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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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卷春秋阙,落书尽成雪,苒苒风尘度,蹉跎怜双华。
人生这样的真心只有一次。在年少过后,只剩下欲言又止的心酸。
是么?是呀!采采珮之,白水寻舟。风土人情,原听他诉来,竟是那般有趣。他背着行囊来,难以停留。十月至正月,渔家女春情捂热了寒冬。
这一年正月过了,女工拍着婴孩脊背来到了风林渡口。
“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走了。”
少年仰起头,眼睛里的光纯真且狡黠,“我们一起逃跑吧。”
长桥连接两岸,在淋漓的夜雾里,看人不真切,交错纵横的小巷,朗朗读书声传来。
稚嫩困惑的声音,在高墙青瓦小院传来,少年羞涩低头,“我迷路了。”
少年轻飘飘被风吹起,女工似乎丝毫不诧异,提着衣裙,转了个身。从家乡来,就没有换过一身合适的衣裙。
女工拉住少年的手,“逃之前,我想先换身衣裳。”缩缩了肩膀,食指放在唇上,“嘘,就一晚。”
浣布坊里晾衣架上晾满了布料。成衣店后打开一扇窗户,少年探进窗户,悄悄打开店门,打更人街角拐过,两人蹑手蹑脚躲进店内。
树枝上悬挂灯笼,柔淡光辉撒在渔家女肩头。少年擦了擦眼睛,恍然间她也是豆蔻年华的少女。
再次睁开眼睛,她仍旧还是那个怀抱婴孩的母亲。叫卖冰糖葫芦的商贩经过,却又懊恼起来,“怎么办,我只够买一串。”少年摸了摸衣袖,也摇了摇头。
黄亮光泽糖衣,看也看不够。皱眉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你还太小,只能尝尝味道。”半是怨恼,半是窃喜买下仅有一串,贪嘴吃下。
微凉的风,穿过身边。女工摇摇晃晃爬上城墙,万籁沉静,张开手,像在拥抱某个不能谋面的情人。
待宵浓,观音庙前的银杏树系满红绸,风吹过飘荡起来。女工伸手去够系在头顶的红绸,在指缝间溜走。
从贴身衣物掏出一个用布巾包裹好事物,是一个用草叶编织的同心结,已然干枯。小心翼翼绑在树枝醒目位置。
她说,感谢你陪我一程。千万个聚集散开芸芸众生,有过一面之缘的同行人。
往前行了几步,又悄悄转过身,“要是你能在我忘掉你之前,找到我,我就原谅你。”
鞋履踩在冬日未消解的落叶上,只要安静下来,就能听到草木抽发新芽的声音。新月隐匿在云层里,银白光辉照亮一方天地。满城落满桃花香,每一处都可爱。炽烈得令人沉迷,没有理由不热爱人间。
土地庙前水上戏台,自是祈求平安喜庆。小船在江面上随水波摇动,水面上倒映起灯火。为了热闹,夜戏一折目连救母,也须得唱念做打。
停泊在渡口船只,社戏短暂的热闹。远处有情人低沉私语,夜鸟啁鸣,奇妙地交织一起。少年陷入困意,睡意深沉袭来。女工将少年的脑袋轻柔搬放在腿上,哼起童谣,婴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啜着手指咯咯笑着。
女工抚摸着婴孩头顶柔软毛发,“哥哥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道别回去的路上,读书郎还在诵读书经,一遍一遍读旧了纸页。隐秘而寂静,读倦了年岁。
细想在呜咽寒冬冷风里,学堂里安睡没有言语,多方辗转,告别都销声匿迹淹没。
是这样的惆怅,兴起无数念头,在纸上铺展,并不期待回信,甚至带着埋怨的语气,写下吉光片羽。
借了不还的诗集,翻烂的传奇演义,一起谈论的街角轶文,记不起的名字飘散在晨昏里。总会有些错过吧,这些遗憾轻巧在眼角泛起,翻过书页又是陌生字眼。
少年坐在墙头,晃着脚,倾听着院墙内清脆的读书声。
东风吹开厚重窗户,院内花树飘落花瓣,乘着风落进读书郎书案上。
窗外明月皎皎,读书郎合上书卷,与少年同赏一帘月色。
集市上张灯结彩,恰是一年诗会,读书郎拢着袖子闲逛。
零散集子堆放在摊位一角,少年怀抱渔家女归还的雨伞,东张西望。
“我昨晚看见你了。”读书郎拉过少年手臂,故作神秘,“在下有一事相求。”
话音未落,衣襟里窜出一只毛茸茸猫头,“在下不日就要归乡,找人托付总没找着可心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少年,“在下觉得阁下是可托付之人。”
“可是。。。”
读书郎不由分说将小猫塞进少年怀里。小猫从少年怀里跳下,用脑袋蹭读书郎裤脚,读书郎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好好听话。”
这日集市里的人都知道,说书人会早早收摊,去往观音庙祈福。小猫趴伏在少年肩头,手忙脚乱迎面撞上一人。
说书人腿脚似有隐疾,少年人踌躇半刻,倒退着慢走也能跟上说书人脚程。
少年背着手,“你上次说书,说他们没有遇见。。。”少年偏着头,“我觉得这样不妥当,人间应当。。。”
小猫叫了一声,少年思索片刻,“圆满。”
说书人站在观音庙银杏树下,树前绑着的同心结久经风雨磨砺,早就消失。正殿石像旁隆起一座小小土包,小猫跳下少年肩头,在上面轻唤蜷曲身体。
拿出的红绸,反复在树枝一端系下,新的旧的累叠,以至于再也没有萌发出新芽。
“不过世间本来就多波折,我原谅你了。”少年认真地说道。
说书人深深看向少年与自己相似的眼瞳。
“我原谅你的错过。我原谅你不能原谅的一切。”少年郑重说到,小猫端坐身体仰望说书人。
说书人低下头,细不可闻应了一声,白茫茫水雾里,雨水从眼中降下。
天底下,总归还是父母怜惜自家孩子,城中渡口江流寻遍不见下落,索性也派人去往山野找找。
被救的倒是有一人,却是个陌生人。
落在悬崖底下,本该气绝身亡,压折的树木替他挡了一劫,只是腿脚往后都不见好。
柳斜倚在床头,许久不曾摸过纸笔,有些生疏。
雪花堆积在窗沿上,晶莹可爱。桃树枝上零零散散披挂些冰柱。桌边留下的牵牛花种子,只待开春就种下去。
那件麻服一直穿在常服下,染上血迹,斑驳尘土永远刻进骨血里。
大娘写的信,他今日才回。信上嘱咐大娘把老宅卖出,他要在郊野茅屋住下。
多是热心肠的人,来探望。会不会是世事坎坷,难以承受,甚至是情爱别离?
“哪有这么荒唐?”柳笑着,在树边撕裂的半边衣袂,眼熟探看,“不小心掉下去的。”
不厌其烦地问,终归是想凑成一桩饭后闲谈。
大娘坐在柳床边,“不是就好。”炉火烧得正旺,“他肯定也不愿你这样轻待自己。要是。。。”语未道尽,是从前。
柳无意间露出浅笑,要是从前事无大小,有的人总会问他合不合宜,眼中总有炽烈柔软的光。小喵依偎在柳腿边,用脑袋亲热蹭着柳掌心,恍若从未与人分别。
一株树匍匐在绝境上,城东公子褴褛一身,日夜不歇抬头注视。
琵琶师傅的门在雨夜被人敲开,形容枯槁的男子抱着一截木头,借着羸弱的灯火,老师傅看清了是一截紫檀木。
质地细密,甚是难得。老师傅盛赞之下,站在门外的乞儿久未说话,要不是有过一面之缘,老师傅恐怕也记不起来。落魄模样,实与数年前意气扬扬相去甚远。
“你是。。。城东公子?”
“做一柄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琵琶罢。”话语低哑粗粝,唯余眼里迸出执着,缱绻温柔。
回来的城东公子,带着肉身病痛,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
微凉指间握住另一只手背,支离破碎呼吸从触觉升起,流离白日,难熬像四季。
掉不下枝叶季节只分两季。春季里,一棵树风雨袭下,匆忙冒出芽尖。城东公子候着一棵树,穿过萧瑟落叶,跨过大雪皑皑山路,在冬季走到了小城。
一袭华美衣裙,殚精竭虑在乐曲声掩饰,发梢眼尾旋落盈盈秋水。慢板渐入快板,紧声长,曲毕,众人无不为之惊叹。
远达箜篌以候,惋之琵琶入腑。时至今日,画舫上众人也难忘,三娘沉江琵琶前所演奏乐曲。
欢客离席,三娘或许自己都忘了,不敢偷望一眼,却与城东公子靠得那样紧的肩膀。
历来市面上时兴妇人家新妆发,长街上匠人总能紧随其后。扁担上挂着一截长榆木,推下几片薄薄木花,泡在温水里,做成一碗刨花水。
公子推开挤在一起妇人,众人要新的,他只要旧的,撒泼打滚让师父做了个芙蓉髻,十足十疯态。
手指在做好的琵琶弦上划过,闭眼喟叹,“好手艺。”
小屋边立了一个衣冠冢,里面只有一片染满血污的破布。
遥远的故事,都成了特别的情话。
柳试着耕种一片稻田,邻田老人双手杵在犁把上,讲一粒种子破土而出,讲饥荒,讲战乱。离去的时候,老人感叹,人老了总忍不住讲从前。
夜半月影更稀疏。远处田埂上,一尾灯火蜿蜒,细碎哭声间或于安静队伍中响起。柳撩起竹帘一角,更是听见妇人难以自抑悲声痛哭。
夜葬。环绕小城河流湍流不息,溺水少年躺在黑黝黝棺木里,远离故乡葬在他乡。
褪去夜色,城门刚刚打开,云鬓堆砌,隐隐绰绰人影踏上城墙奏起乐曲。正是三娘在欢客口中声名鹊起的曲。
曲终起落,委婉悠长,求不得心头一撇红。晨风中传来一声惊响,那柄紫檀木琵琶摔下城墙。
大大小小的事闹了一些,终是被仆人认出来。城东公子扯下发髻,肮脏满身,他还要再去寻一段能做琵琶的良木。
“没了这琵琶,她怎么回来!”眼见没法子,仆从请示了老爷,五花大绑押了回去。
落下的心疾,阻拦在下一步,“你不要拦我。”
世间悲喜互不相通,他在哭,她在笑。一片嘈杂笑声,掩盖了零落哭声,一点一点,一片一片,淋湿整个躯壳。
空泛假象紧贴温热胸膛,又有什么比得上山海同盟更令人心醉神往。
在清明陷落之前,在倾倒整片桃花林之前,请允他再唤一声,“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