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4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我在卫光宇灼热的目光里,深吸一口气。初冬的凉意顺着气管涌进胸腔,让我头脑分外清醒。
十年前,2007年。
那是充满了希望的一年。时年我从小学毕业,迈进了中学的校门,耳畔回荡着亲戚长辈的种种希冀之语,我也逐渐地觉得,人生新的纪元开始了。
2007年,北京全城内外,也充满了希望——一年后,国人翘首多年的奥运盛世即将拉开帷幕,全城上下振奋人心的标语随处可见,这一年,地铁五号线修到了家门口。
2007年,苹果手机第一代横空出世,港台流行音乐放遍了小巷大街。
在这样的时间节点,我遇到了肖以冬。
2007年,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年。
与他初次见面时并无惊艳之感,两个人更谈不上交集。但是因为那场篮球赛以后,我们熟识了对方,成了同桌,彼此开始逐渐地走近。
我能够渐渐感受到那个与我一般高的少年,每次看向我时,眸底逐渐深邃的热烈。因为那次仗义出手,我们成为了外人看来的“好朋友”,十月初那场演出过后,肖以冬更是同我形影不离。除了他和班里其他几个男生打篮球的时候不在,剩下的时间几乎都黏在了我身边。
能在初入中学的时候遇上这样一个朋友,我很高兴。
那次我芒果过敏,他伏在我床边柔软的一声,“只有我能欺负你”,像是一句咒语,怂恿我内心的不安开始沸腾,在那个年纪,给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自此,喜怒哀乐,便都和他连在一起。
那时的肖以冬还是个略显柔软的男孩儿。额前的刘海乖然地修剪整齐,不张扬,头发柔软,刘海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每次转头望向我的时候都能看得清这世界的倒影。修长的手指可以一掌攥起篮球,一副略显厚重的金丝眼镜,和他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气质略显不搭。
那样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步履沉稳地,走过了我的整个青春。
国庆演出弹过了钢琴以后,肖以冬便愈发黏在我身边,连班主任都开始调侃我们两个像连体了似的谁也离不开谁。其实她也明白,我们这个年纪的兄弟义气,是用一个仗义的拳头就能换来的。
这一天,下了最后一节课,几个后排的男生嚷嚷着下楼打篮球,肖以冬在一旁收拾东西。
我并没有想走的意思,准备留下把作业写完再走,肖以冬温热的胳膊揽上来,嬉皮笑脸道:“别看了,都低头看一天了,走,下楼看我打球去。”
我目光未移,手里的笔停了停,“你打球就打呗,拉我下去干什么?”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你再这么看下去迟早跟我一样戴眼镜了!”说着便把我的作业本抽走,在空中晃了晃。
“我嫌热。不去。”
“我给你买汽水!”
“……我饿了,得回家吃晚饭。”
“我请你吃干脆面!你最喜欢的香辣蟹味儿的!”
“我……”
“行了池浩,你赶紧着。”
肖以冬牵起了我的手,硬是把我拽出了教室。
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攥着我手腕的灼热,总觉得肖以冬是拉着我走出了我的一方天地,背对着夕阳,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干净得只剩阳光。
“肖以冬,传球!”
“盖帽儿!”
“三分儿,牛逼!”
我看着篮球场上那抹侧影,如同一场皮影戏一般在夕阳的余晖中上映。只是那众多的影子里,有一抹特别明亮——我发现,肖以冬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会在我弹钢琴之后激动地攥我的手。
他会每天督促我吃水果。
他会在我午休的时候捏我的耳垂。
他……
“靠,肖以冬!”
一道修长的剪影一跃而起,整个身影被偌大的夕阳镶了一层金边,熠熠夺目。那手臂挥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手里的篮球飞腾出去。
咣啷一声,利落地落入篮筐。
其实肖以冬身上也是有光的。他身上的光,浓烈得如太阳,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怎么样,池浩,哥刚才牛逼不?”
他脱下校服,里面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背对阳光,朝我挥手跑来。
我看着他,笑,抓了把手里的干脆面塞进嘴里,骂了句。
“傻逼。”
说罢扭头便走,干脆面最后剩的那点儿好像特别辣,辣的我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哎,你别走啊,等会儿我!”他不由分说的扑了上来,身上的热气扑面而至。
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而言,这种微妙的悸动难以言喻,我只觉得刚刚还冰凉的身体好像也跟着燥热了起来,我想一定是我吃了太辣的东西心火难平。
再不然,就是肖以冬身上的青春和阳光的气息,太辣了。
辣得我心尖跟着发颤。
“班委要改选了,你有什么想法没?”
“我想选团支书。”肖以冬抱着篮球,脑门上的汗水晶莹发亮。
“为什么?你不打算选班长么?”我问。
“班长还要是你的。我选团支书是因为……”肖以冬推着利落地掏出钥匙链儿在手指间晃了晃,轻快地眨眨眼,“因为我思想先进,根儿正苗红,必须给全班做表率。”
我被逗乐了,直骂他虚伪。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肖以冬是为了每次广播里那句“请班长和团支书到办公室开会”,才动了竞选的念头。
我们家住的近,那以后便经常约好了一起骑车上下学。
肖以冬的自行车还是老式的二八式,横梁上上海永久几个字被磨得掉了色。
我们两个人,骑着车,穿过夕照寺的窄路,身上的校服涂满了夕阳映照的霞光,途径体育馆路,瞥两眼路口赤身裸体的运动雕塑,经过天坛东门,看着苍松翠柏围拢的祈年殿金光灿烂,骑完东侧路,拐到护城河畔,在碧波荡漾的天坛南门寻一个报刊亭,一人一瓶北冰洋下肚,冻得两人面颊通红直打哆嗦,冷风里继续向南,景泰桥的大斜坡,定安路的国槐树,琉璃井的公交站,赵公口的红绿灯……
我和肖以冬家仅有一个地铁站的距离,但那时候,这条地铁还活在规划图中。
时间安然流逝。
后来的一天,肖以冬送我到楼下,我刚锁好车子,便听得二楼咣当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随后便是歇斯底里的叫喊,男人的,女人的,缠在一起。
我的表情有些难堪,站在单元门口,双手紧紧地攥着衣服下摆。
“怎么不进去?”肖以冬对着我的背影道。
“那什么,我骑累了,落落汗。”
不想说楼上吵架的是我的父母,我便搪塞了一个莫须有的理由。一阵沉默之后,身后传来肖以冬轻声一句“那我先走了”,直到他那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声音消失,我才如松了一口气一般地舒了一口气。
说来也讽刺,每次推开自己的家门,好像都能耗尽全部的勇气。
那不是家,更像是战场,每次推开门,都是一地狼藉,今天是碗碟,也许明天就是茶几上的花瓶。
我看着客厅里碎了一地的玻璃,没有抬眼,径直走进房间里。
“你看你惯的他!回了家连个招呼也不打!池浩,你给我滚出来!”门外传来我爸的怒吼。
“你吼什么!这哪儿像个家!你还指望儿子回来高高兴兴地跟你问好吗!”
我钻进被窝,蒙住了头。
小时候我和母亲一起生活,父亲在外求学。上小学那年父亲回来了,但原本应该安稳完整的家,反倒被争吵和争斗侵蚀得愈发摇摇欲坠。
那时候,除了把自己藏在黑暗里,我不知道还有哪里能让我躲开这个世界,哪怕是暂时避一避。
虽然年少不经事,但我也明白,这个家,迟早要散了。
于是我第二天早早起床,骑着自行车一个多公里来到宋家庄地铁站,在那一排高耸的住宅楼下,等待那个身影。
肖以冬走出单元楼的时候,我好像觉得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松弛了下来。他笑着一边开车锁一边朝我招手,跑过来的时候,呼出袅袅的呵气。
“来这么早?”
我点点头,“睡不着,起得早。”
他看了看我,大概是瞧见了我的黑眼圈,“吃早饭了吗?”
我顿了顿,摇摇头。家里厨房的锅碗瓢盆基本没有完整的了,出门前妈妈塞给我的零钱,让我到学校的小卖部买点对付过去。
“不吃早饭哪儿成啊。”他说着,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白鸡蛋和一袋牛奶,放进我手里。“赶紧吃,趁热乎,不然一会儿凉了。”
我能感受到那袋牛奶带着的温热,还有比牛奶更暖的,肖以冬的手掌。
其实那天肖以冬是把自己的早饭给了我。那时我想,能认识肖以冬这么个朋友,值了。
新的班委改选,我因为之前在篮球场上出了头,全票继任,肖以冬也凭借着自己的成绩和样貌,顺利地成为团支部书记。
于是中学生活顺利进入了正轨,我和肖以冬的关系也愈发地靠近。
就连成绩也是一样——第一次统考成绩下来了,学委把成绩单贴在黑板旁。
第一名,池浩,语数英三门总成绩286。5。
第二名,肖以冬,总成绩285。
我看到成绩以后,朝肖以冬挑衅地挑了挑眉。
肖以冬立马把我揽进怀里,故意揉乱我的头发,“要不是我语文英语不行,你还能这么得意?”
说实话,肖以冬的成绩确实很令我意外,像他这种每天一下课就抱着篮球冲下楼的男孩儿,我本以为玩心太重成绩不会太高,可没想到,他竟然把与他一同打球的那几个男生甩得远远的。
仔细看过成绩单,我发现他仅仅是数学一门就比我高了十多分,而我是靠语文和英语才追上了他。
“老子就是高兴!班主任说,中考的时候,一分一操场人呢,到时候你就得去隔壁中学的操场待着了,拜拜了您呐……”我乐得合不拢嘴,半仰在肖以冬怀里,坏笑着看他。
“等初二加了物理,初三加了化学,到时候谁厉害还说不定呢!这才刚刚开始!”
肖以冬掐着我的脸,义正言辞地说。
是啊,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喜欢这种感觉。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咯。”
“池浩,”肖以冬看着我,目光坚定如窗外晨辉,“中考的时候,我一定会和你站在同一个操场里。”
那时的一句举重若轻的话,未曾想若非阴差阳错,便是真的了。
我点点头,“不在也没关系,隔壁中学的操场离咱们也不远,我到时候会去慰问你的。”
“你丫!我让你嘚瑟!”肖以冬挠我的痒痒肉,最后我面红耳赤地趴在桌上喘气。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这才刚考第一次,就和你说的一样,一切才刚开始。”
他重重的点点头,侧脸在光线里投下好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