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双宗毒鱼案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5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投毒毙命,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最高明者莫过于使发现尸体的亲属,验尸的仵作,断案的官吏,皆误认其为食物中毒而亡,而不予追究。
(一)
孟家坟,是县城西南六七里外的一个小村。只有四十几户地里刨食的人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进了八月,太阳一落,就有点凉嗖嗖的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为了省灯油,老早地便上炕睡了。今儿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鬼眨眼的星星。夜风吹过,小树和熟秸花秆发出阵阵声响,再加上不时传来的犬吠,使这个一片漆黑的小村庄里,显得阴森森的,好不疹人!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两个人悄悄地往村里走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朱延富,女的是他妻子马氏。他俩走到自家门口,刚要拍门,一推是虚掩着的。朱延富不由得叨吩道:“这么晚了,也不插门,要是进来个人,怎么办?”女人接了一句:“哼,她还巴不得进来个男人陪她呢!”
马氏说的这个“她”,就是小姑子朱延贞。延贞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十八岁上嫁到河东磨汉港,那是个大镇,丈夫是位郎中,日子过得满不错。谁知风波平地起,前几年竟被丈夫休弃了,只得回来住在哥嫂家里。
朱家祖上原是个殷实人家,皆因朱延富夫妇好吃懒做,日子渐渐败落下来。把原来的一所瓦房卖了,将所得钱的一少半,买了这么个小院。北边正房三间是朱延富夫妇住着,朱延贞住西房;东房两间,一间堆杂物,一间是厨房。厨房和正房中间,靠墙盘了个灶。
夫妻二人进了院,见延贞屋里灯黑着,门儿半掩着。这就怪了!要说没睡,灯熄了;要说睡了,门还开着。延富轻轻叫了声妹子,没应声;提高调门儿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应。走进屋去,差点儿被脚下什物绊个跟头。点灯一看,哎哟,我的妈呀!只见延贞仰巴朝天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二目圆睁,头发散乱,面孔扭曲变形,谁见了,也得毛骨悚然!
朱延富跑去里正家,告了妹妹暴死;里正急忙牵出匹牲口骑上,便奔县城报案去了。真巧,刚一出村上官道,正遇上知县老爷同两名捕快一名仵作,从别的村里办案完毕,返回县城。听了禀报,便立即随里正进村来了。
此时,朱家院里院外已经拥了不少人,里正将他们都劝了出去。这位知县老爷姓邵,名叫邵英士,三十三四岁,上任还不到两年,他趁着仵作在屋里仔细检验尸体的时候,把里正叫到院子角落,询问一些情况:如这女人为何被夫家休弃回来?答:多年不育。她与兄嫂相处如何?答:一般,不是太好也不环。为人品行如何?与邻里关系怎样?答:为人正派,与邻里一向亲善和睦。然后,又将朱延富叫到跟前问了问,朱延富讲他和妻子,上午便出门去了,晚上回来时,妹子已是这个样子,当即报与里正,等等。
知县走进屋内,仵作验尸已毕,指着桌上吃剩的半盘鱼,向老爷禀报说:“这一女子是误食河豚、中毒身死。”邵知县看了看周围,也没什么厮掳扭打的痕迹,显然是自愿进食,绝非他人强迫,便点了点头。他考虑到眼下虽已立秋,白日里气温仍然很高,尸臭易发瘟疫,那可不得了!便对朱延富讲道:“你妹确系食物中毒而死,官府准予埋葬。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第二日一早,朱延富找人好歹打了一副薄板棺材,草草地将妹子埋了。他从坟岗子回来,一路上连半句话也没有。进了家门,便神秘地对妻子说:“这里边有事!有大事!”马氏眨巴着两只小眼睛,她被丈夫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弄懵懂了。朱延富接着讲道:“你想想,你过门以后见过延贞吃鱼吗?她自小就不吃鱼,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吃起河豚来呢?这里边一定有鬼,一定有鬼!”
“你是说,她是被人害死的?”马氏停了停。又问:“没头没脑的,连点儿可疑的影子也没有,你能告谁呀?”
翌日,吃饭的时候,朱延富又念叨起妹子来,说延贞这一死,每月的一两银子没了:原来,这几年,延贞并不是白吃哥嫂的。她在做闺女时便有一手好绣活儿,自从在夫家被休回来,便给县城南关的董记刺绣店交活儿。以前,每月交给嫂子五十吊铜钱,后来改为七十吊,近几个月来又涨到了一两银子。吃完饭,马氏将盆碗收拾以后,见丈夫一动不动,坐在炕沿上出神儿……忽然“啪”的一声,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儿,“对!现成的银子,再不拣,那就是头号大傻瓜了!”于是,他就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条生财之道,讲给妻子。那就是两个字——“讹诈”,就硬说刺绣店的东家董福祥与延贞有染。那小子名声本来就不怎样的,这么说他,不怕别人不信。奸情已有半年多,近来发生破裂,娃董的为杀人灭口,下了毒手!正好,三个月之前,董福祥到他家来过一趟,虽然只同朱延贞讲了几句话,可这个小村里,来个城里的阔大爷,特别扎眼。他走的时候,好多孩子(也有大人)在后面跟着看。“咱就硬说他来过四五次,每次都在西屋里呆个把时辰,反正是死无对证呗!”
“对,我就说我亲眼看见了!”马氏也来了精神头儿,想了想:“不,说看见了,显得假,我就说在窗根儿听见屋里哼哼唧唧的。”
夫妻二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一定要编得圆乎,别有漏洞。另外,为了真能唬住他,不能只凭嘴说,得请人写好状子,到时候给他亮出来,等等。
“哎,你打算找他要多少?”马氏见丈夫伸出一巴掌:“啊?费这么大的事,就五十两?”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头一次是五十两,到年底我再去,三十两就成,明年五月节、八月节,每次十两,我就认了。年底,再拿他二十两。一句话,细水长流,这后半辈子,我就吃他姓董的了!”
二人越编越像真的,到后来,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真有那么一档子事了。不然,延贞藏的那枚戒指,是哪里来的呢?当然,这东西到任何时候都不许亮出来,绝对不能偷鸡不着蚀把米——不过,关于这些,彼此都意会到了,谁也没说。多年夫妻干什么事都能默契,心照不宣就成了。
日头偏西时分,朱延富打了—斤酒,买了纸,到邻近的一个大村里,请学塾的老先生写好了状纸。回到家里,同妻子将明日去董记刺绣店的言语、动作,又从头演习了一遍。
董记刺绣店在县城南大街,是一溜三间的门面,截开了半间做账房。东家兼掌柜的董福祥三十岁刚出头,中等身材,人很精明。饱暖思淫欲,短不了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可是并没耽误做生意,这刺绣店越来越红火,如今同苏、杭二州都有往来。
早饭后,董掌柜的正在账房里,拨拉着算盘翻账本,伙计进来说外边有人找。朱福祥出来一看,不认识。便问对方从何而来,有何贵干?朱延富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朱,孟家坟的,你老不是去过我家吗?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朱延富随董掌柜走进账房,把门带上,坐下,说:“我名叫朱延富,我妹子就是常常上你店里交活儿的朱延贞。如今她死了。”
董富祥一愣,惊问;“什么?朱延贞死了?上个集上,她还来交活儿呢,怎么死的?”
“你不必跟我装傻充愣,你就说是私了,还是公了吧?”朱延富认怀中取出状纸,晃了晃,又放回去;另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纸,说:“我原先打算上衙门告你,这不,状子都写好了。为避免弄脏了,你就看看这底稿吧。”他把纸推到董掌柜面前,接着说道:“后来我又一想,就算告得你倾家荡产、人头落地,我妹子也不能死而复活呀。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董福祥看完了,憋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叫道:“想讹诈呀,瞎了你的狗眼!”
“怎么是讹诈?我有人证物证。”朱延富慢条斯理地讲道:“你在这儿叫的嗓门儿再高也没用。咱俩还是到大堂上理论去吧,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其实,私了,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吗,在你身上,就同拔根汗毛似的……”
“滚!你去告吧,董某人在这儿等着了!”
二人从账房吵到柜台,吵到店门外,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
……
朱延富离开刺绣店,已是午时了。他走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坐到一饭摊前,要了一碟煮花生豆、二两酒、一碗豆腐脑儿、两个烧饼,一边喝着一边琢磨: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真没想到,董福祥一个商人,也会耍“三青子”?如果装怂不告了,那,这跟头就算栽到家了?而且,村里人……正在这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到他身旁,搭讪着同他拉起话来,说“老弟,凭你方才讲的那些,足可以告倒他董福祥。不过,在本县不成,得告到府衙去:不是别的,本县县太爷,是他堂姐夫!”
“噢——我说他怎的那么硬呢,原来根子在这儿!”
老者继续讲道:“咱们平头百姓,不打官司便罢,要打,就往大处打,不闹大了,根本就无人理你。”
朱延富心头暗忖:不用问,这老头子准是董福祥的对头。不过,他讲的话确有道理,反正自己也闲着没事,就跟姓董的杠上了:今日已经来不及,明日起个大早,直奔府里告去:他一边想着一边往西门走来——出西门往南;出南门往西,同样的远近。走着走着,忽听“哒哒”的马蹄声,掠过耳畔,抬头一看,只见四名卫土骑着马头前开路,后面是一红顶、蓝帘的轿子。朱延富——见这顶熟悉的轿子,和轿旁骑马的张龙、赵虎,便知道这轿里坐的是谁了。原来,包公曾在这里做了六年的知县,老百姓有一多半都认识他。四年前,他升任了知府之后,还来过这县里好几趟呢。朱延富美滋滋想,莫非真要交好运了?怎的自己想要见谁,谁就自动地到我跟前来呢!于是,他便高喊着“冤——枉——啊!”跑上前去,跪在轿前。
赵虎喝道:“有冤往县衙告去!闪开,你知这是谁的轿子吗?闪开了!”
朱延富双手举着状纸,禀告道:“我知道轿里是知府**,只因为小民告的人是本县县太爷的小舅子,往县衙去告那不是睁着两眼往监牢大门上撞吗!”
轿帘自里面撩开,包公命赵虎把状纸接过来,匆匆浏览……张龙在一旁低声进言:“老爷,这宗案子您可不能接,说不定过个三五天,皇上就召见了!”
包公心里也犹豫了一下,可自己眼下还身在其位,怎能推开不管呢……原来,前天吏部找包公谈过了,准备擢升他为开封府尹,单等皇上召见以后,便走马上任。也正因如此,包公要到所辖各县走走,交待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未了事宜。可他想到:此案关系人命,邵知县同被告又是至亲,审理起来确有不便之处,就把状子接了,命原告暂且回家,等待传讯。
包公原以为用两三天的工夫,便可将此案结了,没想到竟费去那么多时日,惹得皇上恼怒,差一点儿把乌纱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