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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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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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我习惯了肖以冬陪伴的生活。
2007年初雪的那天,已经是十二月,很冷。
我和肖以冬在教室里面对面,他用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拧上最后一颗螺丝,把那部被我爸妈摔坏的旧手机攥在手心里,按下开机。
和旋开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和他镇臂高呼。
我和他又迫不及待地冲到学校外的报亭,虽然那一年买手机卡还不需要身份证,但报亭大妈看到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孩儿,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哎,现在的中学生呀!贪玩手机,满脑子都没有学习。”
我恍若未闻,顾不得手冻得发麻,笨拙地拆开手机的后壳,把手机卡装进去以后,迫不及待地录入了肖以冬的手机号码,给他打了过去。
他兜里的手机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拿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按下了接通。
“嘿大傻逼。”
“听见了,小傻逼。”
他笑了,笑的睫毛上的雪花跟着抖落,口中的呵气晕染不开深邃的眸子。
我把那部旧手机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好像把肖以冬装进了口袋,他可以随时陪在我身边了一样。
“以后有事的时候我就联系你。”我对他道。
他笑了,渐渐的脸颊上浮出两枚酒窝,“没事也可以联系。”
从那天开始,和肖以冬发短信便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十年后的我回想起来,若不是当时他守在手机的另一端,我也许挨不过支离破碎的家庭濒临崩溃的那段时日。
爸妈还是整天吵架、摔东西,好好的一个家,就快要被他们彻底摔碎了。
无数个夜晚,我躲在被窝里,听着门外隐约传进来的吵闹声,碎裂声,手里抱着那个屏幕上被摔出裂痕的旧手机,满心期待肖以冬的回复。
那感觉就好像,我遮住了全世界的光亮,只留下眼前这一束。因为这光的背后是他,所以我宁愿周身一片漆黑,只守着这一寸微光。
只因为是他。
渐渐意识到他变得不可替代,是圣诞节后的某一天。
早自习的时候肖以冬被班主任叫走,让我坐在讲台上监督同学自习。肖以冬被叫走以后便再没回来,中午都找不见人影。
身边的位子空了,好像世界都失去了重心。一上午,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肖以冬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中午的时候,我去了老师办公室,却被告知肖以冬早就回去了。
班主任告诉我,“家里出了点事。”
得知他一上午没回教室,班主任也跟着紧张起来,给门卫通了电话,得知门卫并没有看到初一的小孩出校门。
上学期间不允许用手机,我联系不上他。于是我只能满学校地找他,从一楼到五楼,初一到高三,最后在学校地下图书馆的某个漆黑的角落里,看到了坐在墙角的他。
眼神里是我不曾见过的脆弱。
那个阳光下扣篮的少年,那抹会发光的身影,这一刻像是要被黑暗吞噬了。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匀着气儿,走到他身边。
图书馆没有开灯,狭小的书架之间,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轮廓。
他抬起头看着我,半晌,哑声唤了句,“池浩。”
“你哭了?”我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他闪烁的眼角,“出什么事儿了?你也不回教室,一个上午了,我以为……”
话音未落,我感到胳膊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住,紧接着重心一歪,倒在了肖以冬的怀里。
肖以冬搂着我,很紧,慢慢地颤抖起来。
他哭了。
一开始只是悄无声息地颤抖,慢慢地泪流汹涌,撕心裂肺。
我任由他抱着,第一次觉得他那么瘦弱,薄的像一片纸。
不再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黑暗的图书馆里,趁着世界看不到我们,发狂一样地紧紧抱在一起。
忘记了他这样抱着我哭了多久,只觉天昏地暗日月黯然。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心疼,也是第一次明白了拥抱的力量。
肖以冬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那天他为什么哭。那天下午他便被接走了,随后好几天没有来上课。时值期末,作业繁重,我每日看着他桌子上堆积的卷子和书本,念想着他还没回我的短信。
他再回来的那天,是2007年的最后一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看上去像一根竹竿,随时都能倒下似的。见到我,他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却依然如以往一样好看。
我知道,这个少年,或许也同我一样,承担着什么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
多年后回忆起那个笑容,我依然觉得左胸口隐隐发疼。
放学以后,他依然和我一道骑车,我们在护城河边停了下来,我买了两杯热豆浆,递给他一杯。这画面也许有点奇怪,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孩儿,站在冰天雪地的护城河边,一人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相顾无言。
护城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明天就是2008年了。”他喝完,对我说。
是啊,万众期待的2008年。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将在这一年成为全世界目光汇聚的中心。
我点点头。“冬天也快过去了。来年开春,护城河的冰就会化了。”
“是啊,池浩。”肖以冬摘下被豆浆热气熏得雾气一片的眼镜,“新年快乐。”
我也跟着他笑,“新年快乐。”
说罢,他跑开了,跑了很远,朝我挥了挥手,一个腾空跃起投篮的姿势,空的纸杯准确无误地坠入垃圾桶里。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骂了句“装叉!”心里却高兴地想,那个像晨光一样的肖以冬,也会和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一样回来。
他扔完纸杯,又朝我跑过来,口中沉沉的呵气消失在夜空,揽住我的脖子,把我兜进怀里。
“2007年,我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
许是冷风太凛冽,我的脸烫的要命。
他又问,“2008年,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傻逼。”我骂,又道,“会的。”
他开心地把围巾接下来顺着脖子塞进我的羽绒服里,一拽,两个人又贴在了一起。
“你丫真幼稚。”
“池浩。我好像长高了。”
是啊,九月初见面的时候,肖以冬还是和我差不多的个头,现在,好像已经高了一些了。
“你可得好好加把劲儿了。”肖以冬坏笑着,伸手在我头顶比划着,又比了比他的胸口。“等我长到你到我胸口这么高,就不长了。这样正好。”
“我呸,你别做梦了,你以为老子不长个儿啊?”我一把推开他,“我这就回家买十瓶牛奶,等着瞧把你!”说罢,跨上自行车,冲他吐了个舌头就扬长而去。
“哈哈,你是想要狂喷鼻血而死吗?”
身后是他的笑声。
我一边飞速地骑,一边回头朝他瞪眼,“老子一定要长得比你高!”
“你就别长了,挺好的!”
“滚,你别咒我行不行!”
“真挺好的!”
我花了好几天才勉强接受了肖以冬长得比我高了这个事实,好在期末考试的成绩,我依然稳拿第一,令我意外的是,肖以冬经过了那样的事,依然甩了第三名十好几分,和我又是只有一点几分的差距。
“这样挺好。”肖以冬看着成绩单对我道。
“好什么?你就甘心做千年老二了?”
“做第二也没什么不好,这里赢不了你,可以在别的地方赢回来嘛。”
“什么方面?”
他伸手比了比胸口。我骂了句操就转过头趴着睡觉了。
身高这方面,我确实和肖以冬愈发地悬殊了。尤其是在一个寒假未见以后,他竟然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
寒假里几乎每日都短信联系,不知不觉忘记了时日长短。
临近春节,整座城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挨家挨户挂上了大红灯笼。
而我家里却空旷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白天渐渐拉长,夜晚就会越来越短。
爸妈分居已经半个多月,家里的家具也分的分,扔的扔。客厅里只剩下了电视,沙发已经被我爸差人来搬走了。家里仅有的大件儿可能就是冰箱,还有我屋里那架钢琴了。
我知道,那架钢琴是我妈妈的底线,不论如何都不会让我爸带走。每天我醒来以后准时练琴,写完作业就在钢琴上铺上报纸吃一顿午饭,下午打扫打扫没什么东西的房子。
我爸离开了,这个屋子又和许多年前一样,只剩下了我和我妈两个人。好像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日子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着。
除夕夜,肖以冬发短信说他正和爷爷奶奶一起包饺子。我回道,真好,肯定特好吃。
然后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速冻饺子,裹紧了衣服回了家。
我和妈妈坐在屋里的钢琴边,听着隔壁客厅里热闹的春晚的声音,吃着一锅刚煮好的速冻饺子,无言。
吃到一半,妈妈突然放下筷子,对我道:“小浩,去把电视关了吧。”
“为什么?”
“妈妈想听你弹钢琴。”
我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起身去把电视关掉,走到钢琴前,妈妈已经撤走了饺子。
我手指轻轻触上冰凉的琴键,“您想听什么。”
“《梦中的婚礼》吧,妈听你前几天在练。”
“好。”
我闭了闭眼,手指触上琴键,灵活地穿越在黑白之间。
我看到妈妈哭了。
那个年纪的我不明白母亲的眼泪究竟有多沉重,只记得那晚手指很冷,心绪很空。
晚上,妈妈早早就睡下了,我坐在床边,看窗外闪过的明亮烟花,听窗外节节作响的爆竹。
这时候,我收到了肖以冬的短信。
“睡了吗?”
我回道,“没有。”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你能出来吗?我在你家楼下。”
我诧异地抹了把脸,把头伸向窗口,果然在忽明忽暗的烟花的光影里,看到了肖以冬。寒冬腊月,他的脸冻得通红,灰色的围巾上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好看的脸。
那含笑的眉眼,胜过世间万千好看的烟火。
“你怎么跑来了?”
“我们家包了很多饺子,我吃不完,给你松一点过来。”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盒乐扣乐扣。
我诧异地瞪着眼睛,“你出来,你爸妈不会发现?”
“我说我出来放鞭炮,晚点儿再回去。”肖以冬抬起头,看到我家窗口漆黑的灯,“叔叔阿姨都睡了?”
我点点头。
“那你跟我来。”
他带着我去了附近一家还开着门的小肠陈,点了一碗卤煮,热气腾腾地端到我面前,又打开盒盖,饺子的香味儿扑鼻而至。
老板看我们两个学生模样,大年三十还在外面逛,又特意给我们加了一盘凉菜。
肖以冬全都推给我。
“你不吃?”我看他。
“晚上吃多了,撑。”他摸了摸肚子。
“我也吃了,吃不了。这么多。”
肖以冬看着我,抿了抿嘴,“你最近瘦了。”
我摸了摸脸,“有么?”
“瘦了不好看,你快吃。”
那晚我吃了好几个薄皮儿大馅儿的韭菜虾仁儿饺子,又吃了一大碗卤煮火烧,肖以冬只是和我聊着,偶尔吃两口凉菜。
那晚我吃的肚子滚圆,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身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楼宇之间绽放起朵朵烟花。
“十二点了。”肖以冬看了看表,“新春快乐。”
“你也是。”
夜晚的南三环路空旷宽广,让我觉得这城市很大很大。路灯下,肖以冬笑着同我挥手作别,临别前又抱了我一下。
在他怀里的那一刻,我又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很小很小,小到只剩两个人落脚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