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纳琢磨了一下德奥话里的意思，试探问及：
    “你是说……国王陛下已经知道了？利斯特王子和路易艾拉的事情？”
    “嗯，”德奥应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说，“就在上个月月底，国王陛下突然开始清查利斯特王子近年与各地贵族和魔法师的往来，路易艾拉这几年基本一直住在普林赛斯，根本没可能瞒过去。”
    他们怕是也没有想要瞒吧，至多是之前没有刻意宣扬出去……杰纳无言以应。
    “清查本身来得很突然，最后也牵涉出了不少问题，”德奥掸了掸先前看完的那一沓文笺，里面是苍月会事件相关的记叙，“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利斯特王子图谋月鹫遗骸、还策动了相当部分贵族魔法师帮他达成目的这件事引起了陛下的警惕，路易艾拉的事，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在普林赛斯家族身负月鹫血统的前提下，单纯图谋一点凶兽的遗骸应该算不上什么问题，甚至会在某种程度上被默许，真正会让阿尔泽重视警惕的应该是贵族们的拥护和听从……就比如被利斯特以爵位引诱参与进去，结果反而身陨于西恩特的乔德·维利安……呵，不难猜出他的死是阿尔泽的授意，当着阿德琳娜的面杀只是时机合适人员备齐，顺手杀给世家看看而已。
    “最后如何了？”杰纳问询后续。
    “利斯特王子自请远离王城隐修一段时间，”德奥平静地笑了笑，“陛下给他指了阿曼布拉隐修院，说是要关上三年。”
    “……”杰纳一时间又是想笑又是惊异，自请隐修不过是个留了面子的说法而已，其实就是事实上的软禁，阿曼布拉在地方的古语中有暗影和雾气的意思，只听名字也知道是在灰影城附近，而灰影城则是灰影城公爵，或说是灰公爵的领地，灰公爵只忠诚于在位的君主，其与其所属的奥柏拉柯家族是普林赛斯家族在统治和魔法双重意义上的阴影，可以说把利斯特关到灰公爵的封地，既能保证他的安全，又能杜绝那些支持他的贵族同他往来联系。
    普林赛斯的王储在继位之前会隐修一段时间也算传统，不过通常都是用来标榜自身的虔诚来拉拢民众与圣堂的支持的，在宗教贵族和圣堂影响力已在事实上衰微的现今，这样的做法也只剩下了名头好听，不再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路易艾拉呢？”他想了想之后又问道，阿尔泽就是再不能容忍利斯特的作为，也没可能把身为世家成员的路易艾拉一块儿拉去关禁闭。
    “考虑到社交季已经开始，她现在应该还在戈尔德恩附近，”德奥平静地回答，“不过利斯特王子要去隐修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她就在灰影城周边买了一座庄园，冬社交季结束后大概就会搬过去。”
    即便不提城庭每年发给二阶以上魔法师的年金，单是罗德勒斯先生迁至城庭的时候达伊洛所分给他的资财产业，现也都以遗产的方式为路易艾拉所继承，在女性很难继承爵位和财产的普林赛斯，路易艾拉在一众贵族女性中的富有程度，决计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五名。
    不过就算她将来真的做了戈尔德恩王妃甚至于是普林赛斯的王后，这笔财产大约也落不到普林赛斯家族的手里，如果她有孩子，那么这些产业会为她的子女所继，如果没有的话，普林赛斯大概就得在捐给圣堂做慈善或者还给世家中二选一了，至于具体会选哪种，得看她过世时候普林赛斯的国王同周边世家的关系……
    杰纳摇了摇头，将那些遥远到跟他无关的事情挥去，转问：
    “国王陛下提出想要迎娶世家之女，也是在利斯特王子自请隐修之后发生的事情？”
    “对，”德奥轻轻颔首，“毕竟二阶评定的时候路易艾拉也因罗德勒斯先生的葬礼曾返回西恩特短居，但院长阁下作为愈之世家的族长，并未在明面上表露出他支不支持他们两人的关系。或说保险起见，又或者是本就担忧未来的十几年里黑噬可能会造成的问题，国王陛下才向灰公爵透露了自己有意迎娶一位世家之女，这样就算将来达伊洛跟西境世家发生冲突引发动乱，或者黑噬势力渗透进普林赛斯国境，王后的母家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世家确实不能插手俗世的王朝更迭，但像阿尔泽这样，以寻求世家未来的庇护或是可能的介入为由的联姻意图却不在协定的限制范围里，只要保证之后世家成员的子女不继承王位就可以了。
    当然，世家也绝不可能随便哪国递来申请都不做推拒地答应，任一国家在向世家发出邀请之前，也大都会掂量掂量时局和自身的价值和实力，而且真的要在事实上以世家而非个人的名义去联姻的话，也必须得由居于西恩特的达伊洛家族族长点头同意过才行。
    这次的阿尔泽是以黑噬的渗透和威胁而非单纯的国家存续为由提出联姻，仅从这个出发点，世家就得认真回应，更别提普林赛斯至今仍是西境最大也最强盛的国家，即使没有黑噬的问题在前，也够格发出这样的邀请。
    杰纳沉默了片刻，问。
    “你觉得院长阁下……会同意吗？”
    “会。”德奥未作迟疑地肯定，“因为黑噬渗透西境是事实，法尔丝、格朗德、瑞格特还有北边的伊格特兰德家族的王族不是还未出生，就是还需要时间才能以完态重临，在这种局势下任何一个世家能协助普林赛斯家族进行清理对全部的十二个世家而言都是好事，更不用说未来会做国王的利斯特王子还是这种动不动就要挑衅世家一二的性情。”
    杰纳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事成，可以说是自奥尔特米亚立国至今，时隔七百年以来的首次，”他多少感慨了一句，想了想又问，“贵族们的看法呢？”
    “暂时还没听见什么反对的声音，不过还是得等去到戈尔德恩之后才能知道具体，”德奥笑了笑，“但我预计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灰公爵并未反对，最抵触世家介入的卡特贝瑞博尔公爵家当主也换了新，原本会跟随他们决定的洛斯罗蒂公爵家，现下主事的我们自身就是世家的血裔，剩下的几个公爵家族不是不关心这方面的事，就是在这方面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底蕴。”
    “……未免有点太顺利了，”片刻的沉凝之后，杰纳苦笑了一声，“顺利到让人不适应。”
    “只是恰好处在这样一个合适的时间而已，”德奥又笑了一声，“即便是最该反对的、黛琪夫人出身的维利安家族，在失去了伊德罗斯的支持之后，也会因为乔德被清除和利斯特王子已是王储这两个原因放弃过问，况且国王陛下继位这二十年以来也不是没有想迎娶一位真正的王后，只是在风信和铁壁两家明里暗里的阻挠下一直未能成行，在前代卡特贝瑞博尔公爵终于死去的现今迎娶王后，是可以被贵族们体谅并支持的情境。”
    所以能进行得这样顺利，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伊德罗斯死去……杰纳刚要摇头，忽地怔在了原地。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差错，在得到【罪心】之前，那片充斥着光元素和回忆的沙海里，他曾看到最终让伊格特兰德家族决定动手将伊德罗斯除去的是一封黑色的信函，而那毫无疑问地象征着倩曼的建议。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
    杀死伊德罗斯所为的，或许不仅是结束莫特斯平原的战事，断绝黑噬对森之王归位的阻挠，也不仅是解除伊格特兰德家族的困局，确保森之世家不会成为楠焱祭位至尊极的阻碍，或许还有世家与制约国的联姻……或许还有更遥远的，某些必须得有世家参与的……未来。
    所以才会这样顺利吗？因为早在阿尔泽动念之前，就有一位德兰王族，为他扫平了所有可能的障碍。
    假如这真的在倩曼的预计内，那么最后事成就是必然。
    杰纳闭了闭眼睛，无声一叹。
    “怎么了？”德奥见他突然静默，不由发问。
    “只是有些感慨。”杰纳摇了摇头。
    “无需太过担忧，”德奥稍稍颔首，“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战乱年代，那国王倒向世家或许还会被斥为软弱，但近百年来普林赛斯周边没发生过灭国规模的战争，这类情绪早就已经减缓，要说负面的后果，可能就是若百十年后再起战乱，会认为国王陛下无所作为偏安一隅，但既然已经有意露出了这样的想法，也就意味着国王陛下本人并不在意这种可能的、后人的评判。”
    据说阿尔泽早年也不是没被人说过温吞软弱，只是他继位的这几十年还算平顺，类似的声音便也慢慢减淡……或许是因为他虽生在以火焰天赋闻名的普林赛斯家族，却意外地并非是火魔法师，所以没有那么好战？
    杰纳无言地拿起那只装了火铳的银盒，最后看向德奥。
    “应该没有其他什么需要补充的事情了吧？”他忍不住问道。
    “没有了。”德奥顿觉好笑，摆摆手后，将先前放下的文笺又重新拿了起来。
    杰纳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书房内除了壁炉内木柴的噼啪作响外，只有纸页不时翻动时带起的、沙沙的轻响存在。
    不知多久之后，靠窗一侧才响起了另一阵细微响动，德奥从抬头望去时，只见高挑纤细白发白裙的莎瑞立在书房附带的阳台上，手指隔着镶嵌着大块玻璃的门轻轻一拂，位于房间里侧的门闩就如同被无形的手拉开一般自行弹开，外界的冬时的风，也随之涌了进来。
    莎瑞神情不变地走进了书房，并未回身，只是抬手一甩，那扇门便自行合拢重新闩好，外界的寒意也随之被阻隔在外。
    在德奥有点头疼的目光里莎瑞绕过堆满文笺纸张的大桌，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身边，德奥只能无言地挪了挪位置，至少能让她没那么不适地坐过来，万幸公爵家的扶手椅足够宽阔也足够柔软。
    “……你是真的结束了课程，还是又是把勒缇小姐打晕了才过来？”眼见莎瑞调整了一下姿势后便赌气似的贴着他窝到了旁边，德奥神情一滞，多少无奈。
    莎瑞，或者说是莎芙瑞娜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她靠着德奥思索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扒拉德奥正拿着文笺翻阅的手，德奥脾气很好地换手去拿，任凭她将那只纤细却也苍白的手轻轻覆了上来。
    又是片刻只有木柴轻微作响的空白。
    待她将手抽回去之后，德奥的面上却显出了愕然。
    “利德维西？你是说那枚指环？”
    白发白裙的女人静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未对此意外。
    德奥一时间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利德维西之前应该从没和世家方面有过牵扯，怎么突然……”德奥捏了下鼻梁，“不，重点不是这个……那枚、那枚指环可以被用来做什么？跟这次的事相不相关？”
    莎芙瑞娜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神情淡然。

    作者闲话：

    月底加更
    新年快乐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