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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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然在东仪湖耽搁几日的功夫,刑部郎中吴演、右佥都御史陈任、湖州知州方梅及盐运司副使周平都已先他而到。其中只吴演是同他一样的京官,其他三人都在地方任职。三人品级不高,卞然见到他们时倒是有点惊讶,旋即明白白去非已经撤了原来折子上的名单。原本在白去非的折子上有两三个品级高的封疆大吏,如今竟是一个也没见着,他一个从四品侍郎居然成了鸡群之鹤、群龙之首。
一群官员见了面寒暄几句,围着桌子坐下,卞然年纪虽轻,隐隐然却以他为尊,坐了上首。湖州衙门的后堂并不十分宽敞,胜在精巧,十步长短的天井里硬是开了一处花圃,置了三两石凳石桌,与前面庄严肃穆的大厅截然分开。雪童见那石凳上落了露水,给卞然铺上一层软垫,出门时烘过的,防的就是这倒春寒。那陈任见了,语带讥讽道:“步大人,不知湖州比京城如何?这穷乡僻壤的,没有温柔乡住着舒坦吧?”卞然端起茶杯轻轻吹气,不经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恩泽到处,岂有有高下之分,哪里来的穷乡僻壤之说?”京官向来与地方官不对付,前者羡慕后者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后者妒忌前者得天独厚高人一等,结怨由来已久。这一节吴演也是知道的,他年纪大些,性子温吞,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怎么计较起这些来?喝茶喝茶。”说完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周平腋下夹了一叠卷宗道:“这是马冬案的始末,请各位大人过目。”
湖州街道。
“喂,你吃不吃?”
一大捧白中微红的樱桃堆到眼前来。武维扬皱了皱眉,觉得有点牙酸:“不用了,齐公子还是自己享用吧。”齐枝扔了一颗到嘴里,含了一会才吮尽上面的果肉,吐出一颗玲珑的果核来。他从耳边取下一只青铜色耳钉,指甲盖大小,依稀是燕尾状,边缘却锋利无匹,在那果核上削了两下,中间钻了一个洞,放在嘴里波波地吹着。这人顽皮起来,和三四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卞然公事在身,不便带着两人行走,齐枝非要巴着他一同上街,一路上拉拉扯扯的,他十分不自在。武维扬带着他走进一家茶馆里,要了一壶碧螺春放在眼前,哄小孩似的道:“你在这里喝点茶,尝尝点心,我去去就来。”那话听在齐枝耳朵里就像是:“爹爹到城里给你买冰糖葫芦,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动。”他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警惕,一把搂住武维扬的胳膊道:“你把我甩在这里,去了就不会回来了吧?”武维扬见瞒不过他,有点尴尬,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道:“我把这个押在这里,身无分文,总不会四处跑了吧?”齐枝一脸不信:“你还有那一大袋子银子呢,当我不知道,别是放在哪个相好的那里吧?”武维扬看看快要错过了与人约定的时间,放下架子哄道:“都换成银票了,放在袋子里呢,不信你自己看。”齐枝果然解开纽带探头去看,武维扬趁他不注意,翻身跳上屋顶,一路飞檐走壁逃也似地走了。齐枝听见有人大呼小叫,正要抱怨银票换少了,一抬头连人影都不见了。
武维扬猛跑了一阵,觉得齐枝就是飞也赶不上自己了才放慢速度,落在一条阴暗巷子中。那巷子年深日久,地上的青砖也碎了,一场小雨之后积了不少水。武维扬走了几步,那巷子忽然拐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斜着向里延伸。叮咣叮咣的声音不住传来。武维扬在一间狭窄的院子前停下,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站着干什么,东西好了,进来看看。”武维扬这才推门进去。
那屋子大小有限,东西却不少。武维扬一进门就差点踩上一柄三尖两刃画戟。里头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骂道:“没有眼珠子也有两个洞!”说完手里的锤子轰一声砸下来,顿时火花四溅。老头钳着一只马蹄模样的火红铁片在水里一淬,极快地捞了出来。他自打武维扬进来起就没正眼看过他,手上活计不停,没给他插话的机会。武维扬搓搓手正要开口,忽然一道银光飞来,险险从他耳边擦过,插在土墙上,嗡嗡作响。正是一杆厚重的断魂枪。老头子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你等不住了。早就给你打好了。只是还缺个枪头,这么光秃秃的,屁用没有。”武维扬在手里转了转断魂枪,冰凉沉重,与当年无二。老头子在衣服上擦擦手,一边道:“枪头呢?一起送过来锻锻不是更好?还怕我私吞了你的?”提到这个武维扬有些赧然,枪头被他当年送给卞然作证物了,如今时隔多年,故人重逢,总不好开口就索要旧物。偏偏那银枪质地特殊,同样的材料早已绝迹天下,只好先锻出枪身,回头再安上枪头。老头子见他神色躲闪支支吾吾,问道:“别是送给小情人作聘礼了吧?”武维扬脸上一红,幸好屋子里阴暗,看不出来。“他,确实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老头子过来人似的拍拍他:“送什么不好,送这冰凉的玩意,这不是要命吗?跟别人打架的时候,捅别人一枪,你枪头呢?你难道跟人家说,我枪头在我媳妇那里,回头再给您补上?小两口蜜里调油也要悠着点。”那老头子早年在京城里隐姓埋名、打铁为生,说的一口油腔滑调的京片子,话带揶揄,武维扬只好闭口不接。老头子是他父亲旧交,本来说笑几句并无他意,这会想起他老大不小,过的却是四处漂泊孑然一身的生活,收起笑脸,不再同他玩笑。武维扬向他拱了拱手道:“向伯伯,侄子改日再来看您。”向老头送他到门口道:“向伯伯老咯,接了这个大活,赚够棺材本就到山里去过几天安生日子。”武维扬想起方才在他屋子里看见不少崭新兵刃,那柄画戟更是非常人能够使用,顺口问道:“伯伯的生意从哪里来?”向老头压低声音道:“湖州有山匪。前些天来了个壮实的汉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我来历,找上门来,给我一大笔银票要我给他们打制兵器。我看多半就是那些人了。”说完向一处高山上指指。武维扬顺着山上看去,壁立千仞,只有几朵闲云飘飘荡荡。巷子里已经有了脚步声,武维扬不好再逗留,道声别匆匆走了。
卞然合上卷宗,若有所思。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不过就是官商勾结,假公济私。只是这盐务本身不可轻视。盐商有捐输之例,每年要向朝廷上贡千万两白银充国库,盐课更是繁重,帝后寿辰、皇帝出巡、军需、水利、赈济都少不了盐商的,他们上交的银两也有个特殊的名目,称为花红匾额。马冬上告,第一桩就是总商方惟清私自摊派银两、勒索散商。泰和帝登基之后,逐渐将盐铁等重要营生收归国有,设置了亦官亦商的总商职务授予富甲一方的商人,由总商发放买卖食盐所必需的盐引。方氏十年前不惜牺牲自家女儿诬陷卞家,为的就是助齐王吞并卞家家财之后分得一杯羹。方惟清继承方氏之后上下打点关节,这才得了总商的位置,与湖州长官狼狈为奸,大肆敛财。这次同是被告的湖州守备丁简便是假借做寿之名,向散商们索贿。马冬亦是湖州一大盐商,处处受制于方氏,这次特地派遣家人上京告状,盐商内部有利益纷争是肯定的,马冬自己也未必清白。然而牵扯到朝廷总商,事情就不好了结了。
吴演也看完了卷宗,慢吞吞道:“各位大人有何见解啊?”陈任率先将卷宗往案上一拍,怒道:“方家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银两摊派不公,还道户部是瞎的!”也不知道他是口不择言,还是有意与卞然过不去,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心里骂这人没眼色。周平身为盐运司副使,向众人解释道:“原本盐引运到湖州有利可图,商会商量着将这些盈利里抽出一些作为交公银两,免得散商得利之后又要上交,手续繁杂。去年起大家商量着食盐统一定价发贩,没有了差价,利润也就跟着没了。于是今年开春的盐课就要各自抽出利润来上交,方家摊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还需核实账簿。”方梅听罢,附和道:“确实是这样,如今盐价平了,公库里便没了存项。”卞然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湖州人口味颇清淡,本馆初来乍到,还有些不惯。”方梅道:“步大人口重?下官回头交代厨子多放些作料。”卞然摆手道:“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乍然少了些盐,菜里没有滋味。”听他提起盐,吴演反应过来:“步大人的意思是?”一边用眼神试探卞然。卞然道:“盐价虽平,我看湖州百姓倒是没得半分好处。昨日来时码头盐船居然不得卸货,城里百姓却又苦于无盐可食,个中缘由,还要周大人赐教。”周平叹口气道:“下官也是逼不得已。盐价高涨,百姓无力负担,盐自然要滞销。下官有心要平抑盐价,怎奈盐课过高,盐商不得不抬高价格以保利润。”此话一出,方梅、吴演等人纷纷叹气,唯独陈任不服道:“方家被称为根窝,垄断盐引卖给散商,自然是他得利最多,既然如此,摊派银两应当由他一力承担,怎么又拉上其他散商?”卞然早在看卷宗时便想到这一节,现下陈任一口说出来,心里点头称是:这人脾气暴躁轻浮,头脑倒不坏。周平脸有难色:“这,这自有商会以来便是如此,其中因由,下官也难以参透。也许是,也许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的满头大汗。卞然心说也许是齐王效仿齐桓公,分天下之利给方家,故意包庇罢了。这却不便诉诸于口。
方梅看看场面难堪,一拍脑袋道:“拙荆还在月子里,下官急着回去给她炖鸡汤,各位大人,下官先行告辞了。”吴演哈哈一笑:“真是伉俪情深。”方梅挤出一个笑容,弓着身子急急走了出去,看来家里是只母老虎。他一走,其他人也就没了兴致,也纷纷告辞散了。
卞然还在思索盐商案子,不知道白去非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如果只是单纯的要办这个案子,最多转交刑部,自然有专人受理,何必上书请封钦差,派了这么些人出来。如果想要借这个名义狠狠教训方氏,何必撤掉那些一二品的大员,换成他这么个不起眼的人物呢?侍郎虽然是京官,可是方氏在朝野的势力盘根错节,哪怕白去非亲自审理都不为过,这样的阵势,不怕太寒酸么?正思索间,两旁的街灯忽然灭了,两队少男少女提着风灯飘然而过,那轻纱辇他是见过的,只是以现在的行进速度看,里面显然没有人。卞然嗅嗅空气中的气息,莫名觉得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只好作罢。队伍一会就过去了,街灯还没来得及亮起。黑暗中有人吹着一支浣溪沙的曲子: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合着那曲子轻轻唱着,忽远忽近。卞然才一走动,那边一个身影扑了上来:“成霓。”男人的声音捏得尖尖的,听的卞然毛骨悚然。那人自然就是被武维扬中途抛弃的齐活宝了。他在茶馆里左等右等等不见武维扬,吃的东西倒是不少,赔上武维扬的钱袋子都不够,还自己倒贴了五两银子。卞然道:“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白吓唬人。”齐枝举着一个镂空的樱桃核在嘴里呜呜地吹了起来,千回百转,较之乐坊有过之无不及。卞然道:“平时怎么不见你有这份玲珑心思?”齐枝得意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我遇到知音,自然才气纵横。”回头一看,四下无人。方才陪他一通歌吹的一个高大乞丐不知何处去了。幸好他是个脸皮厚的性子,完全不在意卞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一路呜呜地吹回了竹篱小池院。
作者闲话:
段子手来了。
武维扬很烦恼,齐小枝每天都举着那个樱桃哨子在他耳边吹。
我说你换个乐器好不好?琵琶,凤桐琴,二胡,竹笛,都可以嘛。
第二天,齐小枝举着一只海螺又呜呜地吹。
武维扬不堪其扰:他哪里来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玩意?
齐枝很无辜:昨天不是刚吃完椒盐海鲜么?
卞然总结:吃货的乐器观,扳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