叫我笙生……”放心地耍赖,拉着那只手作势轻扯了一下。
那人轻叹,一只手摸过我的额头,有些粗糙的指腹掠过我的嘴唇,“笙生,你知道今日我等了你多久……”
“嗯,”我不理他,只捏紧他的手道,“再叫我……好不好?”
“笙生……”
“笙生……”
“笙生……”
“格格,您退烧了!”
我看着喜上眉梢的玉林眼睛下两个黑眼圈,略有欠意,“去睡会吧,昨晚辛苦你了。”
“玉林不辛苦,格格,只要您好好的,玉林做什么都成。”
我褪下腕上的一支镯子,拉过她的手套上去,“这个给你,不仅谢谢你照顾了我一个晚上,还要谢谢你没把我到河里救人的事说出来。”
“格格……我……”玉林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终磕了个头道,“谢格格赏赐。”
“快起来,傻丫头,哭什么……”我要的又不是这效果,“我还有事要问你。昨晚,我睡了以后,有没有人来过?”
她皱眉想了想,摇摇头。
“是么?”我沉吟,看她不明所以的样子,“没什么事,你去睡会吧,让乌雅来陪我就是了,再不躺会儿,眼睛要变熊猫样儿了。”
“熊猫?”
……我无力,让我继续昏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