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魏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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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洗得光溜溜的,小黑貂将肚皮朝上翻着,一双爪子不住抓挠空中一支火红的绒草。
左。右。左。右。
卞然夺过齐枝手里的绒草道:“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两天了,你就不着急么?”
齐枝哈哈一笑:“本公子游山玩水,两袖清风,又不像那些俗务缠身、急嘘嘘要去办人家案子、砍人家头的凡夫俗子,这东仪湖虽小,风景倒也有趣,多耽搁两天又有什么妨碍了?”手里的狐尾草一停,便被幼貂扑住了,摁在地上不住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卞然嘟囔一句:“什么毛病,哪里有喜欢吃草的黑貂?”
齐枝半歪在船头道:“孤陋寡闻。这草传说两百年才开一次,开花那天没有狐狸尾巴的遮挡就会枯萎而死。这草吃了可以成仙。”
黑貂听了主人的话,抬起爪子舔舔,立刻支起尾巴在狐尾草上左右甩甩。齐枝倒拎起它曲指弹弹它鼻子:“蠢货,连自己是狐狸是貂都不知道了?”
黑貂吱吱叫。
卞然笑道:“你这貂还会还嘴。”
齐枝双眉一紧道:“到船舱里去。有人来了。”
原来这只平时撒泼胡闹的黑貂唤做仇人貂,对兵刃最是敏感,如果附近有人携带刀剑便会躁动不安乃至大声叫唤。它虽然警觉,却十分聒噪活泼,容易被人发现藏身之处,很少有人会豢养来防身的。齐枝偏偏就是这么个异想天开的人,随身带着这么个玩意当宝贝养着。卞、齐二人的武艺只能粗浅防身,自然不会带刀剑兵刃招人怀疑。他们已经滞于东仪两天有余,齐枝的画舫华丽精致,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两人在船舱里敛气屏声了一会,船上忽然向一侧倒去,跟着船身下沉寸许,显然是有人落在船上。听这声音人数并不多,看来不是水匪。那不速之客似乎知道船舱有人,低声道:“打扰了。”深吸一口气,内息运转之间不再开口。齐枝听听外头再没有动静,乍着胆子挑开软烟帘查看。
武维扬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身形微微动了一动。那人看得有趣,拈起狐尾草在他面颊上左右扫动。茸茸草尖在口鼻间滑动,武维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丹田一口气散了。他疗伤不成,索性拎起那人衣领到眼前来,怒目相视。那人胆子当真是铁打鎏金的,对着这个满身血污的家伙毫不气短,反而眨巴眨巴眼睛,做了一个斗鸡眼。
卞然叹口气,这个齐活宝,还真能四处惹事生非。不过看这人模样,也不像是杀人劫财的,本来按着匕首的手也松懈下来。卞然上去道:“凤醴,别欺负人。”
武维扬发现这个人的耐力实在可怕,自己与他大眼瞪小眼这么久,他居然能不眨一下,两个大眼珠子一动不动,眼神却在他身上四处转悠。直到听见卞然的声音才发觉原来船舱里还有一个人,心里暗暗惭愧,幸而这人没有恶意,否则自己少不得葬身东仪湖。齐枝听见卞然的声音,总算转动几下眼珠子,看着那人恶声恶气道:“还不松开本公子?”武维扬被他这一喝,不觉放了手。齐枝趾高气扬道:“你在本公子的地界上还敢撒野了?”无赖齐枝向来奉行欺善怕恶的准则,两人对峙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人气息不稳,双目充血,身上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手劲虽大却微微颤抖,应该经历过一场恶斗,气力耗尽。武维扬歉然道:“湖上空旷,仓促间只好借贵地一用。”齐枝撇撇嘴指着靠近湖面的船舷道:“看你年纪不大,人倒是死沉。你看看,被你一’借’,我们都要沉船啦,到时候都去喂鱼。”卞然见武维扬背上好大一个包袱,于是道:“兄台不妨放下包袱说话,船头吃重,确实有沉船之虞。”武维扬听他说话和气,不像那人恶霸似的口吻,不觉多看了他几眼。湖上月色澄明,武维扬看到卞然的一瞬有些恍惚:十年前的长虹酒会,也曾有这么一双水汽氤氲的秀目,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卞家被灭门时,他还在氓山上躲避追捕,偶然下山时听见村民谈论武卞两家一夕倾颓,怎么也不能信那谪仙样的人物就此弃世。那时他眼前浮现的,也是这双眉眼。如今再见故人,不敢追问别后安好,只觉得恍如隔世。
先前武维扬侧面相对,卞然只当他是寻常江湖侠客,现下转过脸来,他立时便认出来。他的轮廓依稀是当年白袍银靴意气风发的武维扬,然而衣衫褴褛、面容沧桑,谁还会想到这是当年一柄断魂枪名动天下的武家少主呢?齐枝咳咳两声,挡到卞然面前道:“看什么看?”武维扬醒悟过来,避开卞然那个方向道:“包袱笨重,给二位添麻烦了。”说这从肩上解下一只灰扑扑的袋子,砰一声放下。齐枝似乎没察觉两人的不对劲,看着那袋子一脸狐疑:“别是什么赃物吧?这可有损阴德啊。”卞然心里呸了一声,这人居然还知道阴德,按他的泼皮性子,将来大概是要跟阎王爷称兄道弟的。武维扬不知这人自己也算恶贯满盈,还道富家公子哥没见过世面,怕受了连累要赶人,连忙分辩道:“一些银两罢了。是在下随身带着使的。”齐枝哼了一声:“撒谎都撒不利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在空中飘几下道:“正常人都用这个,哪里有人把家当背在身上招摇过市的。”他手脚极快,说话间趁武维扬不注意就揭开了包袱,一堆银灿灿的锭子纷纷滚落下来。齐枝瞪大眼睛:“还真是银子。”卞然却知道,武维扬一柄银枪从不离身,这些银锭多半是他的银枪融化铸成。虽然显眼了些,好歹比光天化日扛着蟠龙银枪安全。齐枝抓起一只锭子就啃了一口,痛的哎哎直叫:“乡巴佬,你家的银子怎么比别家的硬这么多?掺假的吧?”他看武维扬口夯齿拙,穿着又简陋,自动把他归为乡巴佬之列,当着人家面就叫出来,他是不怕得罪人的。武维扬苦笑一声,并不作答。
卞然任齐枝抓着武维扬问东问西,这人古灵精怪,明明是老江湖非要装成第一天出门的贵公子,套人家的话。他并不担心武维扬泄露自己的身份,两个朝廷重犯,武维扬就是再傻,大概也不会做这种送死的事。他进船舱舀了一碗粥送到武维扬手里,齐枝老大不高兴:“这可是我叫人从福州送来的新鲜荷叶煮的粥,你居然招待这种粗人。”武维扬一口饮尽,擦擦嘴:“什么?”齐枝大怒:“你这不懂风雅的蠢物。”卞然撤了碗筷,不去听齐枝喋喋不休地训斥勒索武维扬。
嫌弃归嫌弃,齐枝和卞然心照不宣地没有赶走武维扬。不过,齐大公子还是实行了差别对待:他和卞然睡船舱,武维扬只能露天躺在甲板上。卞然一流露出要三个人挤挤的意思,齐枝便把一双桃花眼一横:“他睡进来,把我的亲亲画舫都熏臭了!”说完大概是自己都心虚,补了一句:“他练武的皮糙肉厚,夜里吹点风淋点雨算什么,说不定吸收了天地灵气,明天一早起来内力就恢复了。”
事实证明,齐枝不但是惹祸精,还是乌鸦嘴。夜里湖上果然淅淅沥沥一阵小雨。雨势不大,凉丝丝的。齐枝睡觉浅,被雨声惊醒了。起身到舱外查看时却见武维扬身板笔直,盘坐在船头。他看那人双目紧闭,绕到他面前道:“喂,公子爷要小解,你可不许偷看。”那人面部微动了一下,没有应声,耳边果然一阵轻微声响。齐枝踩倒一片芦苇,蹲下身来。春日芦苇翠绿,暗夜里被风拂着沙沙作响。齐枝取出一支小指大小的竹筒,轻轻摁在低端上吹了一口,乳白色的烟散去之后地上隐隐有一个游龙模样的纹章,闪着青白色的寒光。
武维扬感到筋脉通畅些后闭目养神,水里忽然一阵咕咕的水鸟叫声。他再不能忍,跃下船头揪起齐枝衣领道:“安分些。”齐枝十分委屈:“不是我叫的。”说话间,那边水里也传来了咕咕的声音,芦苇无风自动。武维扬眯起眼睛听了一阵,却再没有响动。卞然被他们这一折腾,也惊醒了,睡梦里口齿干涩,含糊问道:“出什么事了?”齐枝正要发作,猛被武维扬扯住,做了一个噤声的口型,自己柔声道:“雨声大了些,没什么,别着凉了。”卞然翻个身,低低嗯了一声。齐枝气得一甩手就揪出了袖子里的黑貂:“儿子,咬他。”黑貂迷迷糊糊,打个哈欠又钻回温暖的袖中。齐枝泫然欲涕,可是武维扬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又是练武的,他没有底气撒泼打滚,哀怨地瞪他一眼,表示以后算账,才振振衣襟回船舱里躺下。武维扬拿这个喜怒无常的富家公子毫无办法,心说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自求多福吧。
次日早上数齐枝起的最晚。他出船舱时正碰上武维扬打拳,卞然在一边看候着鱼汤。见他起来,卞然往粥里添了一勺鱼汤递给他:“喝点热的醒醒神。”齐枝脸色灰败:“又喝粥,喝了三天粥了。”他表字凤醴,自负是九天凤凰,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些湖里捞上来的野食早就不耐烦吃了。偏偏被困在湖上不得动弹,更加心浮气躁。卞然公务在身,比他更心焦,不过他不惯喜怒形于色,面上还是淡淡的。东仪湖下游就是湖州的地界,前些天码头拥挤不得闲,他们被迫停在东仪湖,遣雪童先乘货船到湖州城内打点。如今也阻滞了三日了,湖州码头多半已经疏通了。卞然道:“今天趁着雨水盈湖开船,一日之内应该能到湖州。”武维扬练完一套十段锦大汗淋漓地坐在卞然边上:“你们要去湖州?”齐枝把卞然拉拉:“离他远些,臭死了,一身的汗。”卞然顺着他心意稍稍挪动了下位置,向武维扬道:“朝廷命我到湖州办一个案子。”他清晨起来时趁着齐枝还在熟睡中,与武维扬交换近况,是以他听了并不意外。武维扬皱皱眉:“听说湖州最近有山匪出没,并不太平。”齐枝道:“谁跟你一样就知道打打杀杀,咱们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难道平白无故找到咱们头上来?”卞然碍于烟老头一党,没有透露齐枝的身份,只说是交好的寻常朋友。武维扬早年也是在高门大户里来往的,这种好吃懒做惹是生非娇气无赖的少爷看得多了,自然而然没有深究。他并不在意齐枝的不满,缓缓道:“要是方便的话,在下可以陪同两位去湖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齐枝一听要结伴,立刻道:“先说好,我是主你是仆,我说的话你不能违抗,也不许顶嘴。那,定金给你。”兜头砸了武维扬一脸银票,明明急切地要死,却还装出一副施舍的模样。武维扬哭笑不得:“君子何必曰利,两位收留在下一晚,权当做在下的报答吧。”齐枝慌忙收起银票塞到怀里,动作简直比扒手还流畅:”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是君子,言必信行必果,不能再找本公子收回。“武维扬道:”那是自然。“齐枝想起了什么:”喂,乡巴佬,你叫什么名字?“卞然自然知道他是武维扬,齐枝却一直乡巴佬乡巴佬地叫,侍从没有个正经称呼,对齐公子来讲也是很跌份的。武维扬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于是道:”在下姓魏,单名一个扬字,草字瀛洲。“却是把自己的武姓去掉,直接以名为姓。齐枝念叨一下,觉得还算顺耳,表示接受了。说话间起了一阵风,船桨越发行得快,过了东仪湖口便是湖州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几个盐贩子指天骂地。今年盐价暴涨,根本销不出去,送来的新盐甚至因为没有买家连货都卸不了,盐船将江面挤了个水泄不通。雪童仗着身材瘦小,在人群中左奔右突,终于看见一只画舫摇摇晃晃地停在一艘盐船边。齐枝因为到了城里,特地换了一身天青色长衫,腰间一条镶金点翠的腰带,十分风骚扎眼。齐枝双手叉腰,正指着那盐船骂骂咧咧不知说些什么,对方不甘示弱,派了一个五旬的独眼妇人,拿着擀面杖当少林棍使,你来我往,指手画脚,互相问候祖上,不少人在一边呐喊助威。卞然坐在船舱里,他看不分明,倒是船头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是雪童从未见过的。
这边齐枝骂战正酣,武维扬却注意到岸上一个身穿小厮服饰的娃娃频频向他们投来目光。他自己武艺非凡,自然看的出小少年脚底轻捷,灵活不涩,一身轻功不俗。齐枝气喘吁吁向他喊一声,打断了他:“给公子我倒杯水。”武维扬无奈道:“你还是歇歇吧,好男不和女斗,这样当众叫骂,到底不雅。”齐枝剑眉倒竖:“我这是替天行道,这婆娘上辈子一定是黄鼠狼投生的,一开口就臭不可当。”小黑貂听到有同类,蹿到他肩头后腿站立左右张望。武维扬顺手接过黑貂,左手二指轻扣,不知打了个什么暗器,对面的独眼妇人捂着嘴退回去。他向齐枝道:“这下可以消停点了吧?”齐枝心满意足,踮起脚在武维扬头上拍拍以示嘉奖:“公子回头赏你。”卞然听见外面终于清静下来,合上湖州州志,走到船头随意一扫,便见雪童向他招手,于是操纵画舫远远离开码头,在浅处靠了岸。齐枝灌完水,嗓子恢复了许多,大声道:“哟,不是雪童么?成霓,你这小跟班手脚可利索,这就安排好了来接咱们了。”武维扬听到雪童二字,不觉想起当年寻访卞府活口时打探到一个叫卞彤的小厮,在法场还高声喊着卞然的名字,死状凄惨,最后他偷偷收殓了那人的残尸,就埋在忻州城外,可惜不能立碑。卞彤,雪童。他深深看那名唤雪童的小厮一眼。对方低眉顺眼,只顾听着齐枝要这要那,似乎毫无察觉。
雪童知卞然喜欢清静,包下了北城郊一个院子,唤做竹篱小池,自成一体,不与其他钦差官员同住。只是这样一来,从码头到住处,便要穿过大半个城区。齐枝财大气粗,硬买下了码头客栈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向住处去。卞然临走时回头看了那些盐船一眼,密密匝匝铺满了江面,这桩盐案,恐怕不能轻易了结。
齐枝自告奋勇要赶马车,武维扬轻轻将他挤开道:“你连缰绳都拿不稳,到后面歇着去。”齐大公子的气血上来了,抢过缰绳照着马屁股就是一下,那马长叫一声,在街道上左右冲撞。眼看前方来了一支花队,派头两行少年男女手持花篮柳枝沿街抛洒甘露、花瓣,后面八人抬着一架轻纱辇,婉兮清扬,内中一道倩影。马车和轻纱辇眼看就要撞上,还是武维扬急中生智,出手打断马蹄,那马登时向前栽去,虽然碰落沿街摊子无数,好歹没有伤着人命。轻纱辇停了一下,绕过马车继续前进。武维扬伸手在齐枝腰间穴位一捏,低声训道:“下次还敢不敢胡闹了?”i齐枝皱着脸,还要偷空看一下轻纱辇里是何方神圣。可惜环佩叮当声擦过,那薄纱将人影遮得严严实实,他愣了一下,才感觉到腰间一阵刺痛,回头正对上武维扬一张臭脸。反了还,哪里有侍从训斥主人胡闹的?齐枝端起架子,抬抬下巴:“本公子愿意。”武维扬叹口气,还是放下他。这人不是脸皮厚,而是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直到晚上用膳的时候,齐枝还对这事耿耿于怀,吃着吃着就开始使小性子:“喂,我要吃那个。”
武维扬专心对付一条浑身是刺的白炙鲤鱼,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喂,我要吃那个。”齐枝觉得他可能没听清,纡尊降贵重复了一遍。
武维扬抬起头,雪童捧着漱口杯在一边,卞然一边喝粳米粥一边翻阅州志,好像他叫的就是自己吧。他顺着齐枝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盘炒鸡后臀。这人每天鼓吹自己风雅无双,其实口味世俗之至,无肉不欢,鸡鸭鱼肉来者不拒,专挑肉多的部位吃,还喜欢浓油赤酱的东西,真难为他家厨子能把寥寥几样食材做出这么多口味。武维扬正好在那菜的右手边,取了一双干净筷子,挟了一块鸡肉送到他碗里。齐枝张口,指指自己,意思是要他送到嘴里。武维扬最不喜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将筷子一摔,继续挑起了自己碗里的鱼刺。齐枝尝了一口,呸一声吐出来,大叫魏扬陷害自己,专挑没有味道的肉给他吃。武维扬被泼了脏水,十分莫名其妙。卞然看不得两人吵闹,自己夹了一块到碗里,却也发现滋味淡到几乎没有。雪童唤来厨子一问,才知道此地已经断盐月余了。一边是食盐积压码头无法卸货,一边是百姓月余不知咸味。湖州为世代盐都,却如今搅得如此天昏地暗,盐商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作者闲话:
武维扬出来了,五个男人一台戏,人都到齐了。文案里面只有卞然、颜非、武维扬和齐枝,因为他们是happyending,只有白老大要孤独终老了。
贴一个小段子:
当武维扬被鱼刺卡着了。。。。。。
卞然:雪童,寻些醋来
雪童:还是用米饭团子好
齐枝:不如我让儿子用爪子给你剔出来,它爪子尖。儿子,去洗手。
黑貂:吱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