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谁念西风独自凉 背灯和月就花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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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嗟余只影系人间,几回魂梦与君同。
一、待月池台空逝水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①。
已是乍暖还寒时候。月明风清,天空地静,正是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的好天色。
吴桐秋靠在窗前,看那一泓银月如水,微微含笑——事已至此,她竟有心情在此迎风赏月;事已至此,她才有心情在此迎风赏月。
夜风微凉,微微吸气,闻得见一室药香。起初觉着苦,苦得望不见边缘,偏偏崩溃不得,流离不得;渐渐地,却也就习惯,细细嗅着,从心底生出安慰来。他还在,不是吗?
这世间之事,除了生死,哪个不是等闲?便是生死,临末了,反不如预想中的悲壮凄怆。
说穿了,不过是世事无常,再痛苦,再不甘,天地轮转依旧,由不得后悔反复、纠缠不休,你不得不学着通透。
昭武六年九月,燕军攻破陈京,陈国投降,北部尚有少数势力负隅顽抗。
昭武六年十月,天气转寒,雪期将至。燕离班师回国,令何曦载率三十万军攻打景国,程朔风率十五万军驻守攻占陈国剩余疆土。
行有半月,司天台推算不日将有大雪,届时天寒地冻,道途阻塞,燕离遂下令加速行军。
那一日,平时负责打理王帐的侍女慌慌张张跑到桐秋跟前,面容惨白,神色紧张。
“怎么了?”那侍儿原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见得场面的,眼下却慌乱至此。桐秋放下茶碗依旧波澜不惊,声线柔和。自那日江竹愁告诉她一切,桐秋不认为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实实在在地打击到她。
“画……那幅画……不见了……”
桐秋的手一顿,“密宣顾北亭进见,要快!”顾北亭掌管着各国情报网,由他派人暗中找寻再合适不过,最不济也可找到当年作画的画师。此时桐秋也顾不得思量这件事能瞒住燕离多久,只要画能寻回便是万幸。
“不必了。”燕离掀帘入帐,声音不辨喜怒。帐外雾凇沆砀,寒风涌入,凉意丝丝入骨。
桐秋下意识地捏紧了青磁碗盖,有关那人的一切从来都是禁忌,有过前车之鉴,她不得不担心燕离盛怒之下会牵连多少人进去。待得她抬眸望去,却是心口一窒——燕离那一双眼目里竟满满的都是笑意。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②!他错的彻头彻尾。
自那日起,燕帝病势急转直下。
月末,程朔风收服陈地,留军十三万驻守,率两万人马与何曦载会合。
昭武六年十二月,景国投降。何曦载率军攻打齐国。月末,程朔风奉召启程回京。
昭武七年一月,燕帝一统天下。
燕离病势渐沉,竹愁每日必来请脉。日理万机之余,燕离时不时与竹愁手谈。桐秋几乎接管了全部日常政务,得闲时便在一旁观战。
眼见燕离每况愈下,这两位却跟没事人似的,虽知道他们一向冷静自持,竹愁却也不免心焦。
她是素知这两人的:但凡还有半分力气,定要挣出三四分的强来。下棋一事最是耗费心神,桐秋既然不拦着,她自是不会多管闲事。
既然心忧分神,棋便下得不顺,不过小半个时辰已是险招迭出,之后局势胶着,这边刚被燕离摆了一道,不得不挂角,东北角又被引着反提,东南还丢着一个眼。这一局失了先手,总归是讨不了好,竹愁算来算去算得头痛,抿着唇闷闷不乐,索性投子认输。
桐秋瞧着好笑,向燕离道:“好端端担风袖月一个人,近日也愁眉不展起来,可知是你惹的。”
燕离倚在塌上,随手拾子放回棋罐,白子色泽晶莹柔和、质地细腻,衬着他的手指苍白得近乎透明。他闻言闭目揉了揉眉心,摇头笑道:“我是不敢惹她,没的药里被多加几斤黄连,没病死也先苦死了,你倒问问是谁给她委屈受了。”竹愁睨了他一眼,心下腹诽:给他多加黄连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瞧瞧这仇记的,亏的是大燕国的皇帝,这般小家子气也不知跟谁学的。当然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以前没得罪他还被拘在这两三年,得罪了他还不知要被怎么记恨。
其实留在燕宫做“御医”倒不是燕离的要求,便是竹愁自己因不放心而留下后,燕离也给了她不少出入宫禁的自由(前提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只是她也想不到素来自以为超脱,如今却有事萦于心纠缠思量的一日,还是为了两个不领情的人,想想就让人气闷。
虽是如此,竹愁听到燕离的“玩笑话”还是仔仔细细打量了桐秋一眼,却见桐秋听到个“死”字神色也自如常。
竹愁挑挑眉:“自是没人委屈我。我只想问问陛下现今作何打算。”这话倒也只有她敢问得出口了。
“有路则行,无路则停。”燕离笑得安然。
原来不是天天惦记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③”吗!这是改了性子?
“阡陌经纬,仍在陛下一念之间。”
“而今我只问路,不问天下。”
正值雪霁初晴,四顾银装素裹,并无二色。竹愁步下玉阶,回头望去,清越阁外数株红梅喷红溢艳,映着雪色分外精神。
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④
她今年不过二十来岁,托这几人的福,十年来兜兜转转,将生生死死、辗转起落都跟着历了一遍。聪明太过的人未免心冷,一直以来悠悠闲闲做着她的局外人观棋不语,不想终是牵动了心魄。
茫茫六合,知己难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复西东。
罢,罢,罢!不过是转烛飘蓬一梦。
出了宫门,一个内侍匆匆走过身边时向她行礼,竹愁顺着内侍走来的方向望去,见程朔风风尘仆仆,大步流星而来。
竹愁上前见礼,程朔风还礼,不等客套寒暄,径直问道:“陛下近来可好,咯血之症可有所缓解?”这话不是谁都问得,亦不是谁都敢问。程朔风不是笨人,将近半年未见,又不好打听消息,委实是担心得紧了,更兼竹愁是个知情的明白人,这才僭越问了一句。
竹愁心下明白,燕离那光景明眼人都能觉出不好,还是得让程朔风心里有个准备:“陛下近来极少呕血……”
程朔风心下稍缓,喜道:“如此,可是有了转机……”
“你事先没有想过陛下为何急着召你回京吗?”竹愁打断了他,那话中隐含之意宛如晴天里骤然的一个霹雳,让程朔风面容惨白。这个身处沙场犹自谈笑风生的铁血汉子在一瞬间脆弱无助如稚子。
竹愁将目光投向远方,再开口声音已带了些许干涩:“左寸无力,心气衰竭……他若不再呕血……只是因为无血可呕。”不过是一月间的事了。
说毕,拾级而下,步履如飞,留程朔风一人无语独对苍天。
天未塌,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或深或浅留下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二、信劳生、空成今古
“陛下,各国内人心不齐,仍有不少人效忠于宗室,若是现在将那些皇室宗族的人放回,怕是会引起变乱。”偏殿里程朔风声音沉稳,若不是面色依旧微显苍白,几乎看不出之前的情绪波动。
燕离此刻精神尚好,略微坐直了些,抬腕用碗盖压了压茶沫,微笑道:“桐秋的看法呢?”殿内侍者已经退下,他们三人皆是旧识,熟不拘礼。
桐秋却是先和燕离对了个眼色:是否要将太子唤来?太子年纪虽小,但耳濡目染,洞悉奥窔。这些家国大事终归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燕离缓缓摇头。虽是少年老成,未至而立便已功炳千秋,但活到他这个地步,又有几多意趣?人便是赢得全世界,于其自身又有什么益处呢?思己生平,繁华鼎盛,过眼皆空,三十年来,总成一梦。他仅有这一子,年尚不足六岁,只望那孩子当个守成之君,一生平安顺遂,做父亲的也是于愿已足。
桐秋垂眸思量了一会,缓声道:“陛下对各国遗民一向怀柔附远、宣导休风,各国内那些宗室旁支、‘有志之士’有机可乘,自然不安分起来,不过动作不大,我们也只是弹压防范,只要不是闹得过分,都是囫囵了过去。这样一来那些被关着的宗室嫡支听到了风声,又怎肯安生度日?暗地里必有动作,他们的之前嫡系虽多数韬光养晦,但也有少数投靠了其他遗臣、宗亲的势力。个中真真假假姑且不论,只是这些皇室中人自命正统,手中又仍有残余不少势力,虽说是复国要紧,又怎肯由着那些旁支们走到他们前面,这次回去各方势力必要重新洗牌,只需稍稍推波助澜,对燕大有裨益。”
程朔风听到一半已是会过意来:若非燕离暗许,那些被看守严密的各国皇室宗亲怎么可能获取所谓“风声”,更谈何暗中行动?
他皱眉想了想,眼中仍是透出不大赞同的神色来,动了动唇正欲开口,燕离已是先他一步淡声道:“朔风,我们耗不起了。”
耗不起了?!程朔风闻言心头一紧,他也算是位儒将,胸中很有几分丘壑,当即便将眼下的局势细细捋了一遍:连年征战,损耗甚剧。兵源主要依靠民间收编,或者从各国降军中抽调,当兵的人多了,吃粮食的人多了,可种地的人却少了。眼下虽然各国军队除了打散在燕军里的,都被解甲归田,但这几年仗打下来,烽烟四起,道途阻塞,物资流转不开,各国的家底也都被耗得差不多了,好在这几年总体年成不错,燕军每到一处便将当地粮食命脉牢牢控在手里。因有几处旱涝,现有的粮食虽不说是绰有余裕,周转起来还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再来几个丰年……
程朔风想到这里,忽觉一股子凉意从心底直渗指尖,后背登时冷汗涔涔:天有不测风云,他拿什么笃定来年丰收?若是……若是时年岁凶,若是连年大荒,届时粮食又从何处筹来?可是便这么放弃了吗?其实也未必是没有法子,现放着就有前朝的旧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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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李清照《醉花阴》
②出自孙光宪《谒金门》
③出自《左传》
④出自《汉宫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