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冬芥,稚童为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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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书生捡回来后随姓谋,取名谛听的稚童小脑袋昂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配合几乎要顶飞眉毛的双眼,偷偷打量着高举面碗,浑身僵硬的青年。
据同窗说,此人是挑着担走山走水,将南货北卖,北货南运的货郎。
约莫是路上过关越津纳税太多,新帝登基后又在少府诸卿撺掇下添了杂米酒租等单项税,货郎再付不起过溱水的桁渡税和入城内坊市的市门税,因此只得在鱼市桥市等民间自发的草市买卖。
货郎大约两三个月会来溱阳一次,因无固定居所,也舍不得花钱入住客栈,所以常找个棚屋间被延伸屋檐遮蔽的狭弄,扯干草覆身凑合一晚,寒意料峭时已颇为凄苦,遇上风霜雨雪天便见者心酸。
同窗年纪在七八岁左右的格外顽劣,有时会去货郎栖身的狭弄丢石子,一次更是胆大包天敲燧石点着了货郎赖以保暖的干草,看货郎惊惶拍打火星无果,最后急匆匆跳进隔壁水缸便合掌大笑。
而浑身湿漉漉瑟瑟发抖的货郎大概清楚自己外乡人的身份,不敢得罪扎根此处的百姓引发同气连枝众怒,因此爬出缸后并未追撵四散而逃的顽童,只是苦着脸唯唯诺诺赔了缸主人水钱。
不过在书塾夫子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曾找过这又穷又吝啬,还胆小如鼠,难得投了人胎,却活的与可怜蝼蚁无异的懦弱货郎麻烦。
并非是畏夫子,也不全是敬夫子学富五车,更多是抱持着香火鼎盛大家族中满园儿孙争宠长辈膝下,想博夫子青眼相看,这才一个个一本正经循规蹈矩。
唯有耳聋,却受上天垂怜生而七窍玲珑,可明辨各人行事是出于诚心,还是虚与委蛇的小谛听从未轻看货郎。
虽然察觉到他应对作弄的打落牙往肚里咽,只求小事化了的无能是假时,曾存过戒心,但他蹲在夫子门前,一碗十钱的素面便能乐此不疲吃到天荒地老的心意着实赤诚,这才打消了戒心。
方才的举动是小谛听一时兴起,想看看这明明很在意,却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夫子,甚至不敢久留的缩头乌龟会如何反应。
小家伙很快发现衣衫单薄的青年看似冻的鼻尖通红双手青紫,但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迎面一抱吓得分心,平日刻意收敛的气机四溢而出,浑身暖的如同富贵人家时时添碳拨火的落地铜炉。
小家伙顿时笑逐颜开,小手更用力不说,连小脸都一并贴在青年腿上取暖。
青年硬生生熬到日近正中,书塾里忽然爆出一阵欢呼,接着踢踢踏踏如万马奔腾,十几个孩童蜂拥而出,勾肩搭背嬉戏打闹,洪流般冲出小院后四散在鳞次栉比的棚屋间。
青年再看棚屋内,青衣书生一瘸一拐慢慢走来,双眼在他高举捧碗如救命稻草的手上蜻蜓点水,嘴角一勾,似有揶揄。
但眼神如清泉顺势而落在紧紧抱着青年不放的稚童身上后,往深了去的笑意便只见和煦再无其他。
饶是如此,青年仍然大窘,面上时青时白变幻莫测,见书生好整以暇袖手旁观,丝毫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稚童更是抱的光明抱的磊落抱的落落大方,衬得他若执意要稚童撒手反倒显得小肚鸡肠不合时宜。
轻轻来慢慢吃悄悄去套路被断个彻底的青年只得佯装不介怀身上黏了块牛皮糖,挑个因时制宜的话题小心翼翼拉开与书生正式相遇的帷幕。
“嗯……今天散学很早啊。”
“今日是腊日,家家团圆祭祖,敲鼓逐疫除罪障,好吃好玩的事很多,学生们年纪小好奇心重,坐不住,便索性提早放他们去凑热闹。”
书生笑吟吟回答,字里行间如他性情般不疾不徐,并无阁下足下之类的尊称,也无自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把贩夫走卒视作下三流的倨傲疏离,措词近白话,回答极周全。
但正因为太过周全,便没了青年刨根问底的余地,好不容易开始的寒暄就此英年早逝。
于是本就口拙的青年更为局促,红着脸沉默半晌,时而懊恼自己挑错了话题,时而痛惜自己没有让逝者起死回生的能力,心里赧然急躁焦虑不已中,却又不可思议的掺杂着连四野无人抱刀而眠时都不曾有过的,根本是难以理喻的安心。
青年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书生,近看才知他四肢修长,虽然此时与他齐眉,但若有意将伛偻的背脊挺直,想必会比他高出一指多半。
青年暗自叹气,这可怎生是好,来日正面相拥倒是无碍,但若从后拥住书生,他还需踮起脚尖才能将下颌枕在书生肩头,否则单是直立便会使得脸面不尴不尬顶在书生后颈,半点情趣也无。
“小哥会杀鱼么?”
青年在书生眼皮子底下认真为一些其实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付诸实践的事为难拢眉,一时没听清书生的话,等对方不以为忤温声重复一遍,这才连忙点头如捣蒜。
原来是书生收的学生家里有靠水吃水的渔民,这些天天时地利收获颇丰,冰封河面凿开后钓上来好些鲤鱼,喜不自胜时想起书生清贫,长年难沾荤腥,又逢今日佳节,便送了一条过来。
权当感谢书生小半年来对自家的混世魔王耐耐心心耳提面命,把原来一事不顺连拄杖祖母都拳打脚踢的混小子教育的乖顺许多。
虽然离温良恭俭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饭要一口口吃不是,照谋夫子秋去冬来就大有成效的速度,明年这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家儿子知书达理孝为先了。
渔民是好意,书生自然不便回绝,但收下礼后看着草绳系腮鲜活摆尾的鲤鱼直发愁,并不是谨遵先贤一句君子远疱俎不想手染烟火气,实在是自出生以来便没机会观摩如何处理犹自生龙活虎的鱼。
若不是小谛听从床上爬起来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耳房去看盆里的鱼,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如饥似渴,书生对付鲤鱼的策略就是晨昏定省般换水撒饵,毕恭毕敬的养老送终。
青年听完来龙去脉,紧张情绪稍缓,七窍玲珑的小谛听知道目的达成,更兼青年早一步入室,他就能早一些吃鱼,撒手撒的干净利落。
心知暖身和暖胃哪样更重要便快刀斩乱麻去做,小谛听无疑是比一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是妄图鱼和熊掌兼得,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大人英明许多。
拿面碗换回挑担的青年随书生走进棚屋边的耳房,仅用一层罅隙参差可透光草蓆隔开两边的屋子陈设简单,窗明几净不仅局限于右边卧榻,连左边灶屋都是整洁无垢,几乎闻不到油炒酱调的炊味。
青年百思不得其解,扭扭捏捏问书生:“夫子平时是怎么烧饭的?”
“煮。”
合情合理,“那夫子又是怎么烧菜的?”
“煮。”
书生一本正经。
小谛听在旁泫然欲泣,然后作身陷绝境状一手掐住脖子,另一手五指张开,掌心遥遥指向青年。
粉墨登场能博满堂彩的青衣花旦都演不出这小家伙无声胜有声的公子救我那风韵。
想来必是深受其苦,才能如此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