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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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然这几日在衙房里十分不自在。他资历浅、年纪轻,安排在靠门处,原本是要他接人待物、端茶送水,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位置。然而平白多了许多人进出之时总要与他寒暄片刻,坐处狭窄,他少不得起身让座。别人坐着,他站着,即便人家谈吐随意,想与他亲近,卞然也是满腹牢骚。他为人谨慎,遇事总要反复琢磨,忽然来了这么多人与他套近乎、献殷勤,不能不叫人疑心。这是要升官么?不太可能,白去非还活着,生龙活虎。难道是要平迁?也不对,自从礼部祁继愈等人流放后,泰和帝始终不肯在尚书的人选上松口,太后、向茭两党人争的头破血流,六部内无不战战兢兢,要调动也不会在此时。
转眼距拜访齐枝已经有三四天了,齐枝虽在分别前颇有暗示,卞然等了这好几天也不见动静,心下不免惴惴不安。郑心和雪童都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假作事不关己。眼看就是三月中旬,正轮着卞然夜里值守,朝廷从不亏待这些夜值的官员,被褥饭菜一应俱全。这里不算皇宫内院,却也看守森严,入夜之后阒静无人。春夜气暖,月洞门下时不时有几声虫鸣。卞然闲闲地倚在榻上,翻着不知哪位值夜官员遗留在案上的一卷笔记。笔记看上去相当陈旧,还夹着一张笔迹幼稚的字帖。想是哪位官员偷偷留了一张幼子临摹翰墨的字帖在身边,不慎遗落此处。那帖子临的是蒙学里的论语:“管子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春秋齐国管子助恒公称霸,恒公感念其德,以天下财富之三为答谢。史书论及此大多称颂管子之贤、君臣相得云云。卞然哼了一声,多半是齐恒公自己搜刮太甚,怕引起民怨,把祸水引到管仲头上。何以为国?唯官山海可为耳。何为官山海?海王之国,谨正盐䇲。卞然反复吟诵这段上千年前的君臣对话,似乎就要抓住头绪时,月洞门外侍卫一阵衣履的窸窣声。白去非轻装简从,大剌剌推门进来。门外就站着白府的随从,卞然觉的扎眼,起身关了门窗。因着没有同僚,卞然连见礼也免了,随手指指桌上的竹茶海道:“自己倒。”白去非略尝了尝道:“凉的。”卞然嗤了一声:“傍晚时候送来的,现在可不就凉了。”白去非私底下没少与他逗趣打闹,卞然本着不树敌的原则也愿意迎合他,两人关系也算亲昵。白去非见惯他妙语连珠、谈笑风生的模样,今日见他忽然阴阳怪气,便知有事。他伸手取了一碟尚且温热的茯苓聚糖糕,半坐在榻边道:“吃点东西垫肚子,夜还长呢。”卞然背对着他,虽看不见他神色,听声音也知道那人放下脸来哄他。他也不起身,微微侧过来仰着脸道:“莫不是我要升官?这几日同僚们赶着巴结我,连堂堂户部尚书也要低眉顺眼。白大人,下官跟您打听打听,陛下这是要点我做状元?”白去非见他面有愠色,映着高丽纸上投过来的月光有如象牙般润泽,十足的温顺可爱,心里叹一声这人的脾气可不像长相那样温柔从容。将茯苓糕送到他嘴边,眼看着他张口衔了才道:“殿试在即,礼部还嫌闹得不够大么?不要命了才点你做状元?误人子弟。状元是没的你当了,钦差大臣倒是十有八九。”他说的轻描淡写,却不知卞然心中已经一片雪亮:湖州乃是天下盐商汇聚之处,每年呈给朝廷的捐输无数,眼下与秋蛮剑拔弩张,皇帝多半是要从这个钱袋子伸手了。南下,马冬。齐枝话中深意他至此才领会。
白去非见他如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欢喜糊涂啦?部里那些兔崽子一个个巴着你,哪个不想从你身上揩点油?”卞然低声道:“这是真的?皇上已经定下了?”白去非从怀里摸出一本奏折扔到他眼前,道:“折子已经写好了,我与几位大人商讨了一夜,只待明日早朝上疏。”卞然摸索着打开折子,一行行银钩铁画的墨字涌入眼前:“奏为遵旨审明定拟恭折覆奏,仰祈圣鉴事。
窃湖州盐商马冬遣家人马群赴京,呈控总商方惟清将应交归公银两摊派众商,及湖州守丁简做寿索要元宝等情。奉旨:此案着交刑部提集人证,秉公严审,定拟具奏,务得确情,不得稍有徇纵,报告马群该部照例解往备需。钦此。遵即行提人卷,禀祈着户部人等不日赴湖,核卷提集人证,逐细研鞫。谨将审明人选恭折具奏,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后面是半张名单,用蝇头小楷密密抄就,卞然大略看了一下,约莫有七八人左右,品级或许有高过自己的,然而他的背后是白去非,是管理五方财政的户部,审理此事名正言顺,这次南下应该以他为主。
白去非看他抱着折子看了许久,想着明日早朝还要呈递皇上,便倾身过去抽那奏折,原本想着趁着空闲多与他说笑几句,一抽却没抽出来。他俯身去看,那人已经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白去非拉过薄被与他盖上,卞然身子忽然微微一颤,随即又响起鼾声。这本是小孩子夜里睡不稳的动作,卞然早已成年,无意识时表现出来,依然让人倍感怜爱。在白去非转身躺下的一瞬,小榻震颤一下,白去非转身去看,那人不知何时弓起了身子。白去非轻声问:”冷么?“没有人回答,白去非给他掖了掖被子才重新歇下。见卞然睡熟了,白去才轻手轻脚地揭下折子后的名单,从暗袖里另拿了一张大小相同的纸片,蘸了些茶水将其粘在原来的位置上。
折子上去之后泰和帝很快准了,卞然即刻就要南下。动身的日子不是旬休,加上是朝廷公事,没有人送行,只白去非遣人送了一束干艾草来,传话道江南潮湿,要卞然小心爬虫百足,别过了病气。卞然给了那人几两碎银子打发了,将艾草挂在车壁上,就要起程向码头去。京城以南原有官道可通湖州,此次同行的其它大臣便是取道洛阳,再折至湖州。然而人多必定是非不断,他与白去非、路东澜关系匪浅满朝皆知,加上原来这个步云间的名声并不好听,流言蜚语不在少数。卞然图个清静,就取道凤阳,乘船南下,如果顺风顺水的话,还要比其他人早到两三日。到了码头才知道,所有的船被一个富家公子哥包了,水面上空荡荡的,水边倒是站着五六个蓝衣皂巾的大汉。雪童找来船老大盘问,船老大苦着脸道:“小的也没法子呀,前些日子来了个穿红戴绿的俊俏公子,硬说咱们偷了他的宝贝儿子,不把他儿子叫出来就不准开船。这几位爷已经守在这三天了,生意也没办法做,小的一家老小还等着吃饭呢。”他正说的起劲,背后一个人道:“胡说八道!难道我一天一百两银子是白给你们的?”船老大一见那人连忙拉拉斗笠,退到一边去。卞然回头一看,长身玉立、奇装异服,不是齐枝还是谁?于是问道:“凤醴什么时候不睡温柔乡,改行打家劫舍了?”齐枝慢慢溜达过来,还不忘提提袍子,生怕码头上的水沾了他簇新的湖色罩衫:“咱们的老巢在栖霞山下,人马粮草齐全,现下还缺一个压寨夫人,正要劫色。”卞然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齐兄两手空空,恐怕要失望。”话音未落,齐枝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乌黑的幼貂,往卞然面前一送:“我这宝贝儿子便是聘礼了。”黑貂生性活泼,并不怕生,见了卞然就往他怀里一扑。船老大倍感冤枉,跳起来指着齐枝骂道:“你这是什么狗屁儿子!明明就是山兽,怎么还往水里找!分明就是搅我们的生意!”那黑貂很有灵性,听这人居然敢看不起它,调头扎进水里打了两个旋,衔上一条草鱼扔到地上,跳到齐枝臂上,嗷嗷叫着要人夸赞。船老大一时惊得嘴也合不拢。齐枝摆摆手,扔给他一只金锭道:“够不够?这个码头我再包三天,这三天,谁都不准开船,也不准向别人透露咱们的下落。否则。”齐枝随手从旁边大汉腰间抽出一把朴刀,朝岸边一挥留下一片整齐的茬口。那船老大哪里还敢多嘴,不住地点头称是。
齐枝招手唤来一艘画舫,与卞然一同上了。那画舫十分轻便,地下装有暗桨,风行水上,眨眼间沿着河道一路滑出六七里。卞然看看逐渐模糊的码头,问道:“不怕那船老大走了风声?”卞然此番是要到湖州彻查方惟清私分银两、丁简索贿之事,齐枝跟过来师出无名,难免叫人怀疑。齐枝手里给黑貂顺着毛道:“码头上船只年久失修,遭遇风浪以致三天不能出航,我担心好友步云间的安危,顺路送他一程,难道有错?何况那人身怀银财,难保不会遭遇不测。”卞然听他口气竟是要杀那船老大封口,不仅心有戚戚。齐枝瞥他一眼道:“那人贪图钱财,收了我的银钱还要来找事,这才撞见咱们同乘一船。要是他安分守己,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看,怎么会有这飞来横祸?”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天经地义,谁也猜不到这平素温和亲切、诙谐顽皮的男人是如此心冷。
水面上风大,齐枝把手伸出去在上面不住搅动,激起层层清漪。
“进了什么门,就做什么事。我不能永远假装花花公子,所以想着早点让你知道也好。”
卞然垂头不答。大概他以后也是要走同样的路的。今天是船老大,明天或许就是哪个芝麻小官,哪个管不住嘴的小厮。他是为了报仇,齐枝又是为了什么?他不敢问。
黑貂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两个各自沉默的人,斟酌一下,还是跳到齐枝怀里,含着他的手指轻轻吮咬。
作者闲话:
因为要准备课题展示,停更两天,到周六更新。
这里的齐桓公和管仲的对话出自《管子海王》。大意是齐桓公问他怎么强国,管仲答要把山海的开发权收归国有,主要就是开矿和晒盐。至于论语里面的三归,采用的只是其中一种说法。
另外白去非的奏折改编自清代陶澍的《覆奏京控盐案折子`巡抚督同会奏》。盐商的故事也会以陶澍的盐务改革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