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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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暗涌
是夜,皇帝又摆驾到他敬贤宫来,迎驾之后,他换得一身浅蓝短袍,束腰绑腿,英姿勃发,直把皇帝看得愣神。
“爱妃这是?”
他被皇帝打量得有些尴尬,轻吸口气,平定心神,坐在皇帝下首,将太后今日对他的嘱托一一道来,末了低头道:“臣自觉全身上下无半分妩媚之姿,又是男子,得陛下谬宠,弄得尽人皆知,且如今开罪皇后娘娘,臣……罪孽深重,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闻言皱眉,追问他跟皇后又是怎么回事,他把探视东宫的事删繁就简地讲来,末了,竟压抑不住,快口直道:“陛下家事,臣本无权更不应置喙,只是太子殿下不过总角稚儿,体弱多病,莫说他是将来继承大位之王储,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必对这样的病弱儿多有怜爱。陛下与皇后既为人父母,便是日理万机,也不当……不当如此忽视殿下吧……”
他终在皇帝的灼灼目光中住了口,但可说不可说,也全说了。
心下不由自嘲,他也曾有娇儿爱女相伴,那时候他又珍惜过父亲的身份吗?人总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方幡然醒悟,醍醐灌顶,可早已于事无补,抽刀断水,痴人说梦罢。
皇帝半晌不语,忽道:“这殿外,我特命人挖了个湖,今夜月光正好,泛舟湖面应是不错的消遣,再带上温酒和点心,你看如何?”
既然皇帝有此雅兴,他当然推拖不得。皇帝执意摒退众人,竟然亲手执浆,与他同将小舟划至湖心。
晚春之夜夜凉如水,湖光月色,清风徐徐,两人分坐船头与尾,中置一小方几,上面摆着各色瓜果与两壶温酒,皇帝停了浆,他自然也跟着收手。
“我要你入宫时,群情哗然,劝谏阻拦,宛若一场闹剧。”皇帝与他推杯换盏,目中带笑。
他微啜一口,酒尚温,上好佳酿。
皇帝再道:“那人既叛先皇,刑当弃市,如此危险人物,怎可置于六宫内帏,天子近侧?陛下万金之躯,万一受此贼人损伤,又该如何?如万岁执意要此人入宫,必先赐其毒物,令其体虚无力,行走坐卧皆离不得人方可。”
他知道皇帝在看他,却不愿抬头,美酒入口如黄连。
“至少也要挑断四肢经脉,万岁三思,那贼人可不是寻常小官伶人,也并非弱不禁风的文人雅士,而是历经兵戎干戈的武将,陛下不可不防。”皇帝说完,自举盏一饮而尽。
见他不发一语,皇帝轻笑:“此处真就你我二人,你若要动手,正是好时机,他人便是相救也难。”
他心跳几如擂鼓,头晕目眩,急起身,小船随之猛然摇动,他这才想起置身之地,重新缓缓坐下,低眉垂目,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自辩,忽而就心灰意冷起来——
“陛下,臣求死之念千真万确,并非以退为进的狡黠。背叛先皇之事,臣无可辩白,臣任由陛下处置,绝不敢怀恨于心,更不敢伤及陛下半分。臣今后断不会再行任何僭越之事,万望陛下恕罪。”
皇帝又笑:“尉君多虑,你……不用怕我,这么战战兢兢的,哪里像你?”他边笑,边再次为两人酒盏中满杯,脸色一肃,“今天下大势,南越闽国之乱已平,依尉君看来,下一步,朕当如何行事?”
他见皇帝忽转了话题,有些愕然,却也暗自庆幸。国事军政本不是后宫妃嫔可妄议,但皇帝问起,这里又四下无人,他稍作沉吟,虽有迟疑,还是顺如流水地道:“陛下雄才大略,臣望尘莫及。依臣浅见,陛下有心一统天下,莫如先行伐蜀,再图北域。”
“尉君不妨详述。”皇帝举盏在唇,目光闪动。
“是!”他最初的犹豫去了,仿佛自己不过朝堂一将,从容向圣驾,“秦吞蜀而益强,得以兼并六国;汉高祖资巴蜀之力,以取天下,再之后,三国时,司马昭时魏先入蜀,晋方得灭吴,恒温、刘裕、苻坚有图天下之志者,无不先有事于蜀,蜀非坐守之地,其用在进取。臣在南越时,便时有听闻蜀国国主骄奢淫逸,尽失民心……”
皇帝大笑,举觞向他敬道:“好!好一个南越王!你若不落入我手,只怕假以时日,这蜀国就是你吞了去吧。”
他闻言只觉胆寒,奈何船内窄小,经不得动荡,他既不能跪倒,也不能对皇帝的敬酒无动于衷,听皇帝笑声渐息,心中微苦,轻声一笑回皇帝道:“陛下猜忌,臣百口莫辩,污名既成,便由臣遗臭万年吧。”
皇帝一皱眉,尚不及反应,就见他慢慢起身,稳住船身,朝皇帝一揖到地,猛转身纵入湖中,不由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也一跃跳入水里。
他不谙水性,入了湖便如秤砣直往下沉。自我了断本是他被俘之后最好的出路,他只想不到,会在皇帝对他坦诚相待、推心置腹,他已决意为国为君赴汤蹈火之后,怒奔黄泉路。
以死表忠心?不,兴许他只是担待不起皇帝的疑心。
幸得他呛水昏迷,全不知因他闹出多大动静,敬贤宫整宿兵荒马乱,皇帝连早朝都未去。
施救及时本是无多大事,孰料他也是该有此难,早年在南越征夷时所受的毒创趁他体虚发作,他陡发高热,昏昏沉沉,呓语不绝,连汤药都灌不进。
待到他终于九死一生地从阎王身边归来,已过了三日四夜。
四周一片嘈杂,终是让他不得不睁开了眼,他听不真切,却像是有人在呼喊快传御医,当他摆脱朦胧白雾得以看清人时,那在眼前的却不是御医,而是皇帝。
“尉君,”皇帝声音中有深深倦意,“朕有罪,朕实不知你性烈如斯。”
他只顾懊恼为何连死都未成,皇帝双掌皆已抚上他的脸颊:“你且安心养病,待痊愈后,朕再与你长谈。是了,宁儿和异儿已经哭了好几日,你要能支撑得住,要不要见他们一见?”
这让他倏然省起长公主和二皇子来,吃力地点头,见皇帝起身,他艰难地向皇帝道:“臣自归降,再无贰心。”
皇帝闻言重坐他床头,握起他的手苦叹:“是。我知道了。你好生养病,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紧随而来的长公主和二皇子飞扑入他怀中,哭声震耳欲聋,也糊他一脸眼泪鼻涕,最终两人在恋恋不舍中被王御医支走了。
替他诊过脉,御医吩咐内侍煎药,使眼色让他支开旁人,他独留下那小黄门,此时御医才笑道:“赵兄何苦跟皇帝怄气?午后见你还是生龙活虎,半夜被急召过来,你竟已半只脚进了鬼门关。纵使皇帝相强,都到了这般田地,也由不得你专擅自由,世人都道你已受恩泽,你又何须坚持?”
他没料到王御医一开口竟是这些,不由气恼,正要反驳,却见王御医面上并无轻看之意,知他的确是为自己安危才有这番说辞,一声苦笑不答。
这王御医年纪不大,但家学渊博,亲得名医祖父真传,少年时也是不安分的主。他当年护小皇子所受的鞭伤,太医院无人愿得罪二皇子,就是这当时还不是御医的小王大夫自告奋勇医好的,算来他是欠王御医一份人情。
王御医又道:“在下也知赵兄心中失落,但识时务者为俊杰,总要保了命,才能有作为。”
“王兄,”他在内侍的帮扶下支起身,也是言辞恳切,“多谢兄台救命。在下并非有意忤逆陛下……也不是……不是……”
“哦?”王御医的眼神中滑过戏谑,“莫非赵兄已和皇帝有过巫山云雨?”
这话要是换个人来问他保不准要勃然大怒,然一来二人熟稔,二则医者不讳,他僵了僵还是摇头。
王御医露出了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一精致染丝香囊,交于他手,道:“皇帝令在下特配的药丸,你在皇帝临幸前口服一粒即可。男子之躯毕竟不若女子,要鱼水尽欢还需借些手段。”
他木然接过,心中惨淡。
知他仍是心结未解,王御医敛了笑意:“尉君,你且听一句劝,皇帝对你,怕不是贪恋新奇,听当时在场的宫人们讲起,你落水之际,首个下水救人的便是万岁。”
他不掩惊异,双目圆瞪。
王御医道:“皇帝执着于你,你若想脱身,还得另辟蹊径,这般违拗,龙颜震怒,于你和你的旧人,恐怕都是祸事。”
他翕动嘴唇,最终仍是只能一声喟叹,苦笑对王御医道:“多谢。在下……自会思量。”
王御医又宽慰了几句,待得内侍把汤药奉上,他欲行又止,回头对他道:“易地而处,无人可以心平气和,只是命当如此,赵兄请放宽心吧。”
他再次向御医称谢,等到御医离去,他食不知味地咽着药汁,回想昨夜种种。
皇帝对他,哪里是孩童天真无邪似的一往情深,他不过多言几句是非,那小船上句句杀威棒,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嘴里泛苦,却不是药的缘故,他仍觉胆寒,忽而明了,弑兄逼父而登大位之人是怎样一副心肠。
自己真要对皇帝屈膝顺从,作这深宫囚笼中的金丝雀吗?
他攥着王御医交予的香囊,几欲泪下。
但他还是未料到后宫云谲波诡,不亚于两军对垒,他未能见到皇帝,倒是皇后先来兴师问罪。