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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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死局四】
一座空荡荡的荒岭取代了众人原本在的位置。向上望去,只有掉完了星星的夜空。
女孩抱着我的腿哭得越来越有劲,而且只一个劲干着嗓子嚎,一个字也不说,不肯给我再透露半点消息。我在跟着她蹲下去和拎着她站起来之间徘徊一下,又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
女孩得了号令一般站起来,张开双臂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淋漓,仿佛要笑尽世间一切欢乐一切可笑之物。长风猎猎,吹得她黑发狂舞如蛇,水袖长长飘飞在空中,火河般鲜明凌厉。她笑得全身发颤,笑得鲜血从额前狂涌,浇满了她鲜花一样的面孔。
“你看见了吗许山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其他人都走啦!来呀,击败我,杀了我,把我和山脉一起一刀劈开!然后你就能像条小狗一样傻乎乎地进入遗迹了,你要去奋勇开路、笔直向前,提着一把八荒遇神杀神遇魔灭魔,可惜最后你什么也得不到,他们把你流血而得来的东西全部搬走啦!”
“然后又一次,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引满十次路,许山越,你就该死啦!”
她笑得眼泪直流,眼瞳一片灵透的鲜红。
我举起八荒,刀尖一线锋锐的光直指她的胸口。女孩仿佛浑然不觉,大笑着向前又迈了一步,胸口撞上刀尖。
八荒震鸣。
女孩两只素白如冰雪的手握住刀身,鲜血蛇一样流下,她仰头大笑,纤细的脆弱脖颈暴露在我面前,仿佛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
她笑着问:“你究竟是谁?”
我回道:“在下引路人。”
女孩突然停住了笑。重新变回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我,忽地长啸一声。
她身后万顷花海聚拢,在空中拼成一个柔软的小女孩的模样。小女孩扎着冲天辫,脸庞稚嫩,却姿势老练地斜倚在高座,神情阴戾冷漠,对着不知何人道:“许山越?忌惮他做什么。他就像古代的祭品一样,人们拿最美味的佳肴、最上等的丝绸献给他。他踩着黄金用着玛瑙,得意洋洋,风光无限啊。可没人羡慕他,他只是一只羔羊,时间一到,就得被洗干净送到神坛面前送死了。”
寄居在小女孩体内的八吞族长嘲讽地笑起来:“组织从来不介意养一个祭品。”
花朵飘散而开,有几朵轻柔地落在我面庞,像谁人无声的眼泪。
女孩说:“许山越,你看看呀。她以前还叫过你哥哥吧?跟个小尾巴似得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真讨厌。”她做舞蹈状踮起脚尖,轻快地围着我跑来跑去。我任她小猴子一样到处乱窜,不发一言。
难发一言。
在小女孩体内的灵魂还属于自己时,她也爱热切的地围着我打转,抱着我的小腿说以后要嫁给我当新娘子。当时魏斯在身边,我不敢随口开玩笑式地答应,只得弯腰跟她拉钩,说一直都是她的哥哥,但不会娶她当新娘子。你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子。
要穿着大红喜袍或者雪白婚纱,女孩年轻而美丽的曲线从此属于爱情。
可惜她甚至来不及长大。
女孩凑到我耳边,声音带了露的冰凉:“哥哥,你为什么要当引路人呢?多痛苦啊,不要再当了好不好?好不好?”
低柔的声音如钝刀碾磨我的神经,耳中嗡嗡,我在自己还未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影响。她在背后把我轻轻一推,我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长刀直切入地面。
我想集中精力,眼前却慢慢涣散,血液从口中涌出,成串地滴打在花丛中。女孩的声音有种奇异的穿透性,刺过杂音传入脑海,似一曲《阳关三叠》。
我垂下头,大喘几口气:“妹妹啊,不好。”
女孩问:“为什么不好!”
我说一个字吐一口血,“哪儿都不好,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不再当‘门’让我进去好不好?你好,大家都好。”
地上一滩黑血,我开始头昏,深觉自己要是失血过多,一定都是怪我话太多。
女孩疑惑地说:“‘门’?谁是‘门’。”
我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好啊。我让他们进去。”
我诧异地抬头,她却已站在远方,目光大雁北归般眺望,“但是我不要你进去。你要拿给魏斯的东西,我给你就是了。”
女孩的语气变得与魏斯发号施令时如出一辙:“我要你走。”
这熟悉的语气令我猛地清醒过来。我粗重地喘息几声,撑着八荒跪直,“可是我不想走。”
女孩一脚踢在地上,愤怒地问:“为什么不走?非要进去找死吗!”
我说:“只是你太厉害,我分不清这里是不是幻境,你刚才是不是在骗我。”
女孩凶狠地大喊:“不是!不是不是!你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吗?你以为我是那些压榨你还嘲笑你的人吗?我不是啊!”
我又咳出一口血,低低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正在让我流血的人,他们不是。”
女孩蓦然静了,半晌,她问道:“因为那些人没有直接伤害你,所以你相信他们?”
不知为何,我从这问句中听到几分悲戚。我对她摇了摇头,支着八荒慢慢站起来:“我谁也不信。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我笑道:“小妹妹,我可是引路人。”
女孩定定地看我一眼,忽然道:“曾经的引路人在鲜花与女人面前绝不持刀,便是持了刀也会立即掷去,而现在你却一定要我在你手上划几道才肯掷刀,你真不是个风雅的人!”
我抹去嘴角的血:“在下觉得那叫瞎矫情。如果有什么挡在我的路上,来者即斩,别说鲜花女人,就连婴孩老叟也不放过。”
女孩愣愣地看着我:“‘引路人’把你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说:“我本来就是怪物。”
女孩侧着头,想了想:“如果挡着你的人是魏斯呢?”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魏斯的名字。我沉默了一会,声音轻的自己都听不见:“那我只好,把命交到他手里了。”
要死要活,随他。
话音一落,一把长剑从身后刺来,无比准确地捅穿了女孩的身体!
女孩茫然地看向我的身后,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剑尖一抖,绞灭了她的全部生机。
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有人在我身后道:“总算找到你了,少爷。”
我来不及回头,吐了最后一口血,昏了过去。
被钉在北俱芦洲的第二天,我以半昏迷的状态挂在墙上,偶尔半虚着眼睛扫过空荡荡的石屋。虽然在传言中颇具威名,但这里也只是一个鸟不生蛋鱼不产卵的地方。鉴于我是个男人,还无法得知这里是不是妇不生娃。
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在心里念叨着师父刘锤和魏斯。
算起来魏斯要比我六岁。
记得以前老听女孩说,成熟男人对女孩的吸引力比同龄的傻小子们大得多。我如今觉得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小男孩都没能抵挡住成年男人的魅力。
想当初魏斯一手揣兜,斜靠在画了雪白女体的墙上,一手持着样式古朴的猩红色烟管,烟斜雾横,他的神态散漫却蛊惑,甚至是妖异的。身后赤裸的男女纠缠着,痴醉的欢爱之态凝固成画,魏斯面上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像魔鬼一样等待贪求欲望的男女去乞讨。
我正值血气方刚,满脑子火躁无处可发,忽地闯进这么一个地方,早已看得背脊紧绷,一转弯遥遥望见了他,便如一头从云端栽进他的眼睛。
迷迷蒙蒙,陷在深邃的漆黑里,找不到出路。
如果有人来问此时此刻被钉在墙上的我,问我后不后悔遇到魏斯?我以为我甚至不会回答,只用哈哈大笑来嘲讽他的有眼无珠。但也许会回答,为的是给魏斯一个肯定的答应,不管他是否知晓这个问题的存在。
石门被重重推开,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刘锤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跑了进来,在我面前气喘吁吁了好一会,终于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锤缓过气来,抓了几把头发,一贯笑嘻嘻的面上是难得的严肃:“许山越,你后悔遇到那个……哎管他叫什么,你后悔遇见那个男人吗?”
我没想到刚刚还在假设,就真的有人来问,思考了一下,采用了后一种答法:“不后悔。”
刘锤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也是。”
“你还记得两年前你遇到的那个女人吗?僵尸一样,要来杀你,结果被师父杀了的那个。”
我当然记得!
那个青面獠牙、双眼通红的女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发出带着腐臭气息的“嗬嗬”声,望着我的目光满是对血肉的渴望。
她哪里还是人,简直就是一具走尸!
我犹然记得那走尸力气大得可怕,把我按在地上时,我根本无法动弹。眼看她尖利的獠牙要咬上我的脖子,她身后师父一刀挥来,用八荒斩下了她的脖子。
哪怕她身首分离,双手仍在我身上掐了好一会才颓然落下。掐得我淤青过了三天才消去。
刘锤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那是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女人眉宇修长,绝美的容颜仿佛要透出纸张,端的是风华绝代。
刘锤说:“这是那个女人原来的样子。”
我猛地看向他,一个极坏的猜测跳了出来,“她是谁?!”
刘锤说:“这是上任引路人的妻子。引路人去世后,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毫无意识,生啖血肉,一直被师父关在地下室里。”
我大脑发蒙,惟见女人仪态雍容,双目含情似梦,嘴角噙一点笑意,仿佛美极的嘲讽。
刘锤说:“这就是引路人的‘死局’。他的爱人必会被他生来便有的戾气消磨生机,成为一具不老不死的行尸走肉。没有八荒斩去头颅,便永不得入土为安。”
他顿了顿,轻声道:“便是斩了头,又如何为安?”
我沉默良久,手指一寸寸蜷缩成拳,指甲刺进手心。刘锤收回照片,石膏般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北俱芦洲灰白的墙面如孤兽浑浊的眼白,了无生气。
良久,我颤声问:“有挽救的方法吗?我现在就跟他分开,再也不爱他,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见他一面!能不能阻止?”
刘锤慢慢摇了摇头,目光悲戚而痛苦,不知是为谁。
我的心如巨石般不住下坠,虽是睁着眼,却似已看不清眼前之物。胸口撕扯着一阵阵的疼痛,先前刘锤带来的药的药效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贯穿心脏的长刀无比强烈地昭示着存在,不容人忽视一毫。
而是否有一天,我或者下一代引路人,会手持这把来者皆斩的长刀,一刀斩下魏斯的头颅?
一种更为强烈的痛苦从心口蹿起,火山爆发般轰响在我体内,滚烫的岩浆碾压过我的身体。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痛苦得难以呼吸。
是我的戾气,引路人与生俱来的山河之戾要将他变成行尸走肉!
刘锤说:“我刚才问过你,你说不后悔。所以,死局便彻底破不了了。”
“只要引路人一句不悔,世上便再也无法可施。”
我喃喃道:“原来如此。”
原来生为引路人并非能呼风唤雨,也并非能成就传奇。他要一生孤独,不得爱人、不得爱人。他爱的人,不得好死。
引路人,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