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鱼圆,腊日逐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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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日由来已久,夏朝称清祀,殷商称嘉平,周朝易名大蜡。
因五行之终为腊日,每个朝代具体定在哪天各不相同,譬如水和土终于辰,所以居水德或土德的王朝便以腊月的第一个辰日为腊日,而木终于未,居木德的王朝腊日就是腊月第一个未日。
后汉初年时,为承接前朝而属水德,至刺帝时改以火德王天下,冕服变作黑中带赤,腊日也从腊月辰日更迭为戌日。
腊日有一家团聚,祭先祖报百神的习俗,身居外野的鱼市比不上城内百姓有恃无恐,既没有甲士环绕,也没有佛寺道观可以拜谒,难免心存忐忑,所以还添了一样击鼓逐疫,沐浴溱水除罪障的习俗。
青年心疼书生数年如一日煮饭煮菜煮杂素,情有独钟一根草,却不知泱泱**煎炸焖熘炝烩煨的百花齐放,便决定杀鱼后再帮忙下厨,做一道鱼吃三味。
一味滚水煮鱼圆,将鱼胶拌粉淋姜汁成小球,下沸水煮,鲤鱼作鱼圆则雪白晶莹,饱满柔软不失弹性,热气腾腾一大盆粒粒浓香,嫩滑生脆。
一味油炸鱼骨丸,将鱼骨鱼皮剁碎成茸,加料捏成小丸后下热油炸至金黄,酥脆鱼骨与薄处入味,厚处因饱含胶质食之有肥肉感,却全无油腻味的鱼皮大被同眠于唇齿间,香艳旖旎圣人难挡。
最后一味鱼头鱼尾炖汤,汤汁白而黏稠,鱼的鲜味都锁在里头,数九寒冬喝上一碗简直酣畅淋漓。
青年蹲在棚屋前除鱼鳞,一柄并不适用的粗笨菜刀使的游龙走蛇炉火纯青,和他一同蹲在地上的小谛听两手托腮,专心致志看着指甲盖大小的鱼鳞扑簌簌落入盛水的盆中,上有白日,下映水光,晶亮亮如同星河泄地。
青年再竖刀一转挖去鱼鳃,刀刃黏着鱼腹轻轻一划一探,没什么声息便将一团内脏尽数掏出。
再将一条足有两斤重的鲤鱼剁头去尾,骨节分明的手指穿入鱼身抽走两条腥臭白筋,洗净血水,按阴阳面切成两半,用两枚竹签各自钉在砧板上,一柄时剔时剜时剪时勾使出十八般武艺的菜刀转成侧向,顺着纹路快刀刮鱼肉。
每刀下来鱼片薄如蝉翼可透光,削飞入沁凉水中近乎无形,但晃眼之间,砧板上便只见干干净净的鱼骨。
最后鱼头一堆,白生生鱼肉一堆,多刺的鱼尾一堆,天工造物精巧剔透的鱼骨一堆,不知以何手法撕下与鱼骨一样完整的鱼皮一堆,青年端起琳琅满目的砧板折身走向耳房。
被鱼肉蒙了心顾不上计较青年手段的小谛听一跃而起,小鸡紧跟着母鸡般如影随形。
正好被委派去买了葱姜豆粉的书生也不辱使命而归,听青年嘱咐将姜切片,再一板一眼的认真切成细丝,盐渍拌匀成姜汁,之后,再无所事事的一大一小并排站在灶前,看青年大开大合剁肉成泥,咚咚咚声不绝于耳。
剁肉不比杀鱼,再娴熟的厨子也得兢兢业业熬时间下去,小谛听初时兴致盎然,明知追不上青年下刀速度,仍一点一点小脑袋乐此不疲于徒劳无功,但久之便耐不住性子,昂起小脑袋,小手使劲拉扯书生袖口。
书生噙笑点点头,小谛听立刻欢呼着跑出小院,不厌其烦穿梭巷间,呼朋引伴游戏。
后汉大定两百年,熟稔寻欢作乐之道的可不止膏粱纨绔,民间童戏也是层出不穷。
孺子聚众一二十可玩战阵,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效仿大人布阵点将,垒石为营伍,折草作旌旗,再将缀帛为幡的竹马置于胯下,一手握竿一手扬鞭,冲杀时犹如奔马驰骋,两军对战更显有声有色。
据说有不少如今身居高位的将军校尉,少时便是战阵执牛耳者,神武帅才初露峥嵘。
前朝的击壤也旧瓶装新酒翻出了花样,原本用木或砖制成前广后锐形状如履的壤,游戏时先将一壤置于地面,隔着三四十步用另一壤投掷,命中者胜。
如今改用铁块,两壤相撞时音色清脆,力气大些的还能有金铁交鸣之声,铿锵传四方,无战之实却有战之名,击壤也因此改了名叫斗族。
此外还有跳绳,摊戏,斗草等等,因后汉号称铁桶江山,才有玄韶如此无忧无虑的嬉戏街头巷尾。
一般而言,虎狼之师频出天下大乱之时,一旦国泰民安,皇权随一方玉玺一袭龙袍传一传二再传三,军队便江河日下。
民不聊生才能激发战勇,既然呕心沥血种田课桑也难以果腹,何不披甲戴盔悍不畏死,兵粮从来先于民粮,参军至少活着能吃饱喝足,死后抚恤也够妻小维持生计,若鸿运当头还能平步青云封疆裂土。
同理,马革裹尸才能滋养血性,危机感奄奄一息的太平盛世只会温水煮蛙了士卒的为国效命之心。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随着土地上先烈死战挥洒的热血渐渐失温,上至高官下至白丁都有了本朝真能千秋万代的错觉,一时二字也在许多人眼里名存实亡,既然没了下文,要上文何用,要养兵何用?
但已历十三任帝王的后汉,就在几年前仍还拥有杀伐果断,能战死三成而军心不溃,仅剩一兵一卒仍将棋不倒,誓不投降的铮铮铁骑,实为历朝历代之仅见。
细究其缘由,大概在后汉百年时,汉帝无妄兴兵,负手遥望相安无事多年的西夷,命百万雄师倾巢而出,踏平边境十五镇。
西夷民风粗犷,部落众多,王朝几乎是几十年便推陈出新,因此士卒始终维持着饱满的精气神,先头战由后汉一万前锋军直冲入边境重镇武都打响,西夷虽然猝不及防只凑出一千骑兵,却在第一轮冲杀后以一百骑的代价斩杀后汉军五百。
之后明明只是九牛损了一毛的后汉军竟人心惶惶溃不成兵,被仅是零头的西夷军追撵着满山打,惨败一词扶摇直上新高峰。
汉帝懒得听百官议论,直接亲临战场,横刀立马于出征军卒之后,拈弓搭箭,看见逃兵就射,每射必中子孙根,一炷香的时间便为后宫添置了百十人口,哭嚎惨状震得后退士卒又倒了回去。
后又新颁士亡法,凡士卒逃亡,其父母,妻子,兄弟,三族之内统统株连,让人如何不硬着头皮报效家国。
半年后西夷边境重镇尽归后汉,百万雄师衣锦还乡者不足两成。
却个个是茹毛饮血,死战不怠的精兵。
而后汉两百年时,汉帝改制军营,命操练新兵必须十中死一,兵不死将死。
短短一句话,让十九州将领争相加大操练难度,遍观天下军营如炼狱,有的甚至直接将强匪猖獗的山林视作演武场,每人分一把军刀一只水囊就驱逐入寨旗烈烈真正草木皆兵的山头,三天不得出,出者不缴匪首不得回营,补充水囊后再入,三次无功者,立斩无赦。
从此即使不出一兵一卒,仍让西夷胆寒,雄踞天河之北的辽国也不得不收起觊觎之心。
但臣民显然不喜这两位帝王飞扬跋扈。
于是百年之帝谥号武,即使有拓宽疆土弘扬国威之功,仍是逊了历代帝王梦寐以求的‘文’字一筹。
两百年之帝更谥号刺,良苦用心被阴桀手段绞杀的一干二净,与千年前亡国的纣王一样,注定遗臭万年。
书生慢悠悠踱步到低头剁肉的青年身边,原本心无旁骛的青年立刻分神,乱了节奏的菜刀在砧板上横冲直撞。
书生嘴角噙笑,“有劳小哥了,留下吃个便饭吧。”
不想给青年回绝余地般,书生一语刚毕又补一语:“我家不祭祖,没什么繁琐的礼节,小哥不用担心会有任何叨扰之处。”
青年点点头后耳垂微红,唯恐下一刀就剁上自己的肉,拢眉垂眼可怜兮兮道:“夫子可以去做自己的事,这里我忙就好。”
“敝姓谋,名苦手,取自病重无治需苦手,因无师长尊亲,所以无字。”
书生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青年微愣,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那……谋夫子?谋夫子可以去做……”
“我的意思是,小哥直接叫我苦手无妨。”
书生笑意渐深,因声线着实温和,虽打断青年的话却不显突兀失礼。
青年扭扭捏捏半天,刚憋出个苦字就咬了舌头,续上手字更是唇齿抖的像筛子,可见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恐怕就顾不得却之不恭,不再听从书生的话当真以名相称。
而谋苦手应一声后便好整以暇等着青年礼尚往来。
青年清亮眸子风起云涌,透露真实名姓无异于泰山压顶于偏安小镇,但又做不到对书生翘首以盼的神情置之不理,欲言又止半天,红着脸道:“我姓善,名……面。”
看来回头还得多谢那颗高不过腌菜缸的球给他留下心理阴影,若非真真切切有过被人以面相称的经历,要在浩瀚繁芜几千字中另取一瓢也不容易,就算灵机一动拍了板,信口胡诌时也无疑会心虚许多。
谋苦手当下欣然接受这个荒唐的名字,接着却只是叫善小哥,让问心有愧的青年战战兢兢还以为被识破了他是真姓假名的谎言。
从相遇流觞曲水至相知,谋苦手并未显露出一丝留青年清清静静埋头苦干的意思,青年耳垂微红,心神动摇的厉害,手持凶器却哪里再敢下刀,便让不守君子远疱俎之礼的谋苦手去他挑担里取个黄竹小罐。
挑开封口,罐内一片晶莹嫩滑如凝脂,微微摇晃间香气四溢,浓而不腻。
青年说这是笋油,把竹笋蒸一天一夜后穿通笋节铺在木板上,压榨出汁用盐爆炒,出香后再小火炒片刻便成。
接着,青年又略显慌乱的解释自己走山走水多年,常常风餐露宿,干吃面饼实在硌胃,运气好逮到鱼捉住雉火烤后直接下肚更是暴殄天物,便在挑担里备了些家常调料和小菜。
除黄竹油罐外,盐醋酱腌渍品也分装颜色和材质各异的小罐,掀开灰扑扑挑担后很有一种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感觉。
谋苦手回头再看将笋油倒入置于海碗内已琐碎至粘稠的鱼胶,然后分次细细筛入豆粉的青年。
谋苦手双眸如静湖,只是适逢阴云天,晦涩再难见底,原先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眼神刹那九曲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