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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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死局六】
我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弥天大雾笼罩,四处望去皆是灰蒙的一片,偶尔瞥见从雾中探出几枝枯黑的树枝,畸形而老朽。
四周响满了我的足声,破碎的瓦砾如濒死野狗般聚拢在阴暗的墙角。
前方路上忽然多了一个一场眼熟的身影。我走进看了,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分明是我,连胸口还留着被八荒刺穿的血洞。只是这个“我”面上有着我从未在镜中见过的神采,冷冽到了极致,身上寒气凛人,要将空气都冻得透彻。
“我”的手中,提着一把被黑布缠得密不透风的长刀。
远处忽地传来巨大的“嗬嗬”声,像有千万头恶兽怒吼,巨石从山巅滚滚落下,声如惊雷。我不知为何,被这声音吓得后退了一步。
而另一个“我”望着前方,轻轻低下头,一把抖开黑布,如饮饱人血的猩红长刀破鞘而出,如浓雾里一道劈天烈阳。我正在想自己这样还真帅,就见“我”举起长刀,屏息一瞬,自上而下笔直凛冽地一劈——
一个头颅从浓雾中“咕噜咕噜”地滚来,一路畅通无阻地滚到我脚边。我愣愣地低头一看。
一眼,便干涸了全身的血液。
青面獠牙,狰狞而痛苦的头颅。
正是魏斯。
我猛地惊醒,身子下意识地弹起,胸口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当即眼前一黑,又要晕过去,咬破舌尖终于清醒了过来。
耳边一声嗡嗡,神经狂跳,好一会才意识到刘锤在叫我。我闭着眼颤着嘴唇等了一会,终于听见了刘锤的声音:“许山越!我操你没事吧?又晕过去了?”
我张了张嘴,清水立即被送来。我艰难地吞咽下去,睁开眼:“还没死,放心。”
刘锤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撑不住了。怎么,做噩梦了?一直听你在瞎叫唤。”
我身子一下紧绷起来,过了一会,我听见自己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我要见魏斯。”
刘锤皱着眉沉默了一下,“你还真是痴心一片啊。好吧,我帮你给魏斯送个消息,让他回你一封信,给你睹字思人。”
我虚弱至极,自以为是油尽灯枯,仍是强撑着一字一顿道:“我要见他,就在北俱芦洲。”
刘锤错愕地愣住了。他这回竟没有失态地大喊大叫,而是试探性地问:“你疯啦?”
像我会说“是啊,疯啦”似的。
我苦笑一声:“刘德宗,我给你说实话吧。我跟魏斯在一起是最近的事情,但我跟他认识,可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刘锤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说:“可是两年,两年能干什么?初中读不完,高中毕不了业,对魏斯那种人来说,两年,哪怕朝夕相处,我也摸不到他的一半底子。刘锤,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刘锤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看着我。
“可就是这么一个我都算不上了解的人,就要被我害成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了。”
我的声音轻得仿佛要断在空气里,“他在知道我是引路人的时候,有过非常奇怪的反应。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死局’。”
可是他踏了进来。以极端恶劣的方式,粗暴而疯狂地踩进了这个局,连挽救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如果我是造物主,我既然造了魏斯,就绝不再造许山越。
我说:“帮我给魏斯打开北俱芦洲的门。算我用引路人的身份求你,刘德宗。”
刘锤终于扯了扯嘴角:“妈的,以前怎么着都不见你求我,现在居然为了那男的求我,还要给他开门?你鬼迷心窍了吧?”
这么说着,他却已经挽起袖子,一副准备开干的架势:“说吧,怎么搞。”
我说:“他的珍爱之物为引,浮屠阵为载体,引路人的心头血为门。哎,你会画浮屠阵吗?”
刘锤几乎要跳起来,生生忍住了:“什么玩意儿?这些东西除了浮屠阵都没有,你觉得我能上天下地给你找来啊?”
我半死不活地哼哼了一声,“都有,都有。我先把心头血给你。”
说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住插在心口的八荒,重重一转。
剧痛几乎一瞬间摧毁了我的意志,冷汗涔涔而下,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牙间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心口如爬了千万条至毒的蛇啃噬着心脏。
意识极其缓慢地归于我的大脑,我全身绷得死紧,气若游丝地低头看着胸口。
鲜血顺着刀身成串流下,却并不滴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围着刘锤一一排列,恰好是浮屠阵最重要的七个阵眼。
刘锤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然后呢,他的珍爱之物是什么?”
我提起气慢慢道:“拔我一根头发。”
刘锤一愣,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没忍住道:“你这也太自恋了吧。敢情你就是他的小宝贝,一根头发都能让他爱的跟珍宝似的?”
我干巴巴地假笑一下:“其实吧,在他眼里我连根毛都是他的。他这个人吝啬得很,自己的东西再破烂也跟宝贝一样。”
刘锤说:“停停停!你妈!这么惨的情况下居然还敢肉麻。真不怕我被刺激得甩手不干?”
我乖乖闭了嘴,专心专意地喘气,以免忽然嗝屁——虽然理论上来说,我引完路之前都不会死。
等终于能喘气喘匀了,我才慢慢地接上刘锤地话:“不怕,锤哥,我相信我们俩的阶级友谊和曾经同是少先队员的热血,是不会让你弃我不顾的。”说着就艰难地抬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刘锤忍无可忍:“现在知道叫哥;?看看你那副谄媚的嘴脸,叫魏斯看见了没准立马转身走人,你的‘死局’就这么给破了。”
我低低地咳了两声:“锤哥,冷静点,我们正在‘开门’呢,要严肃。”
刘锤深深地白了我一眼,转头专心致志地开始画浮屠阵。我在墙上指天发誓,古往今来那么多引路人,绝对少有能像我这样把‘开门’搞得像喜剧一样的。就算不是引路人,想来也没几个能把要用到自己心头血的事给轻轻一放的人。
刘锤这个人,看似不正经,有时还疯疯癫癫,实则办起事来能让人放下一百颗心。(就像我一样,人以群分嘛。)繁复得令人挠破头皮的浮屠阵,他没用多久就画完了,还在阵眼收笔处画了个不伤效果的蝴蝶结。
心头血、头发顺阵到位。灵力聚满浮屠阵的纹路,困兽般咆哮,却被法阵束缚得无法逃脱。
直到现在,我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忐忑。
‘开门’本该是双方都知情并同意的事,以往外人跪着请着引路人给他打开通往北俱芦洲的门,十有八九都会被拒绝,这次却是引路人单方面想开给别人,也是一件稀奇事。
而稀奇事成功的概率往往不高。万一魏斯一抵触,以他的力量肯定能抵挡住,‘开门’这件事就黄了。
啧。我忽然意识到,我到底把魏斯想得有多强?
魏斯毫无疑问是异兽后裔,但我用尽方法也只能查到他的一点信息。当然,我还没有引过路,没有调动组织情报网的资格。但正是这一点从侧面证实了他的身份复杂隐秘。
得用组织的情报网才能进一步查下去的人,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他就像一道黑暗中的阴影,危险而神秘,像南极圈的巨型冰山般只露出一角。
可他再怎么无所不能,也不该自顾自地踩进这死局,瞒我瞒得死紧!
法阵积聚的力量达到了顶峰,我没时间再胡思乱想,全神贯注地在脑海里念着一个名字:魏斯。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我像瞬间被抛到万里高空,人生里属于魏斯的记忆如鱼归大海般流向浮屠阵。
一道石门飞快地浮现,石块重重挪动,北俱芦洲震颤。
带了笑意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伴着这震颤响起:“敢用你的心头血来给我‘开门’?许山越,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声音戛然而止。
魏斯从石门中走出来,终于看见了我的模样,身子竟是一滞,疾步走过来,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
他牙间仍咬着笑意,深海一样的眼里却汹涌着愤怒:“谁干的?”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可怖的神态,一时竟张不开嘴。
魏斯一拳砸在墙上,手指因攥得死紧泛出铁质般的颜色:“在这种时候你还敢给我放心头血?许山越,你不要命了?!”
没引完路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我在心底虚弱地想着,面上却屁都不敢放,只能皱眉咬牙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原本是想质问他知道“死局”却不告诉我这件事,结果整个局势一翻转,我成了被声势咄咄逼问的那个。
一声干咳传来,我如蒙大赦,连忙转过头,疯狂给刘锤使眼色。
刘锤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斯,张了几次嘴,最后竟然讷讷地问:“你……你不是高中那个代课老师?”
我心说刘德宗!要你何用!能不能先救你兄弟于危难之中?却看刘锤的表情复杂了起来,间杂着诡异与茫然。我瞪着他,努力把口中想骂他的话憋回心里。
魏斯笑了笑,刘锤默默吞了一口唾沫,说不下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位“哪怕死也要扯淡”的人鸦雀无声,心下大为叹息,看来只能自救。
下一秒魏斯就转过头来看着我,手在我侧脸轻轻拍了拍,动作克制到了极致。他问:“痛不痛?”
我心说废话啊!嘴上说:“没事,就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看我一眼,我立即老老实实地回答:“痛死了。”
“痛也给我忍着。”
魏斯把一只手贴近我的嘴唇,另一只手握住八荒,深吸一口气,霎时发力将八荒一把抽出!
这举动来得毫无提醒,我痛得眼前发黑,想也没想地一口咬住魏斯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没了八荒的禁锢,剧痛下毫无力气的身体向下瘫去,魏斯一把抱住我,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被他抱了一会,好容易我才缓过来,深深浅浅地憋着喘了几口气,生怕喘大了牵动胸口的伤口。脸上湿黏黏的一片,我抓着魏斯的手臂,不敢置信道:“你怎么能拔下八荒?”
魏斯没有回答,低头吻在我的发间,沉默了几秒。
他拥住我的手臂绷得如铁一般。
我一时再也问不下去,等他慢慢放松了手臂,将我松开了一些,低头看着我,缓慢地吻去我脸上的泪痕。
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我的面部,极近又极压抑的呼吸近在咫尺,锋利桀骜的面部线条像随着他专注地眼神一同柔和般,光影深浅如流水般交错。
北俱芦洲悄无声息,我耳边只轰鸣着他呼吸的声音。我睁大着眼与他对视着,看着他的面孔,那被皮囊与黑发包裹的头颅,忽然想起之前那个梦来。
“我”持刀挥手,一把斩下他的万里红尘。
我牙间抖着先前的血腥味,鼻头已是一酸,巨大的悲意如黄河决堤般倾压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我身带死局还要靠近我……为什么你要靠近我!”
我甚至顾不得刘锤就在旁边,喉间的嘶吼几近呜咽。我死死抓着他的领子问:“你还要不要命了!你就甘心做一具行尸走肉吗?你他妈……”
话未说完,魏斯一把揽紧了我的腰,低头堵上的我的唇。
他灼烧滚烫的温度长驱直入地侵来,兽一般的气息灌满了我的鼻腔,舌尖被重重吮吸,几近发痛。我抓紧了他的衣领狂乱地回应着他,几乎要与他的唇舌交缠为一体,热泪却无法控制地洒了满脸。
我绝望地回应着他,恨不得这一刻便是永远,恨不得抛下世间一切恶咒命运与他共赴死亡。
可惜恨,而不得。
魏斯睁眼与我相对,他的目光我花了两年都看不透彻,此时更是翻涌起伏如北极远海,无人能看清它有多深。
我想对他笑,眼前却眩晕起来,黑暗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