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去非支着身子在马车上，本想着昨晚清点治理黄河的花费直到四更天，现下正好趁机忙里偷闲，休息片刻，一双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今早那察合台部落的王子觐见泰和帝，将乌娅也带上朝来。那姑娘只十四岁，生的高鼻深目，与中原人迥异。可是那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瞳仁中泛着墨绿色青铜似的光芒。十年沧海桑田，纵然白去非出人头地的愿望从未改变过，可是见到这双活生生的妙幕时还是忍不住心上一麻。他把目光转向泰和帝，那人脸上垂下长长的冕旒，看不清喜怒。这个人是他的进身之阶，却也时刻不忘帝王心术，刻意打探了他的阴私来拿捏这个强横的国舅。白去非定了定神，手上的玉笏沾湿了一片，带着些许凉意。站在百官前列的是向茭，这人正为秋蛮战和之争与广陵将军针锋相对。白去非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位极人臣，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司礼太监通报道察合台王子上贡羔羊美酒女奴黄金给泰和帝，那少女的身形在捆扎堆积的贡品中渐渐模糊了。白去非又想，跟向茭一样也没什么好的，皇帝与太后龃龉日深，两人暗地里斗得风起云涌，做他们的傀儡，也不痛快。白去非这样一想，忽然就有些心灰意懒，大殿上礼物还在源源不断地呈上来，隔开了百官的视线。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乌娅公主原本垂手站在九龙陛阶下，她按着中原的习俗，编着沉甸甸的发髻，上面花钿繁复，反而衬托出少女的清新美好。泰和帝后宫三千，却没有这样泼辣爽脆中带着娇憨的，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乌娅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也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手在发髻上一拂，拔下一股银钗来。她年纪虽小，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身手矫捷，险险将银钗刺进泰和帝脖颈上。大殿上百官不得带兵刃入朝，那少女手起钗落，仗着距离之便，眼看就要血溅朝堂，亏得一个御史急中生智，脱下头上獬豸冠狠狠砸去，泰和帝这才幸免于难。乌娅旋即被赶来的侍卫按住，连带着察合台部落的来人一同关入诏狱。
    皇帝遇刺，百官一时间都不知所措，随着向茭跪在地上。白去非却想着这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用五方户部尚书换一个边陲部落，算盘倒是打得啪啪响。转而又想起那乌娅多半是活不成了，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遗憾。退朝时候太监福喜碎步上来道陛下设家宴于御花园，请国舅前往一叙。
    想到这里，马车早已停下多时。车夫见车内始终没有动静，正要探问，白去非一撩帘子，步行向深宫内走去。
    泰和帝比白去非年长十岁，已经是不惑的人了，手下的向茭、广陵将军等人也大都年届四十，外人看来当年随皇帝上马争天下的功臣名将都还在壮年，却不知这对昔日号称相如廉颇的老搭档如今分道扬镳，分别投靠帝后，争得你死我活。朝中新人日增，后进一派如白去非等都在养精蓄锐。他们的目标并非泰和帝，而是下一代君王。泰和帝也是皇室出身，大臣们的心思他如何不知，自己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势单力薄，幼子虽然身家显赫，却有一个强势的舅舅，若能帮他稳住天下尚好，若不能，这五方毕竟姓唐不姓白，少不得效仿汉武帝鸩杀钩弋夫人。今日刺杀一事，实在他预料之外，如若意外发生，他不相信向茭有这样的魄力能拿住太后一党。抛去心机老辣的白去非等人不说，朝廷之外，还有混乱不堪的江湖帮派，昔日夺权时剿灭的武、卞两家，近来被抄家的方氏都不是肯善罢甘休的，更何况旧帝还有些余孽贼心不死。泰和帝正思索间，白去非已经在园外听诏了。
    他传唤白去非进来，却先赐了他一杯酒。白去非看那酒色作晕黄，十分浑浊，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泰和帝睨他一眼道：“怎么？还怕朕害你不成？”白去非皱皱眉头道：“有些土腥气。”泰和帝哈哈大笑：“这便对了。”说罢自己一口饮尽，把冻石杯随手放下道：“这酒名叫黄泉酒。昔日郑伯克共叔段，发誓与其母不到黄泉不相见。这便是那黄泉了。”白去非心里猜到他要说什么，帝王家事他不敢或者说不到时机掺合，干脆闭口不言。
    还是泰和帝先开口：“是太后指使的。乌娅在牢里招供了，来之前有秋蛮人指使她刺杀朕。那人是太后命人假扮的。”白去非道：“察合台原本就与秋蛮亲缘极近，如秋蛮肯松口，察合台怎么会不愿意？他们违背约定也是情有可原。”“琼儿诞下皇子，朕很是欢喜，只是大皇子乃是朕的表妹所生，太后毕竟还是不肯死心。拿上来。”皇帝一声吩咐，便有太监抬了一摞奏折放到石桌上，不下二十本。泰和帝叹口气，缓缓闭上眼道：“自你上书改票为纲后不断有臣工弹劾你，说你贪墨的也有，说你公报私仇的也有。朕当真为难。”白去非默然片刻道：“微臣不敢辱及圣听，听凭陛下处置。”泰和帝似是极为不舍道：“朕很赏识你的胆魄，只是众怒难犯。你到南边去待个两三年，朕便调你回来。广仪不能没有你这个舅舅。”白去非盯着面前的地砖，脸上有些无奈。泰和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人或许看不出来，自己心里却清楚，这人视自己如洪水猛兽，时刻提心吊胆，以为自己哪一天就要抢了他唐家的天下。在他心里，外戚总是要防的。太后是，自己也是。真难为他日夜操心，与身边的人斗智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