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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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预感十分准确,几乎在那声气叹出的同时,隔座”叮铃桄榔”一阵响,跟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大概是连茶壶带杯盏都扫落地上。
有着奥朗普姓氏的年轻男人冷笑起来:“好,好一个高舒羽,好厉害的一张嘴!国会改选是什么结果,谁也说不准,不过我倒要看看,今晚你这家‘某间茶室’当不当得起本少爷的火气!”
紧接着,大概是他做了示意,两道身影从雅座中抢出,一眨眼已跃上二楼,双双逼至女侍面前。
单就身法来看,这两人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张啸抬起头,荆玥”啪”的把杯盏扣在茶桌上,眼底赫然闪过一抹狠色。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只听琴音铮鸣,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两声惨叫已接连响起,奉命抓人的侍从前后脚从二楼摔下,落地后翻滚哀嚎,半天没爬起身。
张啸探头一瞧,见那两人左右肩头各钉入一支小巧银镖,三面棱槽,入肉四分,只露出一截镖尾。
他登时头皮发麻,心知这种三棱刺扎出的伤口,因各侧无法相互挤压而难以包扎止血,在冷兵器中的致死率首屈一指。
顺带一提,这玩意儿是帝国军团的标配暗器,也是二十五世纪军队唯一还应用于实战的冷武器。
隔座的男人拍案而起,声音气得变了调:“你、你竟敢……”
二楼纱帘一阵疾摇,如坠云山幻海。云雾散去,一道颀长白影缓步而出,语句吐露,如落冰珠,只有一个字:“——滚!”
说完,他也不去看那位奥朗普少爷是何反应,拂袖便走。
就在这匆匆一瞥间,张啸看清了那人侧脸,近乎透明的苍白,直如羊脂玉石雕琢而成,又似覆了一层经年冰霜铸成的面具,清俊至极,也冷漠至极。
“那人……”他轻声说了两个字,回头对上荆玥一双眼珠,后半截话立刻咽了回去。
帝国上将的眸子亮得可怕,好像有两团火熊熊燃烧,连帝国最新研发、坚度和延展性号称史上无敌的五维生物合金都要熔化其中。
张啸心头陡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敢用自己吃饭的舌头打赌,这两人绝对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那位奥朗普少爷虽然面子里子被剥得一干二净,恨得牙根几乎咬碎了,最后还是没把事情闹大,撂下两句狠话当圆回场子,便灰溜溜地败兴而去,跟着的侍从忙不迭扶着两个血还没止住的倒霉蛋儿跟上去,看来下一站很可能是帝都医院。
唯留雅座一室狼藉,以及半厅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该留的客人。
女侍呼出一口气——到底年纪小,方才虽然在口舌上占尽上风,把奥朗普家的贵公子刺得死去活来,心里到底有些发虚,生怕闹出收拾不了的场面。
还好,自家公子的确非同凡响,一出手就震住全场,最终让这帮阔少爷知难而退。
她转过身,刚想追上去,眼前陡然一花,已经被个陌生男人拦住去路:“小妹妹,跟你打听一下:那位高公子可是住在此间?”
小女侍愣住了,张一张口,还没问出声,那人已抢先道:“好的我知道了,多谢小妹妹。”
小女侍:“……”
不是,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什么了?
“刚才被吓到了吧?小小年纪真是辛苦了,好了这里交给我收拾,你先去休息吧。”
小女侍:“……”
不是大叔你到底是哪位?怎么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她还没吐槽完,眼看男人已经拔脚要往里走,忙赶脚儿追上去:“不是……这位先生,高公子已经休息了,不见客。”
荆玥头也不回地抬手摆了摆:“放心不用送了,我能找得到。”
小女侍:“……”
大叔,您是不听人说话吗?
她跺了跺脚,冷不防一抬头,那人已不见踪影,登时傻在了原地,欲哭无泪:这、这特么都是神马状况啊?
死活把新闻官拖出凡尔赛,又丢下人一个撂挑子不管的某上将丝毫没有过河拆桥的愧疚之意,三步并作两步蹭到最里间的房门前——无论黄花梨的木格推门,镂雕冰裂纹,或是棱格上蒙着的翠色霞影纱,都已将此间主人身份明晃晃地昭示出来。
敢跟女皇公然呛声的军部第二号人物深吸了口气,油盐不进的惫懒脸上浮出一丝紧张、一点儿忐忑,几率堪比铁树开花。他捏紧拳头,举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机械似的重复好几次,才艰难如便秘般轻磕了下门板。
——不知道的,还当他来这儿做贼。
很快,房内传出一道悦耳却冰冷的男音:“看看那些人可走干净了,让人打水多洗过几次地面,再告诉其他客人,今晚是‘某间茶室’失礼了,所有费用一律全免,就当赔罪了。”
荆玥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会儿,低低唤出两个字:“……小高。”
门内顿时一静,半晌再没响动。某上将心里的紧张忐忑立马呈几何级数翻涨,几乎顶破爆棚,磨蹭半天,才压低声音嗫嚅着开口:“小高,是我,我回来了……你若还气我,要打要骂都先开开门,成吗?”
任他做小伏低扮鹌鹑,门里还是没动静。
帝国上将一咬牙,拿出指点三军的气势,稍稍拔高音调:“你要再不开门,我可就撞门进去了!”
话音未落,只听”桄榔”一声响,房门被硬生生掀开,白衣男人隔了一层纱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坐定三军的大将立刻缩回小鹌鹑,讪讪赔笑:“那啥……我就开个玩笑,别当真,别当真哈!”
男人神色冰冷,眼睛里似结满了冰渣,白衫晃动,竟是毫不客气地扇了荆玥一记耳光。
那一巴掌用劲不小,帝国上将被打得头歪向一边,脸颊破了皮,嘴角渗出丝丝血痕。
他用袖口擦了把嘴,收敛了嬉色,却殊无怒意,目光波澜不惊,只是深不见底:“要是还不解气,你就继续打,直到消气为止。”
男人没有动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很秀气的右手,手指修长,骨骼纤细,肌肤苍白细腻,唯独十指指尖凹凸粗砺,破坏了整体美感。
那是因长年抚琴而生出的琴茧。
燕赵有悲歌,慷慨在秦宫。
自古繁华之地必有传奇,帝国首都也不例外。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风尘深处的浓浓脂粉味固然勾人,然而帝都传说中最负盛誉的一笔,却是隔帘一曲广陵散,自此绝世不可写。
——上流社交圈中,倘若有谁没听过”某间茶室”的高舒羽公子抚琴一曲,那简直愧对”名门贵胄”四个字。
大抵豪门贵族,自诩百年名阀,总要寻点儿人事彰显身份。如那风尘滚滚、十丈软红,世族子弟自恃出身,多半不屑一顾;可如这富贵红尘深处的隐逸之地、翩翩名士风度,却能满足这帮少爷既想寻乐、又要自抬身价的心思。
哪怕在他们私心里,也只当此间主人是个身价高些的优伶罢了。
一般而言,看客捧场,戏者也会格外卖力,方是皆大欢喜,可这位高公子却与众不同。他以一手七弦琴技扬名帝都,在如今音乐制作已惯于流水线批量生产的二十五世纪,简直比帝国博物馆里的一级文物还金贵,尤擅古曲广陵散。
毫不夸张地说,在帝都社交圈里,要是哪家举办的沙龙能将这位高公子请到家里演奏一曲,其轰动效果绝不亚于前联邦时代的国际巨星MJ亲临演出。
不过,到目前为止,此人还没接受过哪家邀约,就算是国会议长萨塞尔•博尔吉亚也不例外。
非但如此,这位高公子的傲慢怪癖,几乎和他的琴技一样出名,宁可在这僻静小巷中开一间茶室,也不愿出入豪门府邸抛头露面。偶尔兴致来时,他也会抚琴一曲供茶客清欢,只是这几率也不过一年之中寥寥两三次,且只独坐于二楼纱帷之后,绝不现身人前。
一般而言,太清高的人都不招人待见,可放在这位高公子身上却恰恰相反—此人越是不屑权势富贵,越吸引贵少爷们慕名而来,只盼能恰逢其会,得闻名士清弹一曲,幸也何如。
至此,某间茶室已成了帝国贵公子们趋之若鹜的场所,怎一个风雅了得。
这股风气愈传愈盛,竟连女皇也有所耳闻,却作出了另一番解读,概括起来就一句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贵族世家们:“……”
碍于帝国至尊的态度,这一风气总算有所收敛,但茶室主人依旧我行我素,浑不把女皇的论调当回事。
而现在,令名门奥朗普家的少爷求见一面却不得的帝都名士高舒羽公子站在那儿,身后立着王维的江干雪霁屏风,一袭素白斜襟长衫,领口和前襟衬着宽边暗纹,一派超逸气度,好像线装古籍里的魏晋风骨步出泛黄纸页,吹一口气,活生生地落在眼前。
可他的眼圈却隐隐泛红。
云烨口中的”杀神”上将登时慌了手脚,忙不迭用袖口胡乱擦着他脸颊:“小高,你、你别哭啊!是我错了,要打要骂都随你,你、你别这样……”
他的手被”啪”一声打掉,高舒羽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谁哭了?”
语调冰冷,那一丝哽意却怎样也掩饰不住。
“是是是,你没哭,是我哭了。”五星上将手足无措,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只能赔笑,”那什么……小高,你看我在博斯普鲁斯这么多年,一直面壁思过,你就饶过我这回吧。”
他一面说,一面腆着脸蹭过去,几句话的功夫,手已经环住白衫男人肩头,安抚地微微用力。
这一回,高舒羽没再打开他。
“荆玥上将不是很有本事吗?”他依旧冷嘲热讽,却没了那股冰冷敌意,”军部第二号人物,一个人就能镇守博斯普鲁斯要塞多年,我一介小小琴伶,哪值当你花这么多心思!”
帝国上将是喝市井水长大的,一肚子油滑惫懒,连女皇都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一物降一物,此刻也只能苦笑着任高舒羽搓揉:“怎么不值当?当初本就是我的错,和你吵完了还赌气,也不交代一句就跑到博斯普鲁斯……其实我到了那边就后悔,这些年一直托阿夜跟你道歉,那丫头都没告诉你吗?”
高舒羽不为所动:“道歉都要托人转致,一点儿不见诚意,陛下就算说了我也只当没听过。”
荆玥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是啊,所以本人吸取教训,亲自来跟你请罪,要杀要剐绝没二话!”
高舒羽只觉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
是了,这暌违多年的滚刀肉作派才是帝国上将的正常态,油盐不进生冷不忌,要跟他较真,连带心肝肺都得一起抽搐着疼。
“你还真是没一点儿长进。”他冷冷地说,”刚才和你坐一起的人是谁?不会又从哪儿结交了狐朋狗友吧?”
荆玥愣了愣,好像直到此刻才记起,楼下雅座还坐着某位被他丢下后就早忘到九霄云外的倒霉蛋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