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
    杰纳一面疯狂地咳嗽起来，一面手忙脚乱地将茶杯放回桌边以免摔碎于地，在德奥放下手中的资料起身准备绕过桌子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杰纳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伸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了手帕，又花了点时间才把呛进去的茶水彻底咳了个干净。
    “也没必要这么震惊吧？”德奥有点无奈地看着他。
    杰纳一面喘息一面把那团溅满了红褐色茶渍的手帕丢回了桌边，同时把自己摔回了桌对面的扶手椅里，平复了一会脏腑间的生疼，才多少无力地开口问及：
    “是哪家的女儿这么……这么……”这么倒霉。
    他在万般努力之下，才把就在嘴边的后半句话勉强吞了回去。
    没记错的话普林赛斯的现任国王阿尔泽·普林赛斯生于青翎7702，也就是说，现年四十三岁。
    虽说既有已是王储的利斯特，又有千载前的世家协定，这位嫁进来的王后应该无需以生育为目的，但世家依然不可能不嫁出一位正值育龄的女性，因为这是态度问题，是对制约国和普林赛斯家族最起码的尊重，具体年龄大约就是最低十八岁起步，最高三十岁封顶，因为无论是小于还是大于这个年纪进行初次生育，都更有可能直接夺走她的性命。
    单是这个年龄区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女方在婚前还不是一阶，那这十来年本该是她冲击一阶的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如果她在婚前已经是一阶，那嫁进王室，也一样宣告着她作为魔法师的生命的终结，二择其一，无法规避。
    他没去考虑世家会嫁一位非一阶的女性来的可能性，除非国王本人有指定的人选，不然任一世家在进行国家层面的联姻的时候，都必然会嫁出一位一阶、至少也得是一位有成为一阶潜力的女性，用以展现世家的强势，以及在此后的数十年里长久地维持影响力。甚至为了将这种影响力延续下去，还会在其年老后通过医者配合药剂等手段刻意地延长她们的寿命——这并非没有先例，奥尔特米亚开国国王的两位王后中，法尔丝家族的阿玟王后活了一百三十岁，格朗德家族的嘉蒂琳娜王后更是活了一百四十二岁，一阶水准同样是保证她们可以通过这种手段延长生命的前提条件之一。
    “人选还没定，”德奥叹了口气，“具体来说，连要跟哪一家联姻都还没定，陛下只是放出了这样的消息，不过现在各家，至少是西境的几个世家，应该都已经收到了消息。”
    “为什么这么突然……”杰纳闭着眼睛喘了口气，“我印象里普林赛斯对世家的态度，从来都是厌恨多于利用多于恐惧……”
    这回德奥有了长久的沉凝，久到杰纳终于缓过劲来，重新掀起眼皮去看他。
    “你记不记得在我们跟随母亲回到西恩特的前几年，路易艾拉曾在我们家住过一个冬天？”沉默的终点，德奥如此问询。
    “……记得啊，”杰纳一时莫名，“虽然住在一起，但除了早餐几乎看不到她的人影，那时候正是社交季，她基本每天都被母亲带着出席各种舞会还有宴席……”
    话到这里，诡异地停了停。
    那段时间阿尔泽很可能见过路易艾拉！不论他知不知道依达法拉家族也是世家之一，都该清楚自己的母亲，洛斯罗蒂公爵夫人璐雅娜·依达法拉同世家有着血缘关系，与她姓氏相同的路易艾拉骤然出现，不可能不被他注意！
    嘶，阿尔泽不会是想娶路易艾拉吧？就算路易艾拉比伦泽和院长阁下都要大一岁，也跟阿尔泽差了有足足二十岁！就算撇开年龄问题不提，路易艾拉也是不折不扣的达伊洛的血系，只是她遵循惯例，没跟着迁至城庭的罗德勒斯先生姓达伊洛而已！
    见杰纳突然沉默，甚至神色都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德奥便知道他想岔了，摆了摆手道：
    “跟路易艾拉扯上关系的不是国王陛下，是利斯特王子。”
    原本打算伸手去端茶杯的杰纳默默把手缩了回去，彻底放弃了喝茶的念头。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失去表情地问询。
    “他们认识应该就是在那个冬天的事，但如果说挑明的话，就在今年六月份的二阶评定，”德奥多少无奈地回答道，“不如说利斯特王子会挑那个时间去学院评定，本就有试探世家态度的用意。”
    试探……杰纳无言地闭了闭眼睛，也就是阿尔泽只有这一个儿子了，不然院长阁下手起剑落，杀起来不要太轻易。
    “……院长阁下有说什么吗？”他最终这样问询。
    “明面上没说什么，”德奥摊了下手，“不过伦泽来信的时候和我提了，他私下已经问过院长阁下的意思了，院长阁下的原话是，不必处理。”
    杰纳一下坐直，满脸都是震惊。
    “不必处理？！”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声音的怪异，“路易艾拉是罗德勒斯先生的独生女！是达伊洛三代以内的血系！”
    他要怎么应对德兰相关血系外流的问题？！这还是在甄选期间，黑噬最活跃的时期！
    德奥压了压手掌示意他冷静。
    “确实是不必处理，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不必处理，”德奥安抚道，“院长阁下的意思应该是，不到不得不处理的时候，就不必处理。”
    ……不得不处理？什么叫不得不处理？杰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面上的神色慢慢转成沉凝。
    “是指……怀孕？”他不是太确定地低声问询。
    “应该是这个意思。”德奥平静地承应。
    罗德勒斯先生在血缘上毕竟是院长阁下的叔父……哪怕他应该没有太多亲缘上的观念，也不太可能直接要了路易艾拉的命，但应该也不是想办法弄掉那个孩子，因为弄掉孩子的后续步骤就该是带她回城庭了，可若是他真的想让她老实呆在城庭，那二阶评定的时候就可以动手，绝对无人异议，何须拖到她怀孕？
    那么，剩下的可选项就不是很多了，既然德兰相关的血系不能外流，也没打算把她就此关在城庭，那也只能是让她生下孩子，却无法将德兰和世家的特殊带离，直接让她失去生育能力虽然一劳永逸，但如果利斯特真的有娶她做戈尔德恩王妃的意图，那这么做就等同是在破坏世家和制约国的关系。
    他张了张嘴，末了紧闭，重复数次之后，低声问询。
    “院长阁下是打算收回她的血统吗？在确定她怀孕之后，到孩子出生之前的间隙？”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样了。”德奥神情不变，显然是早就想到了。
    “可是这么做了的话，她当时怀着的那个孩子就必定是保不住的，这等于直接夺走了胎儿的一部分血肉，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维持生命，”杰纳的语气有点犹豫，“而且路易艾拉还不是奥伦泽或者弗尔特斯，达伊洛的血统是她身上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能在极致的控制下只夺走达伊洛相关的部分而留下依达法拉的部分，也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严重的损坏，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一个孩子的话，之后就很难能再生育了，就算能通过后续的调养和药物的辅助强行生下，也大概会有一些健康问题。”
    “所以才是不到必须处理的时候，就不必处理，”德奥静静地望着他，“也就是说，如果路易艾拉只是想跟利斯特王子玩玩所谓的爱情游戏，院长阁下并不会过问或者处理，但若是她准备做戈尔德恩王妃，甚至在之后成为普林赛斯的王后的话……”
    结局不言自明。
    杰纳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
    “既然防止血统外流才是最终的目的，那为什么不直接限制路易艾拉的行动让她再也无法离开西恩特，而是选择用这种……这种必然会给她带来不可逆伤害的方式处理？”
    “其中一个原因是路易艾拉自身非常坚决，”德奥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另一个原因，大概是路易艾拉对依达法拉甚至是达伊洛的憎恶，在城庭算不上秘密。”
    杰纳听得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后面这件事情。
    “毕竟她和院长阁下年龄相近，出身也相似，天赋虽不能同德兰体系相较，但在城庭，也称得上是顶级，”德奥语气平平，“但两个人自小受到的关注和重视，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甚至她的父亲也是这种忽视的来源之一。”
    杰纳短暂地无言以应，又想起确实有听说过路易艾拉跟她父亲罗德勒斯先生关系不好的事情。
    “她生母早逝，跟罗德勒斯先生之间的婚姻，也不是出于感情，很难说路易艾拉会不会将母亲的死归罪于父亲，”德奥解释道，“而且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一点，恐怕是城庭明里暗里有不少声音，期望她重归学院，嫁至星邸。”
    因为路易艾拉是达伊洛的近缘——理论上，她能在王血的重压之下坚持更长的时间。
    这件事情杰纳确有听闻，只不过路易艾拉常年不在城庭，所以也只是一种期望而已。
    “据我所知罗德勒斯先生在世的时候，从未正面回应过这种说法，也就是说，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德奥摇了摇头，“路易艾拉常年旅居，未必不是为了躲避城庭这种随时可能到来的命令，想来她也清楚如果态势真的恶化到需要交出她的境地，罗德勒斯先生根本就不会犹豫。”
    杰纳垂了垂眼睛，他印象里的罗德勒斯先生看起来温和沉稳，但真的往来接触的时候，距离感却非常鲜明，因为即便迁来城庭，他也依然是一个达伊洛，行事和决断的时候，依然会以达伊洛，或者该说是德兰为主体，他以不可动摇的爱丽丝身份去争夺狼主之位就是证明。
    “院长阁下坚持回绝，或许就是对罗德勒斯先生一直以来支持的一种回应，”德奥声音低平，“仅就这点而言，路易艾拉常年不在城庭，和一直以来对这种意图的坚决推拒，也算是院长阁下愿意得见的情境。如果由他下令将路易艾拉限制在城庭，城庭，尤其是在母亲掌控下的城庭极有可能会半强制地将路易艾拉送去学院，即使在没有结合仪式和后续进展的情况下，路易艾拉既不会被接入领土的循环，也不会因为王血死去，但单就那一个世家族长之妻的身份，也足够真正地将她困死在林域，哪怕只是无实之名。”
    “但这就是极限了，”杰纳轻声道，“所以如果路易艾拉执意要脱离世家体系，还想同制约国的王室有所牵系的话，院长阁下首先要保证的，还是德兰的血系——若是路易艾拉在明知道世家对德兰血系外流的警惕的情况下做了这个决定，院长阁下也就不需要再有顾忌。”
    一旦事情发展到需要回收血统的这一步，她的下场就已经被写定。
    “对。”德奥点头承应。
    “路易艾拉知道这件事吗？知道她坚持下去会落得怎样的境地？”杰纳并不确定。
    “她拥有所有必要的知识，但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情，”德奥神情平静，“在我看来，无论她知不知道，都很难影响到她的决定，毕竟仇恨、厌恶和迁怒，原本就是难以消解的东西，她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会回应明显是冲着世家血统而来的利斯特王子的追求。”
    杰纳听得一怔。
    “利斯特王子毕竟是制约国的王储，院长阁下并不能杀了他来解决这件事情，而且二阶评定之前，前代的卡特贝瑞博尔公爵和洛斯罗蒂公爵刚刚死去，并且都同世家有所牵系，甚至罗德勒斯先生也被牵连身陨，所以她才会专门挑在二阶评定的时候挑明，”他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她大约会觉得很畅快吧——院长阁下明明察觉到了风险，却不能立时处理，无论于情于理。”
    杰纳叹了口气。
    “目前来看，利斯特王子受已死的前代卡特贝瑞博尔公爵影响很深，”德奥继续解释道，“他们对世家的态度，大概都是一边嫉妒，一边又看不起。嫉妒自然是因为世家魔力承袭的稳定，虽说普林赛斯在这方面也不算差，但也没可能跟世家相比，看不起则是缘于他跟卡特贝瑞博尔公爵都认为世家体系是仰仗于至尊的继承才建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提及的东西。”
    现任的国王，利斯特的父亲阿尔泽·普林赛斯虽是前代的卡特贝瑞博尔公爵的外甥，但他显然没打算认伊德罗斯这个舅舅，甚至因为是舅舅推荐，才只肯让维利安家族的女儿做王室夫人而非真正的王后，在这种情况下伊德罗斯必然对利斯特极尽拉拢，他的观念自然也会避无可避地一道传递过去。
    “利斯特接近和追求路易艾拉，本质上就是这种观念的延续，他们看不起世家，却又不得不承认世家的强力，并据此认为，这种强力是可以利用的东西，比如通过世家血统加强普林赛斯家族的天赋，再比如通过娶一位非西境世家出身的世家之女，让达伊洛同法尔丝、格朗德还有瑞格特三家冲突内斗，至少他觉得这是必然发生的情境。”
    “……看来路易艾拉没有透露德兰相关的信息。”杰纳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额角。
    “倒也未必，”德奥笑笑道，“只是固有观念在前，利斯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认为德兰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毕竟至尊在他眼里都不值得重点提及，只凭路易艾拉，或者说只是凭一个女人的叙述，德兰的强大，他既感受不到，也不会相信。”
    杰纳短促地笑了一声。
    “利斯特王子还很年轻，他生在和平的年代，没经历过大的战役，也没有真的见证过世家的力量和底蕴，会有这样的想法，也算是合乎情理。”德奥静静地道，“路易艾拉会在明知道他是在谋求血统以及引起世家内斗，还有普林赛斯对女性的固有观念的情况下和他走近，一方面是借了他这个无法被世家轻易处理的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利斯特王子的看法，大概同她很有共鸣。”
    毕竟共同的敌人总是比共同的朋友更能维系联系。
    “……但愿她最后别搞混爱情和交易。”杰纳面无表情地点评。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婚姻本来就应该是交易，”德奥认同地笑了笑，“或说幸运或说不幸的是，国王陛下大概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