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茶室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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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时后,张啸坐在某间茶室的雅座内,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从被强行拖出凡尔赛,到塞进自助出租车,再到悬浮车停在某间茶室——别怀疑,茶室的名字就叫”某间”——门口,新闻官完全没有抗拒余地,被某上将搭住肩膀活像鹰爪下拎着的小鸡。
    他仔细打量对座男人,长袖外套下的手臂并不显粗壮,再对比一下之前爆发出的压倒性力量,不由悲哀发现,在军汉占半壁江山的凡尔赛办公厅中,自己实在是个战五渣的存在。
    “荆上将,”他犹豫了一下,本着”人在矮墙下,不得不低头”的原则,首先开口,”我想声明一点,白天的事其实是我冒犯在先,至于您说的话,我也没放在心上。另外,我今天真的有很多工作,我……”
    荆玥手一挥,新闻官条理分明的论述再次拦腰斩断。
    “年纪轻轻的别老苦着脸,工作永远也做不完,要学会自我放松。”害他白白浪费了大半个晚上宝贵时间的罪魁祸首毫无悔悟之意,笑吟吟地斟了杯茶,”我的介绍绝不会有错,悄悄告诉你,这地方虽说偏僻,等闲客人可真没那么容易进门,能不能定下位,还得看入不入老板的眼。”
    他把茶盏放在张啸面前,换来对方一声长叹。
    今晚的际遇是他入凡尔赛以来头一遭。新闻官先生虽说刻薄毒舌,到底出身媒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最起码的基本功,进能笔诛口伐、退能称兄道弟,这大半年来随侍女皇身边,和包括统帅长在内的高级军官抬头不见低下头,关系不能说不熟稔。
    可换成青洛元帅,张啸敢拿脑袋打赌,他就绝不会以”联络感情”这种理由大晚上把人拉出来。
    这也算是凡尔赛不成文的规定,文官武将泾渭分明,公事上协同配合没问题,但私底下的交往……还是能免则免。
    不论性格,无关为人,探究原因,只为”避嫌”二字。
    自古至今,文武勾联沆瀣一气都是帝王大忌,就算女皇陛下是位”非典型性君主”,在平衡权术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
    “荆玥上将,身为凡尔赛新闻官,我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一句。”看在对方肩章五颗闪亮金星的份上,张啸强压下蠢蠢欲动的毒舌,尽量条分缕析地阐述观点,”如果被人,尤其是国会知道您和女皇陛下的近身文官私下会面,我们俩都会……”
    “安啦安啦,”荆上将浑不把他的担心当回事,”放心,阿夜早就知道了,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鉴于这个称呼的出现频率有点儿高,张啸终于把握到关键点:“阿夜是谁?”
    荆玥随口回答:“喔,就是女皇陛下。”
    张啸:“……”
    他好悬没被茶水呛死,一时间咳了个昏天黑地,好半晌才把气喘匀了,又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什么?你刚才说是谁?”
    “女皇陛下啊。”荆玥摆出理所当然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怎么,你来凡尔赛这么久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张啸:“……”
    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众所周知,女皇是博尔吉亚家族名义上的养女,英文姓氏自然也随了博尔吉亚。名字则随了前联邦时代十八世纪,沙俄女帝叶卡捷琳娜二世之名,官方尊称为凯瑟琳•德•博尔吉亚女皇。
    可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唬唬普通民众还行,帝国高层却都知晓,女皇出身亚裔,和博尔吉亚家族并没血缘关联。至于她被博尔吉亚记入族谱前,又姓甚名谁,那就更没多少人知情了。
    何况,就算知道了,又有谁敢冒着得罪女皇和激怒博尔吉亚家族的风险,去捅开这层隐秘?
    见他真不知情,荆玥也敛下嬉色,用手指蘸了茶水,一笔一划写起字来。
    张啸探头瞧了一眼,那茶桌是积年的红酸枝,树种早已绝世,一寸之价贵比千金,更透雕了玫瑰祥云,棱角嵌着螺钿、填了泥金,其精美珍贵,就算列入一等文物收进帝国博物馆也绰绰有余。
    而光滑如镜的桌面上,此刻写了三个方方正正的**文字,横轻竖重铁划银钩,尚未领会其意,雄浑之势已经崩云裂石扑面而来。
    张啸先是咦了一声,问道:“你这是颜体笔法?”又一字一顿读出声,”林……皓夜?”
    荆玥眼角微眯,龇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那模样让新闻官没来由地想起苏黎世拍卖会上,敝帚自珍的卖主遇上慧眼识货的买家,于是宾主相得,皆大欢喜。
    “皓然当此夜,翩跹林海间。”帝国上将眨眨眼,”这是女皇陛下的中文闺名,知道的人不多,可别到处宣扬哦。”
    张啸不由一愣:“你是说……”
    他话没说完,茶室的灯光赶巧在这时熄灭大半,只有角落里星星点点余下几点亮源,黑暗如骤然闭合的大幕,卡断了后半句话。
    “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一天受的刺激太多,连自认神经强悍的新闻官都有些受不住,用力摁了摁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这家茶室有停电的保留节目?”
    这一回,从见面起就没靠谱过的某上将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又摆摆手,表情一敛,竟是从所未见的肃穆专注。
    张啸也只得压下满腹疑问,借着那一点昏暗光源,用勉强适应了黑暗的视线打量着周遭。
    这一瞧,他又看出了名堂。
    ——作为帝国政权核心,又经前联邦时代的法兰西王朝几代经营,其雄浑大气、富丽奢华,再难有出凡尔赛宫之右者;可若论东方情怀、精致古韵,张啸还真没见过这间茶室更显细巧心思:门口一座琉璃刻丝岁寒三友纱屏挡住泰半视野,一径往里,销金嵌宝的五彩玲珑雕空木板隔开一间间雅座,或流云百蝠,或蟠龙云海,或供花设瓶,或安放盆景。且满墙满壁,俱是随陈设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花瓶宝鼎、字幅画卷,虽悬于壁,却都与墙壁平齐。壁角一只青铜刻金狻猊,仰天张口,慵懒地吞云吐雾。
    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口气,心想这哪里还是帝都茶室,最精巧的东方水乡园林也不过如此。
    此间主人倒与张啸存了一脉相承的心思,待得满座俱寂、可闻落针后,一曲琴音悠然飘落,初时轻忽幽细,连曲调都听不太出,只如水烟雾气一般微微弥漫;未几,曲调陡然转折,隐有金铁铿锵之意,一拍一节都叩打在心脏博起处,最深处的那根心弦紧紧绷住,指尖牵引起万千思绪,起伏之间,潮涌潮落。
    张啸对古典音乐没什么研究,却也情不自禁地听住了,眼睛深处浮现茫然,拈着碧玉茶盏沉吟不动,连杯口倾斜、茶汤如注滴落,打湿了袖口都浑然未觉。
    直到琴音渐次低落、直至重归寂静,满厅灯光重新亮起后,他才梦魇般惊醒,掩饰失态似地笑了笑:“这曲子弹得不错,有点儿‘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意思。”
    荆玥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脸怔愣出神,仿佛仍沉浸在曲意中回不过味,许久才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
    张啸:“……”
    靠嘴皮笔杆吃饭的人,都有点儿固执己见的毛病,新闻官也不例外。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位帝国五星上将的初始印象有些过于肤浅了。
    此人莽撞嚣张、言行出格,言行皆不在方圆之内,通身的油盐不进,脱下那层军装外皮,和惯喝市井水的无赖老痞也没什么区别。可他非但和铁腕杀伐的帝国女皇私交甚笃,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更能写出一手已不多见的精绝颜体,分辨琴曲中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深晦情志。
    张啸微眯起眼,看向某上将的目光多了几分审慎、几许深思。
    他看不透这男人,事实上,凡尔赛的一应官员,包括女皇陛下在内,都不是能轻易看透的主儿。
    这感觉可实在称不上妙。
    军人的警觉性远超常人,荆玥回神之后,立刻觉出张啸的异样,刚要说什么,以棱板相隔的邻座传来突兀掌声,年轻男人朗声开口,打破满室寂静:“好琴,好曲!高公子今日雅兴不浅,不知可愿现身一见?”
    荆玥的脸登时黑了一半。
    二层阁楼纱帘轻扬,烛光影影绰绰,投映出一道朦胧侧影,渐次消融于黑暗中,再无半丝声响。
    少顷,一道女音自二楼响起,清脆中犹带稚嫩:“高公子身体不适,刚已经歇下,还请各位贵客尽兴。”
    片刻前还若无其事地抚琴奏曲,转眼却已歇下,明晃晃的敷衍之意连瞎子都无法忽略。隔座的年轻男人大概是被这记耳光打得头晕眼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再度开口:“高公子名满帝都,我们今晚是诚心慕名而来,公子又何必这般托大,不近人情?”
    这一回,连那女侍者都没开口,压根不屑搭理他。
    张啸捏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到,那年轻男人的脸色百分百已紫涨成猪肝。
    而隔座也就在这时极配合地响起一道怒斥:“你高舒羽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琴伶,摆什么臭架子!知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吗?奥朗普议员的长子,请你出来相陪,那是给你脸面,别他妈不识抬举!”
    张啸瞥了一眼某上将,后者另一半脸也黑了,堪比锅底。
    邻座话音落下后,又过了许久,楼上的纱帘才摇动了下,先前说话的小女侍转了出来,一身鹅黄衣衫,上襦下裙,头上扎两个丫髻,绑着红绸,竟是古**时的女童装扮。
    她行的也是古**流行的万福礼,双手捏拳,右上左下,交叠放于小腹,袅袅婷婷地一屈膝:“奥朗普先生是吗?我家公子说了,别说您父亲只是国会议员,就算他当选国会议长,甚至亲临此地,高公子今日既歇下,也不会再起身下楼。”
    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生得神清骨秀,隐约可见来日的倾城风采。口齿更是伶俐清晰,掩唇一笑:“不过,这前提可是您父亲在下届国会改选中能成功当选议长——我家公子说了,令尊大人要真有闲心,还是多想想怎么在改选时保住议员之位吧。”
    ——如果说刚才的沉默是当面打脸,那这两句话就是一闷棍把人抽地上,还照脸狠踹了两脚。
    张啸摁住额头,只觉得太阳穴那根筋揪得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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