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六章 死地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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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泰哥,虽不及沙克外形彪悍,一看就是具攻击性的生物,比起小青蛇还是高出不少,我估摸着就现在的自己怕是连它的鞍都蹬不上去。
可是这一步,跨出去已收不回来。
豪格站在一旁看我,他已是像模像样的大人了,高出我近半身,要说相貌,也能算英武不凡,继承了皇太极的俊气,只不过这会儿在我看来,草原上最恶心的牛粪还美好一点儿。
顺便想象了一下用牛叉狠狠地刺到干燥牛粪上的感觉,我检讨自己答应的原因,不是冲动不是逞强。要说是为了科尔沁不能被人轻易践踏的尊严,未免太看得起自己,那是因为豪格的轻蔑与刻薄,不止针对的是多铎,连我一并放了进去,哦,似乎还说得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
就是这样,也不过如此,对,不过如此。想着就对多铎安慰性质地笑了笑,扳开他紧握着我的手,整整衣裳,朝泰哥走去。
“等一等。”
我回首,多铎正招呼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厮,“小邓子,去牵我的马来。”
“齐尔雅真是莽古思台吉的嫡格格,是四嫂的亲妹妹,算起来也是你的长辈,若是有个好歹,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不如,我就跟着一并去,也好有个照应,豪格,你看如何?”
这就是我能指望的?睁大眼睛,正好看到豪格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那藏都藏不住的戾气不由得让我打了个寒颤。他对我……不是,应该是齐尔雅真,以前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吧……真是这样,我可成名副其实的冤大头了……
跨上马背,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让人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平静。多铎走近,示意我俯身,他靠上来道,“一会儿什么也不要做,你只管走便是了。”
我捏住缰,颇为怀疑地点了点头,他已走开一跃上了自个儿的马。
身下突如其来的颠簸,让我开始相信动物智商远低于人是个绝对错误的论断,泰哥冲出去的架势比起沙克的爆烈之态根本就是毫不逊色,似乎是要证明适才多铎评价的谬误,来个事实胜于雄辩。
风扑面而来,呼啸有声,带起沉重的耳坠,扯得我耳朵生疼生疼,不过驰出数百米,头上的大小饰物已纷纷飞落,一路叮咚作响。
而所谓的照应,便是在泰哥撒足狂奔时,旁边有个人儿并驾齐驱,欣赏我抱紧了马脖子一动不敢动的光辉形象。若不是努力控制这根本就没在我控制中过的平衡已使尽我浑身解数,一定得翻个白眼给他!
泰哥越跑越快,而我的手臂渐渐麻木,指尖开始不时地打滑,当我忽然看到前方赫然出现一片密林的时候,连这唯一的念头都像脚底抹油似的开溜了。
只管走便是了,连苦笑的力气也可以省下,倘若泰哥进了林子,我估计会立刻被高矮不一的树枝给扫下马来,这样的速度坠马是挫伤还是骨折,或者,直接去向马克思报道?哪一种都无奈得叫人惨不忍睹。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已经感到自己的手指在一节节地滑过那摸起来并不舒服的野马鬃毛,就是我不幸阵亡,华丽丽地穿回到现代。
机率,比天上开绿太阳还小吧?
就在我听天由命闭上眼睛的霎那,身后有东西猛地撞上来,随后“啪”的一声响,泰哥竖直了脖子惊天动地地嘶鸣了起来。
一个在此时的我听来无异于天籁的声音近在耳边:“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
我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条马鞭正从后卷上来,鞭梢轻扬,缰绳就绕过我抄到了多铎手里。泰哥大概也感到了加上来的负担,点燃爆竹一般狂躁地直立了起来,想把我俩一块儿给甩下去。
身子一轻便离了鞍,感到自己被整个儿抛起来,我终忍不住尖叫,可腰上瞬时传来的一股大力,硬是生生地将我扣住,几乎要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扬尘飞沙,我呛得两口,伏下身去。他一手扯住马缰,一手仍紧紧环住我腰,这般下去,我真的给他勒死,这点劲儿不如留着对付这匹野马比较好。谁叫我和他是一根线上的蚱蜢,没办法,我委曲求全吧,转过身伸手抱住他。
密林近在眼前,泰哥开始原地打转儿,狂乱的颠簸在一个一个圈子中渐渐平静下来,风声儿静了,马蹄声儿轻了,耳边唯有多铎极快极快的心跳,如鼓点般咚咚敲着。
呵,这小鬼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齐尔雅真,你准备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一声带着喘意的嘻笑,让我极快地放开了手,咫尺之处是多铎笑意凌然的脸,汗珠子正骨碌碌地从脑门上滚落。鬼门关转回来的心情自然是好的,看在救命的份上,我掏出帕子递过去。
他打量我一眼,头一低却将脸凑过来,嘻嘻笑着,“有劳格格。”
“不要就算了。”我白他一眼,转手欲将帕子塞回去,他手一伸已夺了过去,往怀里一揣,哧溜地滑下马去。
“下来吧,”他朝我招手,我叹口气,算了,不就一块帕子么,将散开的袍襟别到腰上,踩实了蹬子,翻身下来,脚才落地,便觉得膝盖发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这一下着实厉害,顿时疼得我直冒眼泪。
“这会儿知道怕了?”多铎看得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过来,俯身拉我的手臂。我揉了揉可怜的尾椎,扶他的手欲站起来,却是浑身都发软,不受控地打颤,犹记得嘴上不能落了下风,狠狠道,“谁说怕了,人家是疼得厉害!”
他终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伸手一抄,勾住我腰,将我打横抱起,“抖成这样还嘴硬。”
被抱着当然比自己走好,我推攘一阵,见他不肯松手,只吃吃笑得起劲,也就作罢,安静修生养息,转头看泰哥在一旁睁大好奇的眼睛东瞅瞅西看看,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担当。
这死马……哎,提也别提了。
安生不到半分钟,远处便浩浩荡荡杀过来一堆人,打头的自然是豪格了,后头紧跟着多尔衮和大玉儿,再后头……皇太极。
“小姑姑,你有没有事?”大玉儿跳下了马直奔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担忧地不得了。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我冲她露出个放心的微笑,可她还是反复打量着我这个被抱着的诡异姿势,我脸皮再厚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忙低声对多铎道,“快放我下来!”
他低头看我一眼,面上却已不见丝毫笑意,收紧了手臂,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似的,径直便向前走去。喂,你嫌我丢人丢得还不够?我气极,只恨没连本体一起穿过来,这副身体不过小他一岁,可力量上的对抗完全占不到便宜。
“四哥,十四哥!”
我转头不得不承受这历史上大名鼎鼎两兄弟的四道射线,像要把我烧个洞出来一样扫过来,心里怦怦跳,多尔衮已经见过也罢了,皇太极可不是一般的高深莫测,多铎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尔雅真是吧?可曾伤着了?”皇太极趋近问。
“回四贝勒的话,齐尔雅真没什么,这般不成体统让您见笑了。”就照着套路来吧。
“脸都白了真是吓坏了,”他温和地摸摸我的头,“你是哲哲的妹妹,怎么还喊我四贝勒,可不生分?”
“姐夫……”我正犹豫,却被多铎插进来道,“没什么?方才不是我赶来的及时,这会儿你还得功夫说‘没事’!”
“小十五……”皇太极轻呵了声。
“四哥!”多铎将眉一挑,愤愤不平道,“雅格格好性子不愿计较,我多铎可看不下去。泰哥那样的烈马,就是换了我满洲的巴图鲁。也未必能轻易驯得住,可豪格却以科尔沁的名头作要挟,图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我没料到他当众就敢拿这事做文章,豪格好歹是皇太极的长子,下他的面子不就等于变相下皇太极的面子,亏他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想来是把我做道具了,就知道他救我没安得好心,可如今形势骑虎难下,我也只得配合他,将头一伏,装出楚楚可怜来。
你要演戏是吧,好啊,我黄笙生就奉陪到底。
“豪格。”皇太极的声音响起来,淡得不带任何情绪,可豪格却似被烙铁烫着了一般,脸刷的一下全白了,靠,刚才凶巴巴,现在豆腐渣,川剧变脸都没那么快。昨个儿宴席上离得远,没怎么看清皇太极的模样,这会儿近到这地步,我不得不承认他与生俱来便有一股子的不怒自威,傲气凛然。倘若多尔衮是外冷内热的典型代表,那皇太极便是相反面儿,平静温和的外在之下无时无刻不透出霸气与威严来。只不过现在的多尔衮尚缺磨砺,姜还是老的那块辣,倘若努尔哈赤能多活十年,谁继位怕真的难说。
“事儿我已知道了,你自个儿说吧,要如何向你额娘交代?”
豪格僵在那边,半晌都没回话,最后跪下去道,“儿子愿先领了罚,后去向额……额娘谢罪……”话出了口,方见下唇上一排牙印,我一时没想通他何苦如此艰涩,不就是赔个罪而已。
这事到此算了结,皇太极不再理会豪格,转首让多铎送我回去,言明到时自会给我阿玛一个交代。
一路上,我蜷在多铎怀里一声不响,他提缰只缓缓地走,过了半程忽道,“豪格的事……不该扯上你。”
我默默无语,抬头正好看到他下颌坚挺的弧线,暗自冷笑,不是正称了你心愿?
“豪格是四哥的长子,可却为庶出,生母早逝,虽喊你姐姐为‘额娘’,却素来有心结,今儿……怕和这也有些干系。”
这番话他说得倒诚恳,只不过有替自己开脱之嫌。多铎见我并不搭理,讨了没趣也不再开口。
僵着回到了旗里,玉林正侯在外头,毫不意外的在一声惊呼过后冲上来,“格格!格格!您这又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有伤着哪儿?”连珠炮轰炸下,多铎的脸色越发难看,按捺着道,“你们家格格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仍旧率先下马,顿了顿伸手来扶我。
进了屋子,玉林绞过毛巾把子递与我擦脸,又来替我除外赏,非要我到床上躺一躺。折腾到这会儿再脚下发软也说不过去,找张矮凳坐下,任由她摆弄。
“格格,奴婢刚才瞧着十五贝勒抱着您进来,可真给吓坏了。”
我叹气,“我好好的呢,又没缺胳膊少腿,你穷担心个什么劲儿哪……”侧个身儿,褪下袍子,“就是头发全乱了……”
“格格!”
“做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玉林紧紧捏住我脱下来的外裳,两个眼睛探照灯似的打探过来,“您哪里伤着了?哪儿……”
“玉林!”我一把抓住忽然惊慌失措的她,将袍子取过,噢,肩头有一块巴掌大小的血迹,“我没事。”我耸耸肩,果然衬内的中衣上什么也没有。就说,我这是毫发无损,平安无事,不过等一等,忽然想起一事,“十五贝勒呢?”
这血既然不是我的,那也就只能是他的了。
“说是格格换衣裳不便进来,所以就在外头侯着。”
这时候倒知道装绅士,我起身,“去请他进来吧。”
“可格格,您这样子……”
“得了,衣裳我自个儿找,你去留住他。”
她依言出去,我还没将找出来的袍子套起,外头就传来惊叫,“十五贝勒,您这是……?”
看来是没错了,我飞快地扣了几粒纽子,随便将腰带一系,刚跨出内室就撞见两人对峙的一幕。
“格格!”玉林见我像见救星,两眼都放光。
“十五贝勒……”我开口,玉林表现一向夸张,可他也不用摆这么张晚娘脸吧,“你是不是……”
“出来做什么,刚还一副吓呆了的模样,还不进去躺着。”他当头截断我的话,气势汹汹地接着指使玉林,“愣着做什么!还不过去伺候你家格格,看看她连件外衣都敞着,仔细着了凉,回头还不都是轮着你领罚!”
玉林被他声色俱厉的样子吓得连答话都忘了,只知道一个劲儿拿眼神向我求救。
好不容易耐住的性子被他挑起来,干脆懒得废话,我走过去,三步后他呵道,“站住。”
站住?我拍拍胸口,“嫌我刚才那会儿没死成,吓得还不够么?”
他眼中一黯,随即放轻声音道,“我在这儿耽搁不少时候了,再不回去怕是不妥……就此告辞。”说罢急急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转头凶巴巴加一句,“不劳雅格格相送。”
这是要逃?我失笑,他是吃错什么药了?“十五贝勒留步!”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他身前,伸手作大字,“这么让你走了,可不是要责我待客不周?”
眼神掠过,他左肩果红了一小片儿。
“这算什么待客?”我已瞧见,他自然气馁,扁着嘴道。
“我那一箭倒厉害,挺出乎意料的。”我指了指他衣袖,无辜道,“可惜我没第二条围子了,那一条还留在你那儿……”
这回好好地脱掉衣服,他露出赤裸裸的上身,比见光的地方更白,小块小块的肌肉修长结实,挺符合现下流行的吉尼斯事务所艺人形身材。我正细看开裂的伤口,听到身后玉林小声道,“格格”。
我回头,她捧几盒伤药,一张小脸红得像猴屁股,正眼不敢瞧我们,一副非礼勿视样儿。
“放这儿吧,你去瞧瞧玉格格回来了没。”哎,看她这别扭样,改天找个时间好好端正一下她对待美男的态度才是。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模式,我无话可说,多铎倒难得三缄其口,于是唯一的声音是抹药的小勺儿落到盒里的脆响儿。
直到我开始拿素绢裹上去时,他方开口,闷闷说,“齐尔雅真,我知道你恼我。”
这话没错。我分了分神,指尖触到他伤口上,感到他微颤一下,一时讷讷。
于是越发无语。他侧对着我,我没空注意他神情,只看到他脑后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辫子顺着光滑的脊骨垂下来,微微地晃,下端系着个明黄的长穗,吊两粒极小的玉石。
半晌,我搞定开始收拾东西,他在身后道,“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事儿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做什么?”我挑眉,他不提也罢,回来的路上越想估越通,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估计后头皇太极那出儿好戏就是他寻了什么空子,差人透了消息出去,才把主角儿都给叫齐了。
救我是不错,可何尝不是利用我?
愈想愈气,终于火山爆发,“谢我什么?为了你那可笑的尊严,竟巴巴地拿命去搏?还是,在四贝勒面前配合你演的那场好戏?嗯?我不妨告诉你,今天的事儿和你一点干系也扯不上,若说我真有为了什么,也是科尔沁!贝勒爷这声谢谢,我齐尔雅真受之有愧,也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