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浣没阖吹絮,忆河艄头离娘枝  (3)碾作泥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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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王搬师以后的那年夏季,千乘府里外照例都是一片的秋海棠,围绕着宅院和市埠,馆驿和舍第,大片错综而放,如气雾似浓露地逸散了一地。你会搭上能在藕丝上弹琴的吴人交谈,或是迎上大莱技士的阵曲同行,齐国上下一片大好,繁华之名与天子齐的宏大抱负就要实现,只有我寒轻律和寒絮儿我们俩是穷人,可千万不要找上了。
    “喂,洗了那么长时间衣服,才给我两个造邦钱,够用呢嘛!”轻律拿到钱,踢走了水渍未干的盆,拿起这异国的钱币到太阳地里是看了又看,“我踏马够吃嘛我!”
    “放宽了花,等你歇个来,挣的还没今天多呢!”寒絮儿半抬起耷拉的眼角,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张嘴呷上一口麦仁汤。
    “渴死了!给我喝一口!再给我整点葱花饼,蘸上上好的驴油!整两碟咸肉,一大盘樱桃蜜煎,雪花糖酪,掐丝凤朏,平阴酒也开一瓶!快点!渴死啦!”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这边看来,四周是可怕的安静,“没有错啊,先上那么些,有需要稍后会再传的。”轻律从脑子里是过了又过,打量了又打,没错啊,“对了,你这概不赊账对吧,好酒好菜照我说的给我上。”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叠树叶子似的钱币来。
    “这,客官您稍坐,”小二哪里见过这种异国货币,只好满脸堆笑,把一叠钱敛起来,拿给掌柜看,两人交谈过,掌柜摇摇头,小二又把钱币敛回来,全洒在桌上,“二位对不住,实在不知道这是哪国钱,掌柜不让收,不知道二位可有造建钱。”
    “只有这个钱,行的端,坐的正,为何不让收!”轻律嚷道,几乎就要吵起来。
    “他们是不收,他们要是收了,”寒絮儿扶了一下额,“来不及三刻的时间就会有白狗子(阉人)找上来,这里面一个人都逃不出去!还怕找不到我们?齐国的各个地方都有朝中的暗部,常言道三个人蹲茅坑里憋屎,必有一个那下边什么也没有……我太熟悉这些白狗子的德性了。”
    “那天地良心啊,我一没伤天害理,二没屠狗宰羊,行的端坐的正,只要我不说谁看的出我是……”
    “二位二位,您这菜还上不上啦?”小二打断说。
    “如果不知道这是哪国钱,您大可以到兑所去,或将市书先生请来,你或是你掌柜,分明看出我与她就是从寒国来的。这菜你们要上的话,有钱干嘛不收,不上的话,又为何留我等亡国之人就坐,而不是以避席而待之。”
    小二茫然,最终被掌柜的轰了回去。
    掌柜的穿一身粗短布衣,肥胖结实,生的是个愤世妒俗之人。将二人请到店外的一片无人的林地,确认四下无人之后,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王某本想是寒国的钱,收了也就收了,可是我一看到那些钱,凤鸟临水而歇,马四蹄凛而征于夜,光马的纹理就有七条,那是谁用的?王某不敢想,还不论格纹,暗纹,材料也不是青铜,而是更名贵的一种,恕王某眼拙,看不出您二位是何等身份,然非世家而不可执啊。这菜您一会吃也就吃了,不收钱,我再给你们一些钱币,可万万不可在店中谈起此事啊!惹祸上身呐!”
    “壁垒已定,兵帛由路,即交有司。”轻律轻声说,说完冒一身的冷汗。
    “愚蠢,不交会怎样。”
    “收到敌国的钱却自己匿起来,以养敌的格目呈交司徒署,就是落在以内视仁爱闻名的宋国,都无一例外的要动天刑,更况论以铁腕著称的齐国,兄终及弟,弟终及子,交上去一家人不够看,就不知道是不是还得从表堂亲中选一些?”
    齐国的法律严苛在关东六国都谈得到,可当她成套说出来,王掌柜脸色更白。
    “洗衣的时候听的?嚯,衣服没认真洗,这些齐国法律倒是听的挺多。”寒絮儿听了乐。
    “认真,认真了!不赖洗衣的时候有人说,全赖母后当年请的觐教就是齐国人,要不是觐教执意相授,我根本不想知道这该死的齐国法律。”轻律说时,脸一点点阴住了,阴下来,开始泛出一点狠厉的光,一种被痛敷过的红翳。
    他四指滑过她的发梢,按揉下她紧绷的眼角,把那奋力挤出的一点狠厉的冷光用手指揉出她的脸颊,在如朔夜般沉淀夜色的眼眸里加入了一抹怜惜的神色,声音是淡淡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想让你知道。王掌柜,您既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便猜,只用知道我们并不是坏人,那就莫要再谈起寒国国宫之事。”
    “嗨,我偏要说,”王掌柜大叫,“我敬他寒竹书是个英雄,他那些个崽子不够看,非要学那什么纣王守牧野,一个人对抗齐王七千人,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留下一对孤女寡母,父丧还没两天,这女儿自己就登基了!”
    “下雨天毛腚!灌他姨!”寒轻律垫起脚来对寒絮儿讲,“我爹死了,我哥一看到这情况立马瘫了,我娘柔弱了一辈子,那前线战事啊……”
    “最终都压在她的身上,王掌柜,你骂那齐王我们爱听,你说这些不合适吧?”
    “嗨,亡国了,说说她能咋地,这自古哪有女人家称王的,谁家的男人要是听信了女人的话,那这家肯定是要衰落了,何况国乎?说起这寒轻律啊,她母亲是个多才多艺的,怎么她偏就用心浮躁,琴棋书画是样样不会,上房揭瓦,打猫揍狗却样样都是开班授课的主,都说女儿家等大了就好了,她父王赐她‘武律’是望她能戒骄戒躁,好好锻炼性子,可这寒轻律呢,等到了十二三岁还是这个样,每日到市场上和斗奴比拼武艺,把斗奴拆的啊,人家都抬着斗奴的尸体找进宫里来了,一米九大个,三百斤肉,一口环首刀,四把狗都怂,八桩熊绕树,到你家公主手底下活不过三招半,得了,公主不乐意了,为表示公平,把自己放进一个方圆十六步的小笼子里,三个斗奴,加起来七八百斤,放进去,半柱香的功夫,就你家公主还在世上。
    后来赌气,离家出走了,一去又死三个奴,后来有一次,出去没半个时辰,跑回来了,哭了,她母后问她,可是想学女红了,娘教你啊,这下哭的更厉害了,怎么了,斗奴没了,是啊,这么打下去总得有没的那一天啊,学女红吧,针针见血,都是别人的,她做人家得用手给她按着,要不咔咔咔手绢飞人家那去了,后来公主府没一个不体弱多病的。得,学厨艺吧,家常菜还没教出来呢,先教出来一代毒师,他们国家都拿她做的饭当毒药使,至今没有治过来的。江南有口吴琴,藕丝琴,吹拉即断,吹口气都能断了,抬过来吧,他吴国想要这寒国的媳妇,两人未见,藕丝琴放房中,你练弹,我练唱,迎亲的那天,好相见。迎亲的那天,吴国的王子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吴国的山头,打天空中间飞过来一把琴,正中太阳穴,当场毙命,打对面山峰上下来一人,来找她的琴,吴国将士抱着马跑,公主一看形势大好,领军杀入石头城。”
    “我只是在那弹琴,琴飞了……”
    “我知道。”
    寒絮儿扶额,轻律知道这个解释是有多么苍白无力。
    “后来便是战情急转,公主仓促登基,为安定军心,让父王的尸首任由豺狼分食。在政策上大刀阔斧,却偏喜株连,稍一不称心就灭人一族,军情甚急,她知螃蟹肥美,竟在明水驿抓起了螃蟹,延误军机,又和传令兵不黑不白的搞在一起,最终害母亲死在齐王刀下,她却隔一天才去,那妇人死的可惨了,活着被剖开,心还在跳就被人挖了去,哎你们知道人心吗,挖出去的时候还在跳……”
    “别说了!”
    寒絮儿挺身拔剑,刺进掌柜的喉咙里,就在他对面,掌柜的脑袋被另一把剑狠狠切了下来,寒絮儿后退两步,那力道差点震碎他的剑!
    海棠红,露水更浓。
    目光在湛蓝的天底下也只有一片不红不绿的昏厥。
    他走街串巷,嬉笑打诨,欠过多少人,悔过多少次,赖过多少账,反过多少点,好像这一生也没什么不敢的。但只有这一刻是不敢回头的,他怕看到她用力也无法掩盖的豆大瀑点。
    那是湛蓝的天空最后消失的样子,云朵的翻卷倒在眼中一下也收拢不过来,想起一白一黑就可以变出来的人儿在某一天再也翻不出来,长久的阵痛在一瞬间突然有片刻的麻木,而那唯一的幻象被睫毛生生夹断时,哪知道怎么是真,怎么是假?哪知道怎么是方,怎么是圆?无可遏的镇静和陌生如潮水袭向岸边如迫近的冰冷让人无法重新呼吸,用滴血般的痛打磨自己从骸骨中刻下的温情,在挣出惊痛后极速暗淡,在大片的绛红中,有噩梦绵延不醒。
    百家砖垒砌的姜齐故道旁,大片花草挂着露水灼灼开着,浓浓的花气拨开淡紫色的夕雾,风吹起她破败衣袍的纤影在他的世界中踉跄,在他的脑海中轰鸣。
    “陛下/轻律!”
    “良善被辜负,民意被搬弄,来人谁得幸免?”她的眼睛被一片暗色所覆盖,阵痛与绝望,化作迷失天际的雪白荆棘,“生杀被谬误,炎凉被称颂,若是奴婢,若是奴婢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不会向你冲来!”她仰头大喊着,那被草叶划破的手腕,在汨流中仿佛要将自己变做一场雨下过来,正沿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断流成池,那鼓动的衣衫落下,就在大片大片的血泉中开了花,忽然四肢骤轻,大把的乌沉香味灌入鼻腔,将四肢百骸一下打通,寒灵截腰将她抱过来,鼓动的长发在刺目的光线中落下,轻轻触摸到她眼角微湿的地方,轻轻一触,眼角积压的顿时如一团温水冒出来。
    “如果是奴婢,如果是奴婢,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不会向你冲来,做错什么事情,纵有举世的污浊,一跪也就去抹去,也不需在那举世的污浊里,留你一人干干净净,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
    眼再睁开时是一个温和的清晨,好多名老妪,正在和寒絮儿热情的交谈着……她使脸贴着地板去听,也听不懂是些什么话,困盹一上来,就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总感觉身体被人拖行,算了……
    “姑娘的这头头发如海水般冰凉又如子夜般漆黑,是比上沉鱼比下落雁。”
    “老赵婆,那沉鱼落雁你见过呀?”
    “那沉鱼落雁的老身没见过,可姑娘是老身见过的人儿里最好的,婆婆给你梳个栖雏,这回啊,一定能嫁大员!”
    “他赵婆婆啊,嫁大员有嘛好哒,伴君如伴虎,多心累呐,我看呐,齐国的姑娘,还要嫁技士的!”
    “哎呦,他张婶嘞,这兵荒马乱的,正打仗呐,还嫁技士呐!你看他老孙家那谁谁谁啊,拉上去一刀他连个全尸也没有哇,这多好的闺妞哇,咋忍心让她守那一生嫁半生寡呦,啧啧,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呦……”
    “嫁大员啊,可富裕啦,白天呐跟妻妾们打个六博,晚上呐,喝点小酒,晒晒月亮,心累呀,心累男人还没心了呢,省的一个个往家带,可美着呢!咱姑娘这么漂亮,只有大员才能配的上。”
    “嗨,嫁大员啊,不声不噪的,整天就使一张破嘴,弄的是百姓也骂,大王也骂,同僚也骂,可损阴德了,还是嫁技士,建功立业换田地,还不上封呢!你们也别担心,最多十年就回来了,到时候吃饱穿暖,吃着三十亩的田租过日子,等十年又怕啥啊!”
    “嗨嗨,要嫁技士你嫁去,可别连累这小姑娘,战场上刀剑无眼,那是十不存一,活不成个的,你看老孙啊,多精神一人,现在呐,把头枕当儿子啦!”
    时间像丹青线条一点点融化在了水中,慢慢爬升到中午,竹楼内外都无一例外的缠绕着婆娑的青藤,把三分阳光点缀在绿影中,就像处下了一份从不挑明的因缘。
    轻律在地板上缓缓醒来,望着眼前突兀出现的那么一人儿,满头的桐花银钗,掐丝粉金,那眼睛画的跟樱桃冻似的,还是放在糖水里浸过,用一碗雪花饴给洗出来的,眉毛被青金石和锑石研磨成的粉末描了边,口唇散发着七遍真火炼过的乌沉膏香,轻轻吸一口气还能吐出香雾。
    轻律探出五指,一脸神往地抚上了镜面,“我是武律公主,后羿唯一的血脉,大寒的七十九世王,登基时兰桂腾芳,登基时山呼海喝,在位两天,良善被辜负,民意被搬弄,生杀被谬误,炎凉被称颂,在位三天,三千士死国,六千眷死节。兰桂腾芳,山呼海喝,也叫那人杀得十不剩一,现在天地间只留我一人艰难的行走,只留我一人,茕茕一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突兀的千乘府,临淄城,登上去满眼都是横尸百万的明水驿,清河驿。我赢陵男子无一不死社稷,女子无一不死贞节,只留我一人,孑然一人,除了感天动地,一无用处,挨他娘了个楼子,灌他姨。”
    “你是……你是谁啊?”轻律在这张陌生的像下沉吟,片刻又把一双咬秃掉指甲的手放上去,“你又是谁啊!”
    “嗨嗨,出来洗衣服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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