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当年得恨何长  当年得恨何长(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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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未央
    陈非静静凝视着燕离。其实直到这一刻,他仍不算输得彻底,只是若是拿出那最后的筹码来胁迫交换,既是看轻了燕离,亦是看轻了自己。
    更何况,他如何能亲眼见得陈国的覆亡。
    罢了,人算不如天算。
    陈非抬手撕下一片衣袖,仍在滴血的指尖快速的在残缺的布料上划出字迹。
    其实是有过犹疑的——在下蛊前那一刹。
    这便是那劈开乱世烽烟万里日月的人!他清晰的看见燕离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箭矢飞来的倒影。
    手握王侯霸业,生死之间却坦然如斯!市井传唱:“天一生水,姿禀圣武。天命所归,万象皈依,从此顺天应人,无今无古①。”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宇便足以折服人心,英雄豪杰莫不拜服,这世间竟真有如此人物!
    或许,他错了。这个人真的可以做到。
    只是……陈非垂下眼睫,神色竟是莫名的复杂。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明明坐拥万里日月,千秋功名尽在探手,心境却寂灭萧索到恍如高山上常年冻结的土层,永无冰释的一日。苦心孤诣勾勒出这锦绣江山、玲珑社稷又是所为何来?
    微微蹙额,陈非缓缓叹了口气。他的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他想要一场盛世。
    这个人苦心孤诣,以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的姿态去追寻,不惜用鲜血染就,只是要一个盛世,繁花似锦、空前绝后!
    燕离的声音拉回了陈非飘得渺远的思绪。
    “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阻止朕。”语调不高不低,既无同情之意,亦无感慨之气。
    “我知道。”
    山风飒飒,流水潺潺,陈非笑意清浅。他仰首望向天际。今日是个好天气,适合秋收,适合打谷,适合晒被,适合晾书,适合文人墨客登高赋诗,适合旅人游子骑马出行……若在往日,遇到这样的天,他会牵着马缓缓而行,找一家小酒肆,打半斤酒坐在窗前闲闲啜饮,看窗外熙熙攘攘,或喜或忧,世间百态。
    只可惜……
    一早便清楚这是一局乱棋,一旦入局,无论怎样落子他都算不得赢,只是这世间终究有些事会有人去做,而他只是遵从自己的心。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多愚蠢,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多执著?
    也许是因为对身体的透支早已到达极限,也许是因为刚刚起伏的心潮此刻又已重归萧冷,燕离竟隐隐觉出疲惫与无力来。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可是面对这样的人,除了杀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月影西斜,山间晨雾渐起。燕离细辨声息,知道程朔风带着人马已然走到半山,找到这里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到那时,陈非不死也得死。
    燕离深蹙着眉,正欲开口,却听见陈非一声朗笑,抬手将一件物什掷了过来。
    燕离扬袖一卷,不过错眼之间,眼前的人前一瞬还在崖上,后一瞬落入深渊。
    风头如刀直割面庞。急速下坠间,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陈非闭了双目微微笑起:到底是又任性了一回。
    燕离奔至崖边,朦胧澹月云来去②,翻涌幻灭间只能望见一抹掺杂着血色的白影,那颜色便直直刺入心底。
    恍惚间,又是雪落千里,有人白衣翩跹,上一步踏在尘世,下一步永坠黄泉。
    胸口阵阵气血上涌,燕离抿紧了唇却止不住鲜血顺着唇线滑落。不断翻腾的气血终是压制不住,燕离微微低头,未及调整气息,鲜血已是不断呕出,他小心避过,却仍是染红了衣襟。
    燕离微微地皱起眉,指掌间那一块白布犹有余温,匆匆扫一眼,似乎是蛊毒的解方。
    他心里清楚,陈非留了余地,这远该不是蛊毒全面发作当有的力度,问题当是出在自身。
    为了不损耗生机,他已经停用了那些短时间内可以集聚精神,却极为损耗真元的药物,不曾想,还是到了这个地步!竹愁说过,如果不出意外,他还有一年。那现在……不,不可以,他绝不可以输!
    天色渐明可听得鸟鸣花涧,一日伊始。
    四周人声渐近,燕离却突然不想去和他们会合。转身背靠山石缓缓坐下,清晨山间的凉意顺着地面袭上来,浸透体肤。
    耳边依稀响过竹愁那日含着怒意的话语:“燕离,你压根就不把自己当人看!”
    不把自己当人看吗?燕离唇角笑意苦涩。
    是啊,那么努力,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到极限去突破几乎不可能有转机的境遇;可是他忘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人,他终究会有无法做到的事,他终究还是争不过……
    第一次,燕离感到彻头彻尾的疲累。
    “轻尘,你若是在,怕是又要骂我呆了吧!”燕离用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极小声的说,“你看,这一次,我又没有做好……”
    山风吹得眼眶发红,眼角却干涸到没有半分湿意。他动了动唇角,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是想做的好一些,想去营造一个盛世,不再有各国纷争倾轧,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多年以后,你若能看见,那么,下一次,别再这么累了可好?海晏河清,你要长长久久的活着……即便那一天,我永远无法看得见。
    终是在程朔风寻到前走了出来。
    程朔风周身弥漫着的紧张在见到燕离的那一刻方才松弛了下来。他知道那颗烟花弹燕离绝不会轻易放出,看到信号之后便当即率领五千军士前来封山。虽是于百步外便觉出燕离无恙,心底终究是不安。
    一转眸却又看见燕离周身的血迹。身后一干亲兵整肃静立,程朔风强持镇定,上前行礼。
    “陛下……”程朔风正欲行礼,燕离已是挥了挥手,他只得把将要出口的请罪的话咽了回去。
    燕离目中微露赞许之色,朔风到底是谨慎,在百步外听声辨气,知道自己并无危险,便把其他人留下,只带了自己和他的亲兵过来。他又瞟了一眼崖下,陈非本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不,没有如果,从来没有。
    “借你披风一用。”燕离低声道。
    程朔风解下披风,看着燕离身上的血迹手指不自觉地抓紧,走上前替燕离系上,感觉到眼前人的气息时弱时乱,心头不由一沉。这位身经百战,半生都在沙场上度过的汉子系着披风的手竟不由自已的微微颤抖。
    数年间一直跟着燕离南征北战,早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却不曾想已是到了这个地步。从来不曾想过,燕离也会有可能倒下的那一日……程朔风登时心里一紧,很多年前,他也不曾想过,那个人,他们的将军,他们的战神也会有倒下的那一日,若是……
    燕离忽得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尖都陷进了他手背上的肉中。燕离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一如既往。程朔风莫名觉得有一股力量从被握着的手传来、注入心间,心下微安。
    这一刻程朔风分明看得见他的心,坚毅、执著、不容质疑。
    燕离拢了拢披风,遮住衣上血迹径自转身下山。一众人等连忙跟着,燕离却令他们止步,“你们去崖下找找,若是还有尸骨,便把他葬了吧。”声音遥遥传来,已是去得远了。
    “陛下,”程朔风隐隐觉出燕离情况不妙,快步跟上,“皇后也跟着来了,还在后面。”
    燕离尚未开言,那杏色衣裳的女子已是了奔过来,张开双臂,将他抱住。那一袭鲜艳映的燕离的面色越发苍白。
    周围一众亲兵不由抹了把汗,垂目后退:天,皇后一向端庄自持,这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会突然……那个,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程朔风知道,刚刚,燕离是撑不住了。
    一夜之间体力耗尽,心绪更是几番波动已至极限,桐秋接住了他,也是接住了他的掩饰。
    这个天下,容不得燕离病,容不得燕离伤,容不得燕离就此倒下!
    桐秋低下头,方才一抱之下黑色的披风微微敞开,隐隐露出浅金色衣襟上的血痕宛然刺目,她不由得咬紧了唇。
    燕离下意识地伸手去掩,桐秋却将他的手握住。别再瞒着我,别再独自去承担。
    缓缓将内力渡入,一点点理顺燕离散乱的真力,引经导源。桐秋心中悲恸不能自抑,如何能想见他这般王气傲然独立于天地的性子竟有一日需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方能站立。
    “你都知道了……我……”到底是歉疚,他给了她大燕国后所有的尊荣,却无法给她一个普通女子当有的幸福。
    轻轻伸指按在他的唇上,桐秋凝眸:“剩下的路,我陪你。”我虽不比他,但就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程可好?你要做什么,让我一同去做;你要疯,我陪你一起疯。
    燕离默然良久,微笑道:“好。”
    抬起头来,桐秋清楚地看见黎明的第一线晨光倾入他的眸中,微微地绽出华彩,燕离双目灿亮,有如火焰燃烧。
    也不过是烟火,快要燃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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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李淳风、袁天罡《推背图》
    ②出自李冠《蝶恋花·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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