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不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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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的水声在耳边流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平滑如镜的大石上。身前是一汪碧水,不远处,一道瀑布飞流直下,珠玉四溅,阳光下闪闪发亮。周围花树参差,红白相间,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好美!”我感叹着,伸手拨弄着水面,水纹细腻柔滑,触手清凉,我禁不住褪去了衣裳,滑入了它幽婉的怀抱。周身顿感难以言说的舒泰,仿佛泅入一个久远的梦幻,脱去了世情纷扰,如一尾游鱼,敏捷的在水里穿梭游曳…
一缕悠扬的笛声自身后的林中传来,如召似唤,我循声而去,如云如冠的花树下,白衣男子翩翩儒雅,俊眸含笑。“云栖!云栖!”我热切的呼唤着,他张开双臂,将我拥入那久违的怀抱。落花如雨,一瓣一瓣飘在我们的头上,衣上,影子上…
良久,我抬起头,恋恋的看着他:“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点点头,眸色空蒙如雾,那么遥远又那么深挚动人。
“那我可不可以不要醒,不要醒来!”
云栖爱怜的捧起我的脸,“傻丫头,梦终是要醒的。”
“我不要!外面的世界好辛苦,我要留在梦中,和你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云栖柔声说道,眼中深情无限,“歌,你要坚强。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开医馆,助伤兵,阻杀戮…”
“那都是为了你!我只是在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想辜负你舍命救我的一片心!”我激动的叫道。
笑意漫上云栖的脸庞,他的手指温柔的覆在我的唇瓣上,“别这么说,我的歌,有一颗最善良悲悯的心!”
眸中漾起白皑皑的雾气,我把脸埋在云栖怀中,轻轻的摩挲。“若能永远这样该多好,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些流血和杀戮,不想再重温那些生离与死别…”
云栖拥紧了我,“当楚声响起的时候,就是战乱结束之时…好了,你该回去了,”他在我额间深深印下一吻,“答应我,要坚强…”白衣如流云消逝。
“云栖!云栖!…”我大叫着坐了起来。
“梦见他了?”小治守在床边。
我黯然垂首。
“虞姬,虞姬!”少羽的声音自帐外传来。我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假寐。
“虞姬,听说你病了,严不严重?”少羽的声音里透着关切。
“她吃了药,刚睡下。”小治替我答道。
少羽怅然立在床边,“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气我没有听亚父的话,气我没有早些离开荥阳,气我杀死了那些‘降兵’,可是,我带着大军北上数月,若毫无战绩,有何颜面面对死去的弟兄?刘邦狡诈,若不杀了那些‘降兵’,如何立威,如何能平大家的心头之愤!”见我依旧不睬,他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吧,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方才怏怏离去。
“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吗?大哥…也很不容易。”小治叹道。
“我只是暂时不想看见他,不想唤起那些不快的记忆。”
少羽依旧没有撤兵,整个冬天,率兵周旋于荥阳附近的各个城郭,刘邦形如狡兔,将战线越拉越长,楚军疲于奔波,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春回大地,极目是一片广袤的绿野,暖日晴风,野花吐蕊,鸟雀欢鸣,军营里平添了一丝生机。熬过了寒冬,伤兵们的情况大有好转,三三两两的回到队伍中去。这日,我正在换药,听到有人在随心的哼唱,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却极为动听,一问之下,方知是楚地的民谣。
“转眼离家就一年了,此时的家乡,一定也春暖花开了。这是我媳妇最爱的歌谣,每年这时候,我都会带着她上山采野花,她总是唱这首歌给我听。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想着想着就不经意唱了出来。”士兵脸上带着腼腆的红晕。
是啊,此时此刻,有多少春日凝妆的妇人,翘首望着丈夫的归路…
我下意识的向少羽的军帐行去,刚到帐外,就听到里面传来热烈的讨论声,“这个狡猾的彭越,竟然与刘邦合谋,烧我粮草,断我后路,可恨之极!我心已决,要亲自率兵剪除此贼!你们要谨守成皋,汉军来攻,慎勿出战…”
我犹豫了半晌,终究未曾进去。
随着楚军东进,我们来到了彭越据守的外黄城。攻了数日,彭越自知不敌,逃奔刘邦处,外黄的百姓开门投降。虽然占领了城郭,却没捉住彭越,少羽心中的恶气无从发泄,于是下令将外黄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律活埋。号令传到民间,引起了莫大的骚动,母离子,妻失夫,一时间,悲号冲天,惨绝人寰。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待宰的羔羊,被楚军蛮横的从家中拉出,捆绑起来,集中在城中被挖好的一个巨大的土坑中。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连续攻城,伤员人数骤增,我和军医们留在兵营里,忙得昏天黑地。
我的心咯噔一沉,怎么办?!
“小治,小治…”四下皆不见人影。
“治少爷说有事要离开一阵子。”灵儿应声赶来。
他去哪里了呢?难道…
黄昏时分,我从军士那里得知,屠杀并没有发生,一名少年的大胆直言奇迹般的挽救了众人。
他叫张宝,年仅十二岁,在少羽面前不卑不亢,坦然陈词,“外黄的百姓仰慕大王,只因彭越带兵先占城池,抓住壮丁,强逼守城,违令者立即斩首,百姓手无寸铁,无奈之下才为其守城。幸得大王前来打跑了彭越,百姓们箪食壶浆的迎大王进城,却未曾想到大王要将城中男子活埋,大王怎能将自己的赤子尽行杀戮呢?”
少羽被他说的心动,复言道,“我来此攻城,城中的百姓却助彭越守城,守城是暗通贼寇,如何能不治罪呢?”
张宝又说,“百姓助彭越守城,完全是被迫,态度十分消极。彭越见人心不附,才弃城而逃。彭越一走,百姓就立刻打开城门迎接大王,不正说明了大王是人心所向吗?如果大王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坑杀,那以后大王攻城略地,那里的百姓知道降亦死,不降亦死,只能拼命死守,不是会给大王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障碍吗?”
少羽被他说动,赦免了城中百姓。
这事在军中传的沸沸扬扬,我也暗暗佩服这少年的胆识和智慧。
晚风徐徐,我和小治并肩坐在草坪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无边的穹苍上,成千上万的星星,密集着,熙攘着,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许多多发光的灯盏,在浓黑的夜幕上形成一条晶耀的光带,璀璨而生动。
“知道吗,在地宫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望着‘穹庐’,望着‘繁星’,我甚至记得住它们每一颗的位置。可是人间的星星却不一样,它们更广阔,更生动,更富于变化,它们不可能被固定,被记忆,却因此有了更迷离的美感,令人期待,唤人遐想。”我叹了口气,“云栖一定也知道,所以他不惜牺牲自己,换取了无数璀璨的星夜,让我自由的呼吸,自由的欣赏…”
“所以,你并不是一个人在看,在感知。好好珍惜生命,不仅因为它是云栖赋予你的生命,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值得感激的美好。”
“是啊,能够存在,就是美好…”
我们背靠着背,沉浸在流丽的星辉中…
“今天的事情你听说了吗,那个叫张宝的少年拯救了整个外黄城。”
小治微微一笑,“是啊,他很勇敢。”
我盯着他的脸,“不过我总是觉得,他的身后还有高人,这番话虽是说理,却有褒有扬,很对少羽的胃口,若不了解他的为人,断难说的这样圆满。”
“你的意思是…”
“告诉我,你今天去哪儿了,小治医生一向以病人为重,有什么事能让他放下满营的伤兵不理呢?”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小治舒了口气,“是我授意张宝的,我实在不想看到大哥再造杀戮,何况他们还是无辜的百姓。”
“那你为什么不和少羽直说?”
“大哥一向自负,盛怒之下更难采谏,我怕弄巧成拙。”
“所以,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不仅救了百姓,还保全了少羽的名声,”我拍了拍他的肩,“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这实在是个好聪明的办法!”
“的确是个好办法!”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冷冽如冰。
“大哥!”
“少羽…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因为我关心你们,挂念你们,可是你们呢?一个用计骗我,一个开心盛赞,好啊,这就是我项羽最疼爱最珍视的人!”少羽咬牙切齿的说道。
“不是这样的!小治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我急急的辩解。
“为了我好,就可以设计欺骗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中?好啊治儿,真是不枉大哥的一番教诲…”少羽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阴郁刺耳之极,将士们被惊动,纷纷聚拢过来。少羽恨恨的指着小治,“来人哪,把他给我拿下,拿下!”
大帐外灯火通明,小治被绑了起来,等待少羽制裁。
“少羽,你不能怪他,小治一向视你如父如兄,怎么会伤害你,他一片苦心,就是不想见你再造杀戮,不想让你失去民心呀!”我苦苦相劝。
“我项羽一向光明磊落,杀人也是有理有据,何须他多此一举?枉我这些年对他悉心疼爱,他竟然敢骗我!拖下去,杖责五十!”
“不行啊,小治身体虚弱,这样会打死他的!”
少羽漠然的望着我,重瞳中如结了一层寒霜,我的心立时凉了半截。
小治为人亲善又乐于助人,在军中极受欢迎。执刑的士兵左右为难,举着板子迟迟不忍下落。
“犹豫什么,给我打!手下留情者决不轻饶!”
“劈,啪…”一板一板重重打落,看得我心惊肉跳。小治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忍着。转眼已打了十几下,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快停手,不要再打了!”我凄厉的呼喊着,冲到少羽面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小治已经知错了,请大王饶了他吧!”
少羽震动的看着我,重瞳中爱恨纠结,复杂难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无助,那样悲哀,“请大王念在手足的情份上杖下留情吧!”心像被什么碾过,无声碎了一地。
“羽哥,你就饶了治儿吧,他纵有不是,也是你血肉相连的兄弟,为了救他,你曾费尽多少心力,而今若为了一时之气,将他伤在杖下,日后一定会后悔自责的!”雪姬不知何时来到,在我身旁跪下。
“请大王开恩!”众军跪了一地。
“罢了罢了,”少羽看了看气息奄奄的小治,“把他抬下去吧,”又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快去看看治儿吧,”雪姬欲言又止,匆匆随他去了。
“小治,小治…”我切切的呼唤他,他的两股间已经血肉模糊,我转过头不忍再看,泪水沿着颊边滚落。灵儿贴心的为他上药,眸中亦珠泪盈盈。
“我没事的,伤口总是这样,看起来比较严重,”他勉力安慰我们,微微的转侧牵动了伤口,眉心一紧。
“还嘴硬,乖乖的趴好,不许乱动!”
小治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口吻,分明是把我当成了忆容,哎呦…”眉心又是一蹙。
“还不老实,不许说话,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小治不再言语,过了会儿,轻声问道,“你说,忆容此时在做什么,那个淘气的小东西,一刻也闲不下来,没她在身边,真是安静了许多…”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里,自顾自的说着,声音低柔如呓语。
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
少羽依旧被刘邦牵着鼻子走,顾此难免失彼,辛苦打下的城郭得而复失,加上少了范先生的谋略,战局越来越被动。数月后,和刘邦对峙于荥阳边上的广武山中。广武山形式险峻,地形独特,山中间,一个巨大的山涧将其分为东西两半,各成山头。汉军驻扎在涧西,用山石筑垒,依涧而立,少羽则在东边顺着地形安营扎寨。涧两边,大旗飘扬,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少羽有心急攻刘邦,奈何涧深无法逾越,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对方,而刘邦呢,被少羽逼到此处,韩信又不在身边,只好凭着地利休息整顿。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两军已相持了三个月。少羽渐感焦虑,汉军那边,后方粮食供给充裕,而楚军这边却撑不了多久了。思前想后,他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大将龙且领兵二十万去齐地牵制韩信,自己则对着刘邦叫起板来。只是任他如何激将,刘邦总是不上钩。一晃又是两个月,楚军的粮草,眼看就要尽了。祸不单行,远方传来消息,龙且战败,被韩信斩于马下。
广武山的草木开始变黄,葱茏的绿色褪去,呈现出衰败模样。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大雁成群结队的飞向南方。少羽站在广武涧边,眉宇间阴云密布,秋风吹起他的战袍烈烈,高大的身影更显得孤绝料峭。我的心下恻然,却只是躲在远处默默的观望。自他杖责小治之后,我便对他退避三舍,虽然事后他几度前来探望,我都有意躲了开去,不愿与他照面。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的冷酷和他的温柔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阻止了我亲近的脚步。
“天寒翠袖薄,小心着了风!”一件披风暖暖的罩在身上。
“雪姐姐…”雪姬清秀的面庞映入眼帘,我看了眼远处的少羽,嗫嚅着垂下头。
“既然你还当我是姐姐,我就直话直说了。羽哥的脾气咱们都知道,他虽然刚愎自负,内心却是细致柔软的。战事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但更令他心痛的,是你对他的冷漠和疏离。那日你为了治儿竟然不惜下跪求他,他事后又是懊悔又是心疼,还有更深的恐惧。他好怕得不到你的原谅,怕你像以前一样,风似的消失。”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经过了上次的事,无论你信或不信,我都已经看开了。此时的雪姬已非昔时的雪姬,为情所困,作茧自缚。你说的对,能和他日夜相守我已经很知足了,何况他待我又好。而今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化解你们的心结,我实在不想听到羽哥整日里长嘘短叹了!”她拉起我的手,目光真诚而坦荡,“我随羽哥征战沙场多年,这次不同以往,胜负难料,前程渺茫。让我们好好珍惜相处的时光,好不好?”
我感动的,诚挚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雪姬亲自在帐中布下了酒菜,邀我和小治同饮。我穿起了少羽送的冰绫雪衣,裙摆上银丝细绣的蝴蝶翻飞若梦。秀发一半用木簪松松绾起,一半随意的披垂在腰际。灵儿为我画了淡淡的妆,镜中人秋水盈眸,眉拢烟色,唇似流丹,飘逸轻灵恍如飞仙。
少羽看见我们,清瘦的脸上精神焕焕,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重瞳中闪过一丝光彩,那眼光几乎是谦卑的。席间,他小心翼翼,言语温和,
我仿佛看见了那个与我在月下湖边执手夜话的男子,一缕柔软缠绕心田。
“难得大家有这样好的兴致,”雪姬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和虞姬妹妹就以琴歌助雅兴吧。”
琴声袅袅如丝,歌声清媚婉转,是思是盼,似幽似怨,熟悉的楚音流淌在席间:
“春归复春归,不见吾郎归。
密缝又密缝,何日妾展眉。
吾郎迎面来,妾心乘风飞。
杜鹃啼碎梦,阑干千行泪…”
帐外,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一曲乡音如芙蓉般昭昭然开在心头,思归之情如秋水决堤,浩荡奔涌,重瞳中泛起氤氲的雾气。看看眼前,烛影摇红,拢住一帐温暖,美人如花,生香解语,胸臆间再没了杀伐,唯有一腔百转千回的疼惜…
“也许,是该回去了…”少羽的声音辽远。
山风夹着寒意,对我们轻轻卷了过来,我有些瑟缩,少羽取下他宽大的披风,将我严严裹住,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细细的,长长的。
“虞姬…”他低唤。
“嗯…”
“你怎么会唱楚歌?”
“从伤兵那里学来的,不自觉便唱了出来,你…喜欢吗?”
“我太喜欢了,”少羽目不转睛的望着我,瞳中有火焰在燃烧,“我希望能常常听到你为我歌唱!”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这个情有独钟,永不言弃的男子,这个时而霸道时而温柔的男子,喉中梗梗的,不知不觉间,眼角一片晶莹…
少羽俯下头,吮吻着我的泪水,他的唇滚烫的滑过我的皮肤,带着灼灼热力锁住了我的唇…
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忽远忽近,忽明忽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