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浣没阖吹絮,忆河艄头离娘枝  (2)轻吹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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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矢开弦张发不虚
    驾毕长天君说雁
    忆河口卷来滑腻的泥沙,在明水驿沉淀下来,月牙像一个巨大的冰块,冰下了一个城市的轮廓,照出河坝上沙沙起爬的母蟹。小乞丐躲闪着寒轻的蟹夹向更深处走去,黑压压的螃蟹贴着蓝蓝的坝壁。
    “夹不到夹不到!我的螃蟹比你的个大!”
    “傻子,你的那是个公蟹!你要吃呀!”
    两人均是缠了一身的青蟹,跳出淤泥来,又落到水花里,在月涌的悠影里快活出羡人的动景。
    “你有这等力气,何不妨多给我装几个母蟹回去!”
    “公蟹我也要吃!”
    “吃就自己装着!”
    跟着的一众寒朝官员全都缩着手呢,打这瞅那快活的,现在竟连肚兜都不见了,心想祖宗十八代你们哪辈子见着这个啊,一国之君在泥巴里打滚,是被臭乞丐怂恿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个办法,有人建议把快脚请来,请来吧。
    快脚正在那买肉呢,一听这个,那还了得,得嘞,您给我带上吧。这边,身上的服件一撂,靴子留在了马上,淌进水里三下五除二的就把这寒轻从泥巴地里给裹了出来。
    “你们还是不是大寒的臣子了,陛下有个闪失那怎么办?”
    那没说的,给跪吧,腿一曲就瞧见了臂弯里的这小祖宗摇着手里的四只大螃蟹,兴致冲冲地向群臣招呼着,“今晚都到我的行宫里去尝尝明水驿的螃蟹,可好吃……”
    “谢陛下。”众臣恭敬一拜。有一武将装束的中年人叩首毕拜,从人群中单列出来,“明水驿司徒李笪小字颂竹,率最好的兵马听从您的差遣。”
    “哦哦。”寒轻点点头,驾下招来了李笪,李笪礼成,又请出几员大将来。
    “你们——”
    “陛下,请您快处理积压在这里的政事。”
    “司宰王俊参见陛下,今年过冬我们要蓄水多少里,听陛下旨意!”
    “这蓄水嘛……”
    “司马郑庆参见陛下,请陛下为两个月后的冬季大典做好准备!”
    “准备大典干啥?”
    “将士们请加筑酒窖!”
    “筑酒窖干嘛?”
    “禀王上,司徒署现兵马已齐,我们要装备绊马索还是铁刺猬?请陛下这边看来……”
    ——
    “李笪啊……”
    “明水驿司徒李笪听旨。”李笪袒露出双掌,恭敬的等待着上面的命令。
    嗯?
    湿凉湿凉的,嗯,这圣旨怎么还夹人呢?
    “陛下这是?”
    “哦,这八月的蟹膏子肥美的很,适咸吃。”
    睁眼一看,果然是两只大蟹子。李笪正要开口,快脚做了一个掩口的动作,心里,有微微的悸动,“陛下睡了。”
    “那请陛下快些安歇,莫要跟臣等这粗人计较!啊,再议吧,再议吧!”
    “最好这样,有什么话明天上城楼上说。”快脚回道,将暖布捋的平滑再用自己的身体夹起来,一脸的温柔神色,“她睡着了。”
    她仿佛珍惜的白色昙花,有如奶油宝石一样的光滑纯净,也只有十分钟的触手可得。她就在这当中,就着有他体香的服褂,却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冻结到底。
    萧条的街市传来烧焦过的气息,骨灰的微粒从天井飘出巴掌大的天空,仿佛许多的星粒,替代天空泻下了多重的寒意。
    “没有柴火,也不见食物,主人家多半是逃亡去了,”被快脚叨扰到的寒轻拉了拉睡的安逸的眼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躺上了一张大床。快脚的眸温似水,撩起寒轻满是细小口子的裤腿。寒轻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哈欠,眸子无意间捕捉到了他忽然流露出的一抹心疼,“要是吃蟹的话叫仆人去市集里买不就好了,何至如此。条件有限,好好休息。”
    “怎么这样,我辛辛苦苦给你捉来的好吧?啊,这困劲!”
    她又打了个哈欠。他从练囊里掏出几片叶子,放到嘴里嚼透了,抬了抬一头雾水的她,告诉她,“困了就好好睡觉。”抓住了毫无防备的契机,撩起裤腿,用舌尖把树汁涂了上去。
    温热的舌尖携带着嚼碎的麻痹均匀涂抹上她稚嫩的伤口,从毛孔到四肢百骸,从神经到心肝热肠。宛如一场奇热的旅行、五味的路线、从心底放出的影像。看不清彼此的礼貌与疯狂,全都跌出月晦在眼里一道道模糊,仿佛得到了爱神的眷顾,当这一切都变的那么美好应当的时候,她便狠狠的扇了他——
    “尊、尊卑……尊卑!”寒轻在空中停住了手掌,低低说道,“不行,不行——”
    他就站在那里,巍然不动,难看到仿佛再也找不到的失去、再也回不去的房舍、再也不准通行的国度。
    心痛在他们的心中,分分秒秒都在不停的弥撒。
    许久,依旧是头也不回的,用手触了一下脸皮上的那片焦灼,在嘴角强抿出一丝笑意,“说的也是。”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我去做饭。”
    “我才不要吃你做的饭!”小乞丐朗声道,“我要吃姐姐做的饭!”
    快脚被气的笑了,捏起他努努的脸蛋,“她做的饭?你是有多想不开啊想吃她做的饭?”
    “那也比吃你的强!”
    快脚又笑又气,却又不能再耽误功夫,雷霆抛下一句,“吃过就知道!”转头收拾起了厨房。
    “那也不吃你做的饭!”小乞丐光脚跳了下来,竟对着门缝哭了起来,“那也不吃你做的饭!”
    哭了一会,声儿渐渐小了,小乞丐把脸转过来,满世界找委屈地看着寒轻,“姐姐你快告诉我我说的对啊!”
    “他四岁进的军营,我九岁才亲征,光这一点,我就不如他了。他是技士出第,打很小的时候就被投到军营里生活,为了不让自己忘掉家里的味道,像烹饪、骑术、算数、医术,他都要学习更多。”
    “学了那么多有什么用,我早不记得那是什么了。”正说着,快脚把美味佳肴全摆上了桌,“别看了,吃来!”
    小乞丐用手捏了一块蟹黄,吃到嘴里,惊道,“这是肉酱,不对,这是蟹黄,不对,这是肉酱!”
    快脚眯眼看着他吃地好死不死的样子,顺手夹了一块,递到寒轻的嘴里,看她吃的那么开心,得意的说,“这是我用吊蒸的方法,将一只活的螃蟹吊于酒炉之上,沸酒饱蟹,便醉倒在肉糜之上。食用时,只需简单几盅咸料,便要整整一道菜都在写这么一个鲜字上。又担心陛下吃不惯酒,这里把酒换成了平阴花酒。”
    快脚不再说话,将一勺蟹黄全数洒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不容错愕地,将舌释放出来,教她这样去吃。
    “快脚,你真名叫什么?”
    “四岁便将我卖到营里的人,我早不记得了,冥冥记得名字当中是有个‘灵’字。”
    “灵。”
    “请不要那么叫,我不喜欢那个字。”
    他的目光温柔中烧,有失去主意的灵魂在里面,会因为对等的恋情投入一点量的笑意。他的舌头舔舐着她发了木的指尖,雨滴子似的睫毛在漆黑的夜里一点点豁出了形状。不小心吹入了脂粉的眼睛,让心里滴了血似的发木发痛。仿佛用舌尖植入的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伴随着遥远与深厚落到了一层隔着肚皮的土壤里。
    让她几乎就发自内心投漆坠海。
    “别动。”
    只是片刻,他的眼眸恢复冰冷,表情里浮现出警戒色。起身将她悉数揉进了怀里,像一场清晰璀璨,足够迅速的冻结。
    “桌上的菜还是新鲜的,这家人没跑远!”
    “快杀!”
    “小王八操的!都猫这里!”
    “跑!”
    灵大喊一声扑上去,掐住了开门士兵的脖子,跟三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卷二:千乘骥扫灯冲旭
    一城江红风拆殿
    凶煌的天际上面,有不尽的箭浪滚滚而下,不知何时已占领了云层,曳着不祥的火光大朵大朵砸向了城墙,仿佛天兵亲临。
    “‘齐兵来了!’逃难啦!”
    这么听着,他田地可不就是天兵么?
    糖市上,油市上,谷地里,人们的肩膀擦着肩膀,倒也不负昔时的盛景,全部齐齐向南边的忆河逃去,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没人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寒轻设法拦住溃逃的人群并使他们转头向前,晃出一把剑来,提到他们胸口。
    “何死不能?何死不义?我说赢州城里哪来那么多乞丐。日头桥下,终讨不得温饱,何不将一腔热血尽洒在这十尺绝壁上!为社稷亲族,统统讨还一句公道!”
    “乡亲们,我们难道就愿意做一辈子流民,做一辈子乞丐了吗?”
    有了一个打头的,人们像得到了某种力量,向北方一边倒去。寒轻在人群中举起剑来,“谁要有退敌的心愿,请随我往!往城楼上看去,杀退敌军,进第袭士;擒杀主将,便可直袭死方军爵!杀身成仁,捐躯报国;建功立业,福妻荫子,大寒的将士们,勇敢冲啊!”
    那一夜,明水城破,距首都赢州已不足百里,陛下举剑登楼,指挥一队民兵杀的齐军一下措手不及。冲上城关,火海的生杀环环流在李笪的脸上,他的眼眶漆黑,半阖半睁的仿佛回天不治,见到寒轻上来时,跪去就是一个酿跄。
    “臣愧对陛下,愧对宗族!愧对百姓!大司徒李笪他是个老混球!您罚他吧!”
    燃烧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的湿腻,一城的军士们在痛心疾哭,烈风在盘桓的三关里冲撞,旖旎在令旗的缨顶之上,在万剑封锁的尸山里、在昔日那个小公主的心里、在南奔的乱流里,全都,呜咽个不停。
    “不是还有三百驿司吗,拿出去杀啊!”寒轻嚷道,“不是还有你我吗,结合三千军民,内部斗石干柴,就将冲进来的人一把火点个干净,天亮了,就把临淄打下来!”
    “三千军民……”笪犹豫了一霎,仿佛已有所觉悟般在天火下站起了身,朗声说道,“不,只留我一人就足够!已有三万百姓趁夜撤离,快脚,现在带陛下走!”
    “陛下……”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靠近过来,寒轻兴奋的叫到,“灵!”
    “说过不要叫那个名字。”灵接住了她的飞扑,感受着她的小拳头捶的胸口发痒,抬头便言,“我解决了那两只齐兵以后,便知道你要到城头上来,只是,想不到已是这么一番景象。”快脚微笑着跟她耳语,顿了一霎,拱手说道,“李司徒,跟我们一起走。”
    “是啊,跟我们一起走。”寒轻看了看沉默的李笪,又看了看灵,“怎么走?”
    “到忆河边,坐船去。”灵低低说道。
    “哦,李司徒,跟我们一起走吧,走吧!李司徒……”
    周围行装整齐的将士们也赶来相劝了起来。
    “司徒大人,跟我们走吧!‘司徒大人,跟我们走吧!’”
    “何以怯战!”
    一直沉默的李笪突然将拳头砸向了城墙,砸出血来,怒不可遏的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小子们当真要羞辱老夫否?”那声音又全然不顾的高昂起来,“小子们当真要羞辱老夫否!”
    “想我李家世代为寒国戍此,宗祠庙堂不鲜有伐齐者,到我这代,竟要以此袭名苟活于世,小子当真要劝老夫走,以此来羞辱老夫否?”
    “快脚冒犯……”
    “既如此,就由我跟你一起戍此!”寒轻大喊道,“司徒舍生取义,全城百姓尽为我往,我们说好,我们约定,男死国,女死节,我来死社稷!灵!你放下我放下我!”
    “不需多言,带陛下走!”李笪指了条方向,灵把寒轻抱起来,任凭她敲着咬着抓着喊着,坚定地朝那个方向走。
    “我羡慕齐人,生逢盛世,明君贤相,做君王身侧的杖笞,遍有功数可建;做君王鞍前的步卒,遍有良田美室!”李笪执一柄长剑,一身大氅,跃上城墩去,“李家祖啊,你看到了嘛!您恰逢盛世,做王的刀剑;我或逢旦夕,那就做个百姓心中的英雄吧!”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灵抱着挣扎不停的寒轻,跟许多的百姓一起,往忆河口跑去,最后一瞥,只见得漆黑箭矢取代了天空,不受重力地瓢泼满地。一个身形自城墩上站起,教万剑穿心,以死挽节。
    “做百姓心中的英雄,齐人羡我!”
    他大喊着,跃进齐军阵中,一人克三万齐军于明水驿,至天明同途。
    寒轻被抱起,飞快的超过一个一个的难民,对灵的肩膀又捶又咬,甚至借他肩膀直起了腰板来,扯着嗓子大喊道,“我替宫室谢谢你,我替万千百姓谢谢你,李颂竹!我替天下谢谢你!”
    灵走的够稳健了,是一脚踩空的,寒轻一头翻栽到了桥头上,顿时就烧起的没了呼吸。
    卷三:集鞘武肃光加炬
    散津元殡星摆敕
    “我羡慕齐人,生逢盛世,明君贤相。我们的啊……”
    “我不是!”
    “陛下不知道今年要蓄多少水啊,留着我们以后再议吧!”
    “我不是!!”
    “你是有多想不开才想吃她做的饭啊?”
    “我不是!!!”
    大口的空气撞进鼻腔,空气里传来中药的苦味,汶水上的阳光灿烂又迷惘,当双眼开始接受这种光线时眼前又是一阵晕眩。
    “吵死了,”一个懒懒的男生刮起了眼睛,惺忪地看着她,“你不是什么?”
    “我是……”
    “你是什么?”
    竹子门被莽撞的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身子扑过来。
    “灵?”
    “你没事吧,刚刚一直在哭啊!”有巨大身躯的男子扑到她的榻前咣一声跪下了,大掌抓出寒轻放在被窝里的小手一个劲的搓,“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我没事啊,”寒轻试着适应了一下光线,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竹棂上的少年,“他是谁啊?”她问。
    “多亏了……”
    “从喘上了气开始就一直在哭,真他娘后悔给她续上这条命!”少年打断了灵的声音,大声说完翻下了竹棂去。
    “你谁啊?”寒轻真感到莫名其妙。
    “多亏了他,那天你晕倒了,大概在中午我抱着你挤上了船,无奈齐军在叛民的口中寻到了我们的去向,派船来撞我们的船。是寒絮儿派出水寨里的士兵才救了我们,刚到的时候你都没了呼吸…说起来,这寒絮儿还是你们的庶姓寒家,当年同我一道在技士班里学习,原本是个很正直的人,最喜欢打抱不平,最后做了点错事,不仅弄丢了朝廷交给的货物,人也没了……现在知道,原来是跑到这水寨上落草来了。”
    寒轻撒丫子就跑出去了——
    ——水寨是建在断峭的山谷里,光脚踏了上去。悬跨绞肉化骨的大河,被一片葱葱郁郁包夹进绝壁的万仞中,在向下飘的云朵下面快活的轰鸣着。桥头到远端应峭面的多崎出现了许多的弯徘,宛如一笔写成的千行落款,布置在那画的当间。
    那寒絮儿怀里揣一卷竹简,就坐在瀑布里的长廊上,他非常像自己的哥哥,面廓犹脂玉,像精灵一般迷人。以至于寒轻看到的第一眼,就在他的身上忘了神智。徐徐流逝的涂氤里,毫寸不需人间烟火。
    见到寒轻来,他可就没办法这样了,半眯的眼,懒懒的挑起一只,“啊,别跪!”
    “寒国国君寒轻儿谢寨主搭救之恩,听闻我病时甚是耽误,给寨主添了许多的麻烦。”
    说完就把头磕下了。
    寒絮儿喘了口气,卷起了竹简,不耐烦地挑起寒轻的下巴来,“你是要把我这砸穿么?”
    说完,寒轻看到,寒絮儿把竹简从自己的下巴上抽出来,复仇似的扑打着。
    打了好一会,才想到把她扶到廊椅上坐下,说,“救你的是船家规矩,看见病的不管多脏都得搭把手,你不需要谢某絮。何况就是头猪某絮都得捞上来看看死了没有。”
    “听灵说我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那个啊,”寒絮儿得意一仰,“用上了周师失窃的药材,中原失窃的方子,有问题么?”
    书前九步,寒轻后退三步,膝盖砸到了地板上,拱手便说,“寒轻知道,寨主是寒轻的亲族兄长,是再珍惜仅存的药材,都舍得拿来治愈寒轻的,寒轻也知道,寨主适逢乱世,怀才不遇,就像那沉入湖水的真金,岂愿葬入鱼腹。一寨忠诚将士,八寨一卡,十步一卒,都渴望在齐国的土地上面建立功业,又是岂愿落草为寇的?寒轻愿意赏识真金,提干拔才,愿与兄长复我泱泱大寒,完图九鼎。”
    “这下我死了倒真不怕没钱了,”寒絮儿眯了会眼,耐心听她说完,抓了一把寒轻的脸蛋,“我还没活够呢用不着你给我一叩三拜!”
    “兄长要是能端起这社稷之责,就是三叩七拜都是值得。”
    “我拒绝。”
    “为什么?”寒轻义正言辞,拍着胸脯说道,“大敌当前,天下都将为社稷抛出热血,就算以身殉国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寒絮儿摆正了坐姿,一下变得可怕起来,“你救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没钱吃饭,叫你把家里最昂贵的收藏拿出来换他吃饭,换了你,你会答应么?”
    “我还有我娘积攒的旧部,明、赢、牟的志士们也会响应!”
    “在你还是寒王的时候,响应没什么问题,”寒絮儿用手钩挑了挑她的鼻子,“然杀得一人而杀不得乱世,救得一人而救不得天下,这般部与国,不经过百年的沉淀,又岂是旦夕之间就可以斗转的?”寒絮儿垂下了手,一抹昏黑抹上了他的神采,他低低说道,“我不是落草,是世道逼我。”
    “你说什么?”
    “是世道逼我。”
    “不是这句,是前面那句……”
    寒絮儿打了个口哨,只笑不语,只留寒轻在那空着急。
    “你快说啊!”
    “不急,会让你明白的……”
    过了一会,打山洞里跑来一匹马,寒絮儿翻身上马,取下驮着的一匹黑布,再把寒轻兜了上去。鞭子一打,嘶鸣着朝山洞深处走去。
    “喂,你不说是什么意思啊,你带我去哪?”
    “把脸给我挡上,去齐营!驾!”
    原来山洞的出口就是齐营,在齐营背面的山坡上,需要钻进一片松树林才能找的到,在外边很难下那个决心,这是真的。
    寒絮儿说,像这样的洞口他们还开了很多,基本上每个军都能照顾到了。
    所以齐军哪里一出动他们马上就知道。将来,更是准备在临淄开一个玩玩。
    寒轻抖了抖满身的松针,正想着办法让自己舒展一下,寒絮儿抱住她的嘴,重新摔回了草坡下。
    “看什么看,听!”
    “寒国的宫城里好穷啊,听那里的兄弟说还没有七天前我们进克的那座明水驿富有。”
    “兄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天下还有哪家的宫殿能让咱们大齐人看的上啊?”
    “哈哈!那得是寒国的王太后嘞!”
    娘!
    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湛蓝的天空骤然消失。心里却好像生了无穷的目的,她推倒寒絮儿,蹦跳出草坡去,眼看要暴露,寒絮儿弹了弹手指,封了两个士兵的喉,才从草坡下爬出来,“你要去哪?”
    谷地里,有旋转的风。任凭风的旋转带起来的麦芒,像刀子一样地划痛脸颊。有山坡上喝声连连的寒絮儿。
    除别离之外,她全都没有看见!
    寒絮儿随意的抛出了指尖上戒备的两颗夹石,无奈的说,“托你家主子的福,这片山洞回去要填死了。”
    灵从山涧中飞出来,立刻跪到寒絮儿的面前,“无以为报。”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什么,”寒絮儿转过身,愤怒地揪起灵的衣领,“某絮儿一日姓寒,一日就是你的公侯伯子。你须在这一路上暗中保护,暗中照顾,直到她自己长大!”
    灵听的一惊,“长大?”
    “那里有样东西,她看了一夜就会长大。”寒絮儿指了指她跑去的方向,“快到她的身边去,给她周全。”
    卷四:明水浣没阖吹絮
    忆河艄头离娘枝
    晨曦中的寒国王宫,被忆水抱绕,总是处于温和之中。明亮的晨光给亢长的楼梯镀上明与暗的方格,渲染出那派若此若彼的庄重与落寞。
    宫殿很大,大到因此而迷路的人会问它为什么这么大——是,这是她家,那个她永远都别想填满的家,她闭着眼都能找到路的家……少女光着沾满泥污的双脚,毫不犹豫的推开了现在的大门。
    一双大手挡住了她的眼睛,轻轻叹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灵?”她觉得意外,意外之余又有欣喜,欣喜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讲真,我的家我哪里没看过啊?特别是这间房间,它……”
    “哦,刚刚寒絮儿来信告诉我了,说你的娘亲已经去了临……哦不,是邯郸,是邯郸,”挣不开的寒轻扭扭身子,灵一夹腋抱的更紧,“那里虽不比赢州自在,却比赢州热闹的多。”怎么她还是不为所动,灵的眼珠一转,蹲下对她讲,“我们可以去骆国,那里的话四季都没有冬天;我们可以去琼国,那里是打鱼织网的世外乐土。我们和和美美,做神仙也羡的天地之合。”
    “我们还可以……”
    “都可以啊,你决定。”寒轻弯了弯眉毛,露出一个最美的笑容。
    让他看的哑然就忘了神。
    她伸了伸脚步,让灵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不迭的将她搂进了更紧的襟怀——
    眼前挂在旗子上的这具尸体从脖子下面整个剥开,吊起的骨架在暖风里停摆,五脏六腑尽数掏空,只留下一副骇人的躯骇。
    ——他哪里舍得让她看见这个?
    寒轻用两手一扒,又怎么遮得住呢?
    图像在圆满的双瞳中失去了形状,光芒在湛蓝的晨醒中骤然消失,像不小心摔碎了一地的星星。当那种心肌上的剧痛送到神经上脑海里已是一片世界模糊。夺去与永无,化为开裂肺腑的漆黑刀戟。
    “娘!”
    她用力推开灵,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脆弱敏感的神经断裂的那一刹那,又从小腿上传来崩断的剧痛,剧烈挣扎着摔倒在地。
    她不顾一切的爬起来,再摔——
    一下下摔到她再也起不来,亦不为止。
    “寒人在那,抓活的!”
    齐国的士兵蜂拥而至,很快将母后的宫殿围成铁桶一般。灵拔出剑来,将布条扯碎,缠到了手臂上,提剑而下,由一个人的心脏里将剑划出,再剜入另一人的肺腑,四溅的血块犹如红叶悠然,阔叶寒剑在晨曦里闪动着耀眼的红晖,巨大的血幕层层相溅,相互袭染。只听得一声鞭子的脆响,三只铁骑迅速从缺口包抄上来。为首的一人身袭红色大氅,在鸡啼声中将灵的佩剑打翻在地,接触的刹那,灵带着他的面罩倒地。
    正因此灵也看清楚了,曳到额后的头发,粗而致密的眉毛,各种伤痕布满的双眼,此人就是齐闵王田地!
    慑于他绝狠的双眼,灵连拼命想守护的都藏不住。
    “看你拼命的样子,定是拼命藏着什么了,给我搜!”
    齐国士兵一拥而上,又全都停了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双臂打开,一听声音竟是那小乞丐!
    “不准动我姐姐!”
    “你是想死吧小子!”
    “小子这条命也是姐姐捡回来的!”刀锋落下来,小乞丐天不怕地不怕,闭了眼把齐国的精锐全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
    田地觉得阵形奇怪,分手便拨散了。寒轻跌跌撞撞的,却拼了命也要护住小乞丐,护住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两样的东西……
    两个国君说的就是一个照面——
    “舅舅!”寒轻喊出来,寒轻哭出来,田地先是一愣,后来她满不相信的又喊了一遍,“舅舅?”
    “外甥女!”田地相信了,从人群中向那急走,昔日那个漂亮的女娃娃,就是跟他斗了这么久的主,当今大寒的王!
    田地走到坎儿前,一下愣住了——她的面貌憔悴了许多,那汪弱水设法简单的淹没掉一切,正苍白的面对着旗子上的死人旷出了最大最冷的瞳圆。一松手,却像个铅子儿似的的堕跌在地。
    “舅舅猎得了一头小牛犊,正在想怎么跟我的外甥女一起吃。从明水跑来赢州,一百多里,你不吃身子怎么消受的了?”
    田地想要蹲下去扶寒轻,被寒轻一把挣开,肥胖的身体一下侧倒在地。
    “你这孩子,莫不是傻了,”田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到她的侧面抱膝坐下来,“你要回来,干嘛不在明水驿等我去接你?你可知道你的双腿万一保不住!”
    “你这,”邹忌上来,刚想斥责小小晚辈不懂规矩,就看见甩下田地的寒轻背对着他们跪在那里,双瞳中凝结有银色的霜,满手的泥水,在绝咽中变的僵冷。邹忌把唾沫咽下,露出一抹观望的神色,直摇头道,“够了,够了。”
    ……
    “齐人喜欢流淌的红色,因此,他们更喜欢流动的红色食物,血液,”吃饭时,田地跟寒轻无言地坐到了餐桌的对头。她无神的望着仆人在水晶和琉璃器皿续上了酒。一只在挣扎的牛犊从腹部被穿进了圆环,在圆环中伸进一根铁签。齐国的铜鼎里存够了炭火,融融洒在地那分明的轮廓上,不仅没有丝毫的温暖,还有说不出的妖异与恐怖。
    “忆河的美酒不及我们临淄,搭配生食的牛犊,是繁华之名与天下齐的享受。这样用刀片下犊子的腿肉,筋络,犊子的骨髓,骨脆,因为新鲜的牛肉,不撒盐都会很好吃。一边痛饮临淄的美酒,一边欣赏着猎物垂死的表情,是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乐趣。外甥女,你也是半个临淄人,那我告诉你,最上等的吃法,是八个人都吃饱吃尽了,食物还活着的那种血鲜肉美!”
    田地兴致勃勃的洋洋大侃,被寒轻低低的声音打断,“你莫不是那么杀的我娘?”
    在晨曦点亮的灰色空气里,她的眼眸仿佛被一片银色所覆盖,悲哀与绝望,仿佛重力不在的弱水,便如此痛苦的沉沦掉一切。她在地毯上直起腰来,咽喉抬起一个请求的弧度,用她自己都听不清的细弱声音说道,“你莫不敢,这么当着娘的面。”
    “是她忏逆了和我的指婚,擅自跑来了寒国,这么多年,我只等一个结局——她向我挥剑,我杀了她,这就是结局。”田地镇定的说道,“我切下她的心脏,挖了她的心肠,流干她的血液,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们,我带着她的尸身回去,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外甥女,那是她的家,好吗?”
    “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你要是我田家的女儿,我先教你懂懂规矩,可你不是……”田地目无定珠的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把着火的玩意放下……你想干什么!”
    再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手上拿着火钳,悲愤的站起了身子。“你爱她,难道就只因为你和她的指婚吗?”明晃晃的铜钳子在火焰里翻滚,将寒轻痴颤的躯壳染成无色,“你爱她,难道就只因为她是你安静的尸身吗?”
    “不,我爱她,我爱她全部,外甥女,那就像我爱你一样!别冲动,咱们把火把放下,放下……好外甥女,别毁了她!”看到她手里慢慢燃烧的火焰,希望和害怕,变成挤在一团的虚伪眉眸,一下就变的惨白,“好外甥女,别毁了她。”
    “那你爱她的心吗?”寒轻的嗓音揉综着噼啪待发的火粒子,大颗大颗,疾雨般跳落了满地的珠子。
    “我怎么不爱,我最爱的就是你们的……”田地狠咬了一口牙齿,“所以你我都不会要想毁了她……”
    淡白的天空消失了,雍容的云朵消失了,冷冷的笑容曼蔓上嘴角,“绝对,绝对,会毁了她……”
    “不,不!不!!!”
    悬挂母后的一柄旗杆上,明焰冲上尸身。在曳着的火光下送上一场周全,火星粲然于天际,宛如狭途的礼赞。信由此爬出了宫墙,寒宫内外,犹如红叶满城盛放……
    寒轻在宫里举着火把,追着齐闵王疯狂的煽打。田地狼狈的翻出宫墙,盖灭了太监之火,一腚长在了地上。抬望寒国宫城,滚滚的浓烟在八月的骄阳里盛散。
    “陛下,要不要征民救火?”
    “算了,”田地摆摆手,“这是寒国的王宫,那是寒国的牌楼,但现在,他们都是大齐了……”
    这下只剩下寒轻一人待在宫殿里了,寒轻找到了一坛酒,她不认识,亦不识得这酒里面的厉害,俯身给自己沏上一碗。可是那军中的烈酒又岂是她十二三岁的身子所能消受的了的?
    她像没了神智似的团坐在地,托起杯中的酒,摇摇晃晃,撒出去一半。
    “家里的泉路好走,不须劝饮。”
    她的家园被一片烧焦的荒凉所覆盖,热泪与冷血,蒸发在无声的烟尘里。
    “我陪你一起喝,娘。”
    这口就倒在了狼藉里。
    毛巾浸润了滚烫的前额,湛蓝的星空在、清爽的空气在、有力的马蹄在,她大口的呼吸出来,环顾四周,灵狠狠沥干了毛巾、一个小乞丐一下扑进她的怀里,一直,一直蹭——
    “兄长?”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昭然了就他娘的死过去,是昭然了就他娘的死过去!死过去再他娘的活过来!活过来再他娘的死过去!死过去再他娘的活过来!”
    在车帘外响起了寒絮儿的声音。
    “真要伤心,就来打两鞭子,像这样,”寒絮儿从天空中扬起了鞭子,“驾啊!你这齐国的马太监!驾驾驾驾驾!”鞭声停了,寒絮儿把马鞭扔进了帘子,招招手,喊寒轻到前面去。
    灵给她掀开帘子,寒絮儿把她抱到身边坐下,甩甩筋,亲手做了遍示范,把快乐的鞭子迎风打了过去,“没事啊,抽死了就换上咱们大寒的好马!”
    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一匹马被反绑在车盖上面,看的出,足够健壮。
    “‘齐威王’啊,你别瞅,待会就叫鞭子香死你!”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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