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啼笑姻缘 第八十四章 嫌隙人心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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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春,是一拱彰显着生命的画廊。也有人说,春,是一桢浸染着生命之色的画布。这一年的春,格外神圣。刚刚三月出头,香墅岭俨然遍处芳菲,处处美景。仿佛天堂般的香墅岭,旦见:满天烟霞含露润,遍地苔藓助新青。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芳艳。薜萝蔓叶压脊廊,土埂浇灌滋草茵。垂杨丝丝抽绦枝,榆钱桃花惹蝶舞,实为一派“阳春盛景”。后院里,已破土修建一幢别墅楼。每天,萧老太太亲切地唤我“丫头”,一有闲暇,就让我带着在园中赏花赏景。我乐此不疲,仿佛古代皇宫的丫鬟,掺扶皇太后进进出出。当然,从这时起,一些工友获知我荣升上官家族的准新娘,开始对我恭敬有加。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尴尬之事。我穿着淡绯色的小褶素裙,将满头长发绾成一个美人髻,描眉画黛,唇涂香膏,一手扶住萧老太太,两人在园中散步。我们慢步地往前走,萧老太太说:“丫头,咱们上后院瞧一瞧,看你们的新房是否修造完工?”我答应着,与她同往后院。我们一面走,一面望,只见白玉栏杆,排排环护。大理石花墀,水墨方印地砖,皆由一丛一丛的牡丹相簇。步入后院,建筑工人正匆匆忙碌,我扶着老太太远远伫立一株黄桷树下。俄而,一个认识我的年轻工人跑来,问:“淑茵姑娘,你们来看新楼吗?”我一望,他枯瘦如柴,板寸短发,长脸长脖,高颧骨,深眸窝,上身是件瓦灰土布粗大褂,下身是条蓝色裤衩。我望着他,嘴唇边漾出一个笑,手挽鬓侧长发,回道:“随意走走罢了,老太太今个儿心情好,想来瞧一眼。”年轻工人半脸青春痘,声音低沉浑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们的新房八月交工,十月肯定能入住。”我微笑着,望见一排红砖砌起的墙体,笑问:“那片建造的是雁归楼吗?”年轻工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望,笑道:“你还没听说吗,上官仁先生乐善好施,允许芙蓉镇退伍的鳏寡孤老人入住雁归楼,也是经芙蓉镇党委书记同意。还听说,三年后要在芙蓉镇修建一栋正规恢宏的大楼,用于转移安置雁归楼里的人。”萧老太太一手拈着拂珠,慢声顿气地说:“他是个善人,同我一样信佛,他常做善事。”那人踅身走了之后,萧老太太扶住我,说:“走,瞧一瞧梅花鹿,看完小鹿到后院池塘瞧一瞧鱼。”我应着,两人慢慢彳亍地走向鹿囿。
我们刚走出几步,有少女穿着素净衣裳,传来天真无邪的笑声,正坐在一座鸳鸯亭下晒太阳。我望了望她们,但没有一个相熟,扶稳萧老太太准备绕过鸳鸯亭。谁料,一个女孩连讥带讽地取笑道:“哟,哪家的姑娘,举止倒挺斯文,该不会是雇来的下人?”女孩仅管压低声音说话,但我听清楚了。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微凝滞,轻轻挑眼,瞅了那个女孩一眼。只见女孩灰头灰脸,其貌不扬。我未作声,只听萧老太太发话:“这丫头说话真没修养,以为我老太太没有耳朵,就随意刁难取笑别人?”女孩初遇萧老太太,见她满头银发,双眸明亮,思辩清楚,不免一怔。女孩回眸看我们,像发现了两个贼,或是两个外星人,神色机警而怪诞。于是不以为然,语气更加咄咄然,无礼道:“哼,山庄里除了有一位雍容华贵的梁夫人,有谁会像你们在山庄闲来漫去,话说回来,老太太倒有种福贵之相,若不是山庄进来的孤老,可就奇怪了。”一个姐妹笑道:“我听说有位长得瞒标志的乡下妹,让上官家相中了,但天天抢着下人的活干,该不会就是她吧……”哈哈哈。我听了,立时满脸通红,刚要向她理论,萧老太太一摆手,道:“甭管她们这些人,咱们走自己的。”我们未答睬众位姑娘,将要离开,王瑞贺从竹茅楼翩翩走来。
王瑞贺笑道:“淑茵、老太太,你们慢些走。”他走过来,把抱着的一个玻璃罐递给了我。“这是什么呀?”我问。王瑞贺一展双眉,笑道:“这是送给老太太的,你们猜一猜是何物?”我仔细一望,罐中是黄澄澄透明液体,看着熟悉一时却猜不出,呆呆愣住了。此时,一个长着刺猬样小尖嘴的女孩掩嘴发笑,说:“这也猜不出来,简直是个白痴、蠢猪。”我一听,脸庞上倏忽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似利器穿过一般难受。我气得全身颤抖,真想好好教训一通那个毫无教养的女孩,撕烂她那张臭嘴。王瑞贺看出我的窘态,斥声道:“你太放肆了,说话哪能没有分寸?”一群女孩听见,嘟嘟怨怨开了。
王瑞贺笑道:“此乃上好的云南蜂蜜,我特意买给老太太。淑茵,以后啊,你天天给老太太调食蜜羹,蜂蜜能生津止渴,压火消暑,老太太喝了肯定对身子骨有好处。”一群女孩听清楚了,原来,白发飘拂的长者,是毓秀楼里的主人,刹时,她们个个像被掀起了红盖头,羞羞答答回过了脸。王瑞贺怕我受不惯她们的冷言冷语,赶忙说:“淑茵,你和老太太别生她们的气,她们全是贫家女,嘴无遮拦,缺少见识。”我注意着她们,徐徐地问:“她们肯定是新进厂的工人,怎么不干活哩,而在外面晒太阳呢?”王瑞贺说:“厂里有轮假制度,这些姑娘正在轮休,所以……”我觉得好奇,问道:“她们从哪儿来?”王瑞贺一听,对姑娘们厉声说:“这位是淑茵姑娘,未来山庄新主人,准新娘,你们快来见过她——”话音一落,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孩走出亭外,簇拥在我和萧老太太身边。
“我是甄牛村阙鹳乡小道队沙棘花,年十九。”
“我是隆屯村城隍庙霸樵乡秦嗣嗣,年十六。”
“我是爪哇村觐籼乡的姒丹翚,年二十二。”
……
她们依次向我和老太太做了介绍,我觉得,既是贫家姐妹,心间怒火已渐渐消泯。而先前两个说三道四者,知道我的“贵人”身份,立时觉得言语躭误,走上前,向我愧辩:“不想姐姐正是山庄的准新娘,妹妹沙棘花年少,语露讥俏,请姐姐不要记挂心里。”我一望,她穿着素净的工作装,脖颈里不伦不类地挽一条白牡丹雪坊綦巾,失口笑出了声:“妹妹,你为何这样搭配自己?依姐看,不要戴这条纱巾的好。”我一面说,一面抬手将沙棘花脖颈里的綦巾取了下来。取下綦巾后,我细细一望,发现女孩圆脸高额,齐眉刘海,薄唇下嵌一颗黑痣,像点了一滴墨。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玛瑙石串链。一双大耳朵上,两只银色蛛形耳钉分外显眼。沙棘花问:“姐姐年芳几何?”我转蕴为笑,灿然道:“时年已二十二芳华。”沙棘花望着我穿的淡绯色小褶素裙,裙上有点点红梅,笑道:“姐姐的裙子太陈旧,姐姐是有身份之人,理应穿着时髦洋气。”我一听,倒觉得她会讲话,只笑了笑,对她另眼相看。“老太太,”秦嗣嗣走上前,望着萧老太太,旦见: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纹多,白瓷牙齿神气壮。貌似菊残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颜,挽住萧老太太的胳膊说:“我们听说山庄有位老太太,但没料到就是您,您总不会因我们言语短浅,受了我们的气?”姒丹翚亦走近,目光温婉,笑道:“我们是新进厂的工人,原来,您就是老寿星——老太太有气度涵量,应该不会计较我们。”萧老太太望望二人,长得俊美俏丽,遂摆手道:“罢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折腾,我想清静哩。”说完,带上我离开。我抱着那罐蜂蜜,笑望王瑞贺:“自从年后,一直没见过你。你也不进梦蕉园,今日方见了一面,你究竟在做什么事?”王瑞贺说:“上官先生工作繁忙,所有厂里的事全交给我们来打理。”我笑着,应了一番后,搀扶萧老太太,两人往鹿囿走。
由木篱栅栏围拢的鹿囿里,几只体态肥硕的鹿在闲然漫步。萧老太太倚靠篱边,目不转睛地望,笑意如黄昏里一缕残霞,使她阖不住嘴:“你瞧,它们吃饱喝足多么悠闲,必竟是牲口。”我从草地上拔了一撮青草,递给她手里。她拿着探给鹿吃。我说:“老太太,这些鹿在山庄可是享了福气了,你说是吗?”萧老太太一凝眉,见几头鹿不肯吃草,于是抛入鹿囿里。“走,上荷塘畔。”她说。
话音刚落,单卉一个人盈步而来。我一抬头,见她笑容可掬,把从路边采撷的一些柔韧的草蔓和由黄色的野菊、毛茛、荨麻、长颈兰编织的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望着她,旦见:上身着长袖针织衫,胸口笄着一只傲然欲飞的蝴蝶。双腿上,是一条绸制条纹裤,满头长发扎成麻花髻,髻中缠着一圈一圈红色宽丝带。她肤白如纸,面容娇好,高鼻垂耳。耳垂上,各有一个翠玉银杏叶耳环。脖颈里,围一条长垂至衣裤的雪青绸巾。我问:“你这不入流的妖蛾子,死岂白赖的白骨筋,今日如何这般漂亮?”我望了望脖颈里的花环,嗅着一阵芳香,沁脾入骨。单卉冲着我,使劲挤了个眼色,我便知道她肯定在同男人约会呢。萧老太太问:“这丫头每回见着都不一样,究竟岁数小,收拾打扮一番,愈是漂亮。”单卉回道:“老太太过奖了。天天在厂间劳作,实在使人窒闷,只有打扮漂亮些,我才能解脱。”萧老太太走近荷塘,一见塘中游弋数条红鲤,不竟眉开眼笑:“你们快来瞧,鱼儿上游下潜哩。”我和单卉相视一望,迎塘观看。草隙中锦鲤争戏,吐水摆尾。单卉惊叫道:“老太太您瞧这条,尾鳍真大,像把扇子似的呢。”萧老太太用手指划动水,那鱼儿一惊,一耸鳍,一张口,吐出一串水泡,潜入水底了。
谁知,当日晚上,葆君掩面哭哭啼啼地跑回梦蕉园。进了房间,她爬在床上嚎啕大哭。我坐在窗下,正拿着镂花纹云黄杨木鸾篦梳头,瞢然见妹妹跑进,心里登时一惊。我放下梳子,走近葆君:“妹妹,你,你怎么哭了?”葆君痛哭不止,不论我怎么哄宠,也无济于事,我顿觉心凉而麻。我再次问:“究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葆君穿着一身整洁的半墨薄绸绣牡丹长衫,脚上是紫罗兰垂流苏筒靴,我当即明白,她应该是出门约会了。但转而又想,她怎么会哭哭啼啼地跑回来?难道王瑞贺欺负她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颗心脏在剧烈地怦怦乱跳,脸上、额上沁出一抹虚汗。我蹲下身,倚近葆君,轻声询问原由。只是葆君一动不动地爬着,头发凌乱,身子颤栗,一只雪白鸳鸯枕上也溻湿了泪水。我往窗外一望,庭院阒然无声,几颗星斗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院里有春风吹拂,丝质的窗帘微微摆动。葆君还没站起身,一阵蹜蹜的脚步声随之传来。“葆君你听我说。”王瑞贺气呼呼地大步踏门闯入,道:“葆君,你一定要听我说呀,我是清白的、无辜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今生来世也如此。”我吃惊地望着他们,满腹疑云,问道:“瑞贺出什么事了?”王瑞贺难过之余,一皱眉头,把手上拿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递给了我:“姐,你瞧,只因它,她就——”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瑞贺便告诉了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葆君一直希望得到一副精美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但是在芙蓉镇街上,前前后后十余回,也没有买到。两天前,她把烦恼告诉了王瑞贺。王瑞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帮她找到一册。谁知晚上,王瑞贺约她去竹茅楼。到了竹茅楼,葆君发现他居然同女工打情骂俏,那女工是芙蓉镇人士,长得端庄秀丽,与王瑞贺哝情哝短,甚为投机。她看出其中眉目,断定王瑞贺与女工关系暧昧,于是忿恨地跑出竹茅楼。王瑞贺一路告饶、跪求,终无济于事,最后径直追向了梦蕉园。
我听完他的讲述,愁怀顿开,打消了心里所有顾虑。王瑞贺轻轻取过葆君的手,合在他的掌心上,软语温存地说:“你直是个醋坛子,酸味冲鼻。也难怪哩,我们心里都惦念着对方。沙棘花与我无任何瓜葛,我们清清白白,绝没有一丝卿卿我我之意,你要相信我啊。”葆君使劲一甩手,嘟哝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能不求同穴也求同死,我不顾家远路遥委身于你,你知道吗?”王瑞贺用手捶头,悲喜交集地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恩爱情长人人皆知,你千万不能对我有误会和偏见呀。”葆君蓦然坐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眼睑泛红:“你……你鄙慝无耻,骗人,你根本是鬻矛誉楯,自取其咎。我明明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画册也是她人之物,你竟拿它做人情送给我,是何道理?”王瑞贺似是百口莫辩,急绿了脸,再次抓住葆君的手,带着一丝内疚的口吻说:“这本画册确实是她买来。是我无能,没有给你买到。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偏不信我?”
俩人正红着脸一阵推搡埋怨,“哗拉”一声,墙上【黛玉藏花】图莫名其妙地被震落。葆君和王瑞贺顿时骇了一跳。葆君满肚委屈,正无处发泄,将好拿起那副画,双手一扯,“哗”一声,扯成了两半,接着,又一扯,东一扯西一扯,生生将那副画撕扯成一堆废纸。王瑞贺同我满脸惊怵,表情木讷地望着,哭笑不得。
葆君仍然不解恨,两脚狠踩一堆碎纸,咒骂道:“你们两个狗男女,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让你撒谎——”王瑞贺见情势不妙,抓住她的手膀,苦苦哀求:“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向天发誓。”王瑞贺伸出两指,有模有样地继续说:“今生今世,我忠诚于葆君。不背叛!不离弃!不撒谎!”葆君不罢休,一甩胳膊,恨声道:“谁要你发誓?你是个狗囊包。哼!”王瑞贺见她不买帐,像作演一般,跪地求饶:“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错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不会骗你。葆君,原谅我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望着他俩,心里波澜迭起,觉得滑稽无趣,推门走出房外。我来到花香萦梁的回廊上,扶栏观望渐渐冒出池面的荷叶。月光静静地照满池塘,袅袅撒落在我身上。廊上的黑瓷缸中,一树海棠枝繁叶茂,碗沿大小的花朵开得红彤彤的,像一枚枚石榴。我想起一首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静坐栏边,心里茫惑失迷。将要返回梦蕉园,隐约听见一阵嘤嘤之声。我回眸一望,转廊边的鸳鸯亭里,一个女孩背坐而泣。我正犹豫是否近前探望,一个粗声喝哄的男音传来。我凝眸一看,原来是女工单卉,和从竹茅楼出来的男工友。
男工友蹲下身抓住单卉的手,像一个地道绅士,向心爱的女郎求婚,哀求道:“单卉妹妹,听我说嘛。我努力攒钱,供养你,绝不让你受任何委屈。”单卉一头乌发遮脸,埋头回道:“原以为你与我开玩笑哩,没想你假戏真做。你坏,我再也不理你了。”男工友铮铮道:“我怕你不答应我,才出此下策。来,我们上兰蕙园坐坐,免得让人听见笑话。”男工友不停地好说歹说,单卉终究开窍。他们两人搂搂抱抱,消失在夜色斑斓的香墅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