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冬芥,稚童为媒(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70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素面下肚一半,因吃尽浓卤,剩下一半便稍显无味,对此情形一回生二回熟的青年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小罐从挑担里分出的腌菜。
乍一看是地里田间随处可见的冬芥,雅名雪里蕻,民间俗称春不老,腌制方便,想来价钱也不会太贵,兴许还比不上面铺老板漏切的三五截葱。
但细看之下,又与寻常腌菜不同,因为冬芥若盐渍则发黑,酱渍则带赤,老酒辣椒拌匀后反复蒸筛则色红发亮,不似青年罐中小菜晶莹剔透,比刚采摘时更水嫩清新。
青年夹出几筷后舔了舔筷尖,重又封好陶罐,再次望向院内。
棚屋内书案横四竖四十六张,此时十五张上都埋着一颗小脑袋,有的垂髫,有的丱角,还有的束发缚巾年近舞勺,冻的通红的小小手儿捧着一本书生手抄的箱篋本,蝇头小楷,清雅无双。
十五稚童异口同声读着读着就不知觉摇头晃脑起来,在青年看来如轻风徐徐倒麦浪,喜人浑然天成。
最前排靠外一张书案上一四五岁灵气四溢的稚童站得笔直,小手轻轻摸着坐在他对面书生的咽喉,抿紧的小嘴不遗余力展现着何为全神贯注。
青年就着腌菜慢慢咀嚼素面,这举止古怪的稚童生的骨骼周正唇红齿白,明明是个带把儿的,却比女娃娃还精致,若走风貌取士一途,效仿那些即使胸无点墨也能被选为贵胄伴读,再写一手好字更有机会成为天子倖臣的翩翩君子,说不定就从此鲤鱼跳龙门,飞黄腾达。
只可惜稚童天生耳聋,顺理成章的便口哑。
不论是谁都认定稚童前程堪忧,却未见书生敷衍,反而煞费苦心摸索出一套因材施教的法子,指物念字时让稚童以指感受自己喉咙的震动,再张嘴让稚童观察自己唇舌牙齿的位置。
这样每天不厌其烦反复诵读一个字千万遍,书生的嗓音由醇厚转而喑哑,最后发音迟滞如同钝刀割肉,青年听的心疼,好几次都差点破了热眼旁观不动禅。
幸而深秋时,稚童忽然小手握拳,卯足了劲大声喊出一个字,发音极为准确不说,还应了那句万事开头难,此后稚童学业一日千里,让书生欣慰不已。
青年则是惊喜交加,喜的是书生千辛万苦总算没有付诸东流,惊的是稚童的第一个字非天非地非父母尊师,竟是极接地气的‘面’。
而且稚童喊完话猛然小脑袋一歪转向院门,黑白分明至让俗人自惭形秽的一双眸子直勾勾看定了蹲在门槛上吃面的青年。
暴露了?
这神来一笔事发突然,青年出于本能想飞檐走壁而去,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去带走黄家面摊一个碗不还,被小气老板和蛮横老板娘惦记一辈子事小,但留下惊鸿一瞥,给鱼市茶余饭后的闲谈添油加醋,引来有心人士刨根问底便后患无穷。
从前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是不怕暴露行踪,大不了狭路相逢大杀四方,但现在不同,于是青年竭尽全力把持住,一动不动的佯装只是无意来蹭个地方吃饭,候着书生循稚童所指看来。
四目交汇,书生长眉一掀似讶然,旋即微微一笑。
书生貌不惊人,笑时两眼微眯却透出春耕万物生,秋收时一年间的阳光雨露日升月落都沉淀进骨子里的温柔。
青年心跳如擂。
蓦然想起书生曾卖词与青楼女子献艺,得词者无不一曲惊四座,冠个才色俱佳的美名后,身价扶摇直上。
青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些个或潦倒或奇诡,或返璞归真唯求以情愫动人的篇章,再竭尽全力去囫囵吞枣也依然背不下来多少,当下心中却清晰浮出一句萍水相逢,与君说尽浮生事。
犹记得当时一碗素面竟尝到腥味,舌上猩红一片。
清冷冷白日渐攀中天,吃的再慢,一碗面也终会见底,青年打个饱嗝,并不没事找事继续停留,和往常一样收好碗筷就要离开。
此时棚屋中读书声渐歇,书生起身走向其余书案答疑解惑,因腹有诗书气自华,深入浅出巨细靡遗间极为从容宁静。
耳聋稚童坐回做工粗劣的胡床,两只小短腿前摇后晃的踢着衣摆,一扭头看见青年离去背影,两只漆黑透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也不知合计了些什么,忽然跳下胡床向院门跑来。
“面,面!”
青年听稚嫩童音由远及近,转过身,视野正下方,一颗裹得严严实实,恐怕还不如他埋在上谷郡三年的腌菜缸高的球一颠一颠蹦来,也不认生,带着烂漫笑容一头扎进对他来说高大挺拔像棵寒松的青年怀里。
青年呆立当场。
好在双手捧碗还算有个着落,否则便是有失颜面的手足无措。
记事以来有体温的东西只碰过两种,一种死在刀下,另一种骑在身下,怀里这颗不请自来的球怎么也不能杀了,否则不良于行的书生不得怒发冲冠一回,一瘸一拐跟他拼命?
当坐骑更是万万不妥,那情景无需细想,只觉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